鬆問童開始了漫長的敘述,一切都從那個在蓬萊的夜晚開始。
那一日畫不成要求木葛生起卦算國運,以此為代價救鬆問童和烏子虛的命。木葛生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想了一天一夜,然後布置了一個極其龐大的計劃。
以他的性格當然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不僅不認命,他還要把整個命盤掀翻。
木葛生先去找了重傷臥床的鬆問童——那個時候鬆問童已經恢複了神智,隻是有傷在身,不便說話,於是隻能躺在床上,聽木葛生對著自己念叨了整整一天。
對方將所有的布置盡數道來,其中的龐大和瘋狂完全超乎了常人的想象,鬆問童聽完之後徹底睡不著了,他想阻止木葛生,然而力不從心,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一步步進行下去。
整個計劃,以天算子的死為開始,以諸子七家的毀滅為結束。
經曆種種之後,木葛生徹底喪失了對諸子七家的信念,如果說他最大的牽絆就是從小一起成長的諸子,但蓬萊和陰陽家用他兄弟的性命要挾他,等於打碎了他最後的底線。
他要顛覆整個諸子七家,將其徹底毀滅。
當然,七家延續千載,樹大根深,不可能輕易解體,為了尋找其中的破綻,木葛生在天壇上算了一卦——他算的是七家命運。
正如算命者不可算自身,這一卦非同小可,其中的危險程度甚至超過了算國運。但木葛生輕而易舉地瞞過了所有人,因為每個人都以為他在天壇上算的是國運,卦成後身死。
其實並非如此,他算的不是國運,而是七家命運。
至於國運一卦從何而來?
“我常常懷疑師父早已料到了一切。”那天木葛生臨走前將一隻錦囊塞在鬆問童枕頭底下,“當初我從白水寺方丈手中拿走山鬼花錢,其實匣子裏除了四十九枚銅板,還有一個錦囊。”
“師父遺言上交代我,遭逢大變開錦囊,我覺得眼前的變故已經夠大了,所以昨晚打開了錦囊,你猜裏麵寫著什麼?”
木葛生趴到鬆問童耳邊,輕聲道:“師父生前算的最後一卦,是國運。”
鬆問童猛地瞪大雙眼。
“我就覺得師父不會這麼輕易病逝,他老人家應該是預料到了什麼,算國運折壽磕命,這應該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我會在天壇上卜算七家命運,卦成之時我應該就快氣絕了,我會把得出來的卦象和之後的安排寫下來,老二你要做的事隻有一件,就是第一個登上天壇。”
“用錦囊裏的國運,去替換我算出來的七家命運,這樣就不會有人生疑。”
諸子七家以天算子為首,一切行動更是以山鬼花錢昭示的卦象為準。根據木葛生的安排,他死之後天算一脈斷代,七家群龍無首,必然大亂。
而亂則生變。
後來鬆問童按照木葛生的計劃,成功替換了天壇上的卦象,拿到了對方算出的七家命運,以及木葛生布下的整個大局——他預言了每一家的終結。
根據國運,亂世會在十三年後結束,但那將是一個神祇消亡的新時代,舊的信仰消弭,新的神靈取而代之,人間很快將不會再有朱雀的容身之處,朱家的命運最多還有百年。
陰陽家麵前有兩條出路,一則是烏子虛繼續兢兢業業做個家主,還能再將家業維持個幾百年;二則慢慢放權,以他們家那群長老的作妖本事,百年內敗光家業不是問題,整個家族會迅速衰敗下去。
但是無常子會因此而解脫,木葛生還順手給他算了一卦姻緣,說會有個兒子。
如果他選擇第二條路,他兒子就不會再重蹈曆任無常子的覆轍。
至於墨家。木葛生就敷衍地給鬆問童寫了一句,你好好過完這一輩子就行。
剩下的意味不言自明,墨家一代單傳,隻要鬆問童不娶妻生子,墨家自此斷絕。
最為棘手的就是蓬萊,木葛生在天壇上留下一堆鬆問童看不懂的符號和算式,不知道算了多久,最後在紙上得出一個結果,山鬼鎮會在百年內鬆動。
按理說山鬼鎮是他自己布置下去的,可保數百年無憂,但山鬼花錢得出的結論與此截然相反——八十二年之後,山鬼鎮會鬆動,原因不明。
他以此做了一個計劃,百年內諸子七家的聯係必然會變的十分鬆散,甚至於一片散沙,天算子不在,誰都沒有重聚諸子七家的資格,但是山鬼鎮的鬆動是一個契機,可以因此再聚七家。
那個時候烏子虛和鬆問童應該都已離世,需要繼承這個計劃的人是朱飲宵,鬆問童有義務在有生之年把老五坑到這條賊船上——朱飲宵要借七家重聚的機會,以修複山鬼鎮為借口,重開蜃樓,湊齊七家信物。
七家信物平時絕不會輕易現世,但山鬼鎮這個理由足夠。
山鬼花錢、朱雀血、姑妄煙桿、舐紅刀、盤庚甲骨,以及羅剎命。
這六樣東西湊在一起,可以毀掉蓬萊。
蓬萊的信物就是蓬萊洲本身,這個與世隔絕的海外仙山。據說遠古有仙人飛升,其遺蛻落於海上,成為蓬萊。蓬萊洲用普通的方式是毀不掉的,但是湊齊了其他的六樣信物,就有一搏之機。
如果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七樣信物同歸於盡,七家也就失去了根源。
至此,諸子七家徹底斷絕。
木葛生所有計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藥家。
我不想把柴束薪扯進來,木葛生那時對鬆問童說,你就當我的一點私心吧。
而且藥家原本也是普通的凡人家族,曆代懸壺濟世,隻要毀掉了信物,繼續在人間保留傳承,也並沒有什麼不妥。
歸根結底,諸子七家之所以跋扈傲慢至此,視人命為草芥,不過因為自詡比凡人多了點能耐。
至於為眾生掌舵的初心,早不知道丟在了哪朝哪代。
“按照老四的安排,我和老三要先去昆侖乘雀臺,爭取領老五出山。”鬆問童道:“朱白之那個老頭子會看星象,我覺得他可能猜到了不少事,但是他沒反對,同意我們把老五帶出來。”
“之後我把老四的所有安排告訴了他倆,他們都沒什麼意見。”
“老四的安排其實是為我找了一條退路。”烏子虛道:“烏氏所作所為,令人心寒。”
“天算子一歿,七家必然大亂,祖爺爺原先就有退意。”朱飲宵笑了笑:“況且我本就是跟著哥哥們長大的。”
“所以我們原本什麼都安排好了,老四也為你想好了出路,我還想著以後出國去看你。”鬆問童看向柴束薪,“可誰能想到你居然成了羅剎子。”
羅剎命乃大兇之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逆天而行,即使是山鬼花錢也無法卜算。
柴束薪是木葛生整個布局中唯一的局外人,卻也成了他計劃裏唯一的漏洞。
柴束薪沉思許久,看向朱飲宵,“如果他不知道羅剎子是誰,你又如何取得羅剎子的信物?”
“這個不是問題。”鬆問童答道:“隻要沒有新的羅剎子現世,蜃樓下麵鎮壓著曆代羅剎子的屍體,取其遺骸就可以。”
“但是你偏偏成了羅剎子。”烏子虛歎了口氣,“那麼原本要交給老五的事,就隻能你來做了。”
“這樣一來,藥家的傳承也要斷了。”鬆問童道:“其實也行吧,歪打正著。”
“我看未必。”烏子虛搖搖頭,“如果老四真有活過來的一天,心情大概會很複雜。”
接著就是漫長的往事,柴束薪在各地搜集散落的山鬼花錢,一點點拚湊著木葛生的魂魄,同時他找到了木司令,成為對方的暗線,在戰場之外的地方做了很多事。
戰爭結束後柴束薪到國外留學了一段時間,他去了所有木葛生曾經去過的國家,走遍了往日通信中對方提過的每一個角落,在蘇聯的那些日子裏,他買了一條圍巾,常常站在涅瓦河畔看雪。
鬆問童帶著朱飲宵到處跑,兩人在蜃樓住了幾年,接著又漂洋過海去找柴束薪,鬆問童學會了英語,嘲笑柴束薪像小說裏的落魄吸血鬼貴族,到哪裏都帶著自己的棺材。
那時柴束薪在學西醫,研究最多的是屍體防腐。
烏子虛成了親,陪著夫人在各地遊賞,同時不動聲色地放權,長老們為了爭名奪利吵翻了天,他卻很少再迴酆都了。八十年代時烏子虛再度迴到古城,在原來的宅基地上建了一座學校。
九十年代初,柴束薪歸國,繼續在各地搜尋遺失的山鬼花錢。
九十年代末,鬆問童去世,將舐紅刀留給柴束薪。
計劃完成了第一步。
千禧年後,柴宴宴出生,柴束薪離開藥家多年後第一次迴去,參加了她的滿月宴。
隨後,柴忍冬去世,烏畢有出生。
烏畢有出生的第三年,木葛生醒來,同年,烏子虛去世,陰陽家徹底渙散。
計劃完成了第二步。
直到山鬼鎮異動,崔子玉以山鬼鎮異動之名,請求再聚七家。
七家重聚,蜃樓重開,盤庚甲骨再度現世,藥家傳承斷絕。
計劃完成了第三步。
至此,距離木葛生百年前布下的大局,隻剩下最後一步。
幻境消散,小沙彌撓了撓頭,“其實隻有剛開始那段迴憶是烏子虛留給你的,後麵都是我自作主張添上的,方便你理解。”
“你算完七家命運後遭受天罰,山鬼花錢四散,但是還是餘下了一些的。鬆問童研究之後發現它有迴溯記憶的功能,以防萬一,他和烏子虛一人留了一枚帶在身邊,死後分別存放在蜃樓和市一高,免得你醒後一直什麼都想不起來,還能幫你兜個底。”
木葛生沉默許久,道:“傻閨女他們都看到了什麼?”
他現在算是明白了,他在山鬼花錢裏能看到什麼,並不取決於前人留了什麼,而是小沙彌想讓他知道什麼,這人直接能後臺剪輯,他一直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他們其實沒有看多少,但是架不住還有個安平。”小沙彌道:“烏畢有是帶著柴宴宴和安平一起來的,他原本就和你記憶相通,根據線索一推二六五,真相基本被他們猜了個七七八八。”
“七七八八是多少?”
“除了你當年布的局,基本上都知道了。”小沙彌道:“包括柴束薪娶了你。”
雖然內心五味雜陳,木葛生還是微微鬆了口氣。還好那幫小鬼沒有得知一切。
他們這代人的恩怨,就在他們這一代了結,後輩們該有自己的人生。
“我的魂魄殘存在山鬼花錢之中,這些年目睹了一切。”小沙彌道:“雖然如今事態發展和你當年最初的計劃不盡相同,但基本沒有偏離正軌,你算得上最優秀的天算子之一,七家的命運,你算的很準。”
木葛生坐在原地不吭聲。
小沙彌歎了口氣,蹲到他麵前,“你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問。”
“崔子玉是誰的人?”
“他是烏子虛留下的,也是他一手促成的諸子七家重聚,雖然表麵上是借了十殿閻羅的名義。”小沙彌想了想,道:“其實我一直都想說,崔大人是個好人。”
“三九天背負的天罰到底是什麼?”
“你既然有此一問,說明你已經猜到了。”小沙彌道:“以羅剎子的命格,殺掉長生子不足以降下天罰,他本就是嗜殺之命。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和你結了冥婚。”
靈樞子救人不殺人,羅剎子殺人不救人。
“以他的兇煞之命,固然可以強行從山鬼花錢中找迴你已失散的魂魄,但山鬼花錢也並非凡俗之物,必然會遭到反噬——這就是天罰,真正的天罰。”
藥家傳承因此斷絕。
木葛生想起那一日,他告訴柴束薪自己會想辦法解開天罰,柴束薪道:這很難。
柴束薪是迎難而上的性格,那是對方第一次將難字說出口。
現在木葛生明白了為什麼。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木葛生道。
“徒孫你說。”
“……他為什麼這麼多年都瞞著我?”
小沙彌被問住了,半天才道:“這個確實不是我能迴答的。”
“不過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很難說出口吧。”小沙彌道:“畢竟羅剎子那樣的性格,如果不是當時走投無路,他不會不過問你的意見就和你成親。”
“那場冥婚重在形式,當年的知情人又大都故去,如果你沒發現,他可能會直接默認那場婚禮不曾存在過。”
“畢竟你醒過來了,這才是他的最大所求。”
木葛生沉默了許久。
他突然想起他沉睡多年後醒來的那個清早,恍若大夢一場,他和走進來的柴束薪對視,對方失手打翻了藥碗。
那時柴束薪的眼神太複雜,以至於他完全看不懂,卻記了很多年。
他蘇醒後柴束薪細致地打點了一切,仿佛已經籌備了許久,也正是因為有了對方,他才能如此迅速地融入這個全然陌生的時代,談笑風生一如當年。
有一次木葛生開玩笑,說三九天你要是我媳婦兒就好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他本以為柴束薪會懟迴來,結果對方端著飯碗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給他夾了一筷子菜,唇邊仿佛有笑意一閃而過。
那時他以為自己眼花了。
他以為他們早已是生死之交,朝夕相對,年年相伴,許多默契,許多牽掛,無須言說。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那些不曾宣之於口的沉默,到底都意味著什麼。
最後木葛生站起身,“我要出去。”
“去哪?”
“迴城隍廟,去把老五打一頓,這麼大的事他瞞我這麼多年。”
“你別怨孩子啊,是羅剎子不讓他說的。”
“我知道,所以我會把三九天也揍了。”
“……你確定你打得過他?”
“夫妻打架不要瞎勸,總之你快點,我趕時間。”
他已經遲到了太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