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畢,如平地驚雷。
木葛生震驚地抬起頭,從柴束薪的眼神裏看到了同樣的難以置信。
“這不可能。”柴束薪道:“那個時候我下手沒有留餘地,畫不成的確是死了。”
“你確實殺了畫不成,但隻是毀掉了他的肉身。”小沙彌道:“畫不成的修為幾近通天,雖然肉身毀滅,但魂魄並不會立刻消散,很容易奪舍重生。”
“而那之後你重傷林眷生,無疑給了他可乘之機。”
“火燒蓬萊之後,林眷生重傷休養,數十年後才重新出關,就任天算子之位。”小沙彌道:“但也有另一種可能,就是這數年中並非林眷生在休養,而是畫不成在等待自己的魂魄和新的肉身融合。”
“很多年前我便懷疑過林眷生的身份,因為以蓬萊門規,林眷生原是天算一脈,就算後來拜入蓬萊,也沒有資格繼承長生子之位——但這一切終歸隻是猜測,雖然後來發生的很多事驗證了這個想法的可能性,但我始終不敢確定。”
小沙彌看著木葛生,緩緩道:“直到他騙了你。”
“如果說林眷生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重要之人,那就是你這個師弟。”
“我是看著你們長大的,在這種事情上,銀杏書齋之人,絕不會互相欺瞞。”
就像鬆問童和烏子虛,固然對柴束薪的做法感到無奈,但都選擇在山鬼花錢中將真相告訴木葛生。
銀杏齋主當年將年幼的諸子們聚集在一起教導,這是極其高妙的一步安排,少年鑄就的情誼讓他們在未來成為彼此最有力的依靠,而在詭譎風雲之下,對彼此的信賴與熟知將是最可靠的依仗。
如山鐵證之下,木葛生第一次感到有口難辯。
他不得不承認小沙彌說的是對的,如果是真的林眷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畫不成瞞得很好,一言一行都像極了林眷生本人,他甚至模仿了林眷生的棋技。”
木葛生道:“……我什麼都沒有發現。”
“因為你太信任他了,就算露出破綻,你也不會去懷疑。”小沙彌歎了口氣,“而羅剎子又對他避之不及,兩人接觸甚少,當然不會發現什麼端倪。”
柴束薪沉默不語。
“這盤局布的很大,一環套一環,從我和上上代長生子的博弈開始,卷入傾杯和畫不成,直到你們這一代。”小沙彌說著搖了搖頭,“祖孫三輩,一場大戲。”
小沙彌想要阻止“仙人”的誕生、蓬萊想要一家獨大、木葛生想要鏟除諸子七家。
誌不同而道合,三場巨大的排布,最終都歸到了一盤局麵之上。
然而一切歸根結底,都源自於蓬萊對仙途的執念。
如果當初畫不成和莫傾杯能夠平安入世,便不會有百年後的這許多波折。
“不過說到底,青出於藍勝於藍,還是徒孫你膽子最大。”小沙彌無奈笑道:“我隻是想斷去歧途,你卻是要一鍋端。”
當年他去世前得出一卦,算出轉機在一代之後,而卦象所指之人,就在白水寺山下的古城中。
他之前便有所耳聞,城中木司令家有一獨子,是個了不得的混世魔王。
合該大鬧天宮一場,掀翻這百年荒唐。
木葛生再沒有說什麼,隻在離開幻境前留下一句,“我需要想一想。”
“你確實需要時間消化。”小沙彌道:“百年已過,也不急在一時,有什麼疑問,隨時進來找我。”
說著看向柴束薪,“羅剎子,我這徒孫就交給你了。”
柴束薪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轉身離去。
從幻境中出來後,木葛生坐在藤椅上,抱著搪瓷缸,沉默了很久。
最後他開口,“其實我之前一直在想,接下來要怎麼辦。”
這話說的有些沒頭沒尾,但柴束薪聽懂了他的意思——木葛生當年布下的計劃是鏟除諸子七家,但事隔經年,人心易變。
如今看著烏畢有這些晚輩,他的執著未必不曾鬆動。
似乎時間真的可以淡去一切。
木葛生看著柴束薪,“我師祖說的話,你相信多少?”
柴束薪想了想,“我覺得可信。”
“雖然不想承認,但我也這麼覺得。”木葛生說著歎了口氣,“我本來還在猶豫到底該怎麼辦,但事實已經替我做出了選擇。”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的走向早已注定。
“我一直在想,師父當年到底算到了多少事。”木葛生喃喃自語。
那一日蓬萊來客,林眷生從此離開天算門下,到後來師父去世,留下國運一卦,再到讓鬆問童將當年過往存入蜃樓,靜靜等待他們百年之後的到來。
關於莫傾杯遇畫不成的那段往事,鬆問童很可能也看過。
“墨子自始至終,什麼都沒有說。”柴束薪道。
他隻是安穩活過一生,從容赴死。
這是鬆問童獨有的溫柔了——他可以十步殺一人,也可以還刀歸鞘,沉默終身。
也是他最後能為銀杏書齋做的事。
木葛生在心裏默默盤算小沙彌說過的話。
現在的選擇隻剩下了一個,就是殺掉畫不成。
以如今的局麵,想要殺掉長生子,能夠依靠的還是他當年留下的那場布局——齊集六家信物,毀掉蓬萊洲。
蓬萊洲是整個蓬萊的根脈,也是修士得以長生的本源,與長生子息息相關,隻要能毀掉蓬萊洲,殺死畫不成便不是不可能的事。
山鬼花錢、朱雀血、姑妄煙桿、舐紅刀、盤庚甲骨,以及羅剎命。
木葛生突然看向柴束薪,“我困了。”
柴束薪微微一怔,很快便道:“那便休息吧。”
木葛生站起身,拉著他的手往後院走去,“你陪我睡。”
“好。”
“我明天想吃一品鍋。”
“好。”
兩人走到廊下,木葛生忽地歎了口氣,這是個很難得的反應,木葛生幾乎不歎氣,生前如此,死後亦然。
他慢慢地講,“三九天,是不是我說什麼,你都隻有一個‘好’字?”
柴束薪看著他,“你生氣了?”
“我不是生氣。”木葛生抓了抓腦袋,有點不知從何開口,“我想說的是,有什麼事,你不要瞞著我。”
“可能你自以為那是對我好,但這其實是你一廂情願。”木葛生道:“你這有事憋死自己也不說的破毛病真得改改了,我好歹也是個大老爺們兒,不是一朵嬌花,經得起風吹雨打。”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你自己可能習慣了,但我看著心疼。”
柴束薪聽著,突然笑了起來,“我確實,一廂情願。”
這家夥的重點完全他媽的抓錯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柴束薪眼神專注地看著他,在燈下顯得很柔和,“你在擔心六家信物的事,對不對?”
木葛生確實在擔心這件事,因為羅剎家的信物——羅剎命。
他完全不能確定,或者說不敢確定,所謂的羅剎命,到底是不是羅剎子的性命。
在諸子七家之中,羅剎子是非常特殊的存在,與其他諸子不同,羅剎子並非每朝每代常存,隻會誕生於大亂之世,且常常因為過於兇暴而短壽。
這直接導致眾人對羅剎子所知甚少,即使是諸子,對羅剎子曆來都是忌憚大於了解。
在木葛生的計劃裏,即使用六家信物毀掉蓬萊洲,想要殺死畫不成,也必須有人親自動手——放眼如今的諸子七家,唯一能與之一戰的,隻有柴束薪。
木葛生曆來豪賭,敢想敢為,無懼無畏,甚至能擲出性命去放手一搏。
但如今他拿著柴束薪的命,卻不敢放於籌碼之上。
柴束薪顯然明白他的擔憂,想了想,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傾身覆上他的嘴角。
“沒事,我在。”
他抓著木葛生的手,十指緊扣。
“我不會走。”
夜深露重,木葛生掀起床幃,推開窗,蟬鳴聲傳了進來。
月明星稀,他趴在窗沿上,半邊身子隱沒在陰影裏,背脊線條起伏,仿佛青灰色的群山,乳白色的月光流淌而過,在腰際蜿蜒成一瀑湖泊。
柴束薪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我原來常做一個夢。”
木葛生被勾起了好奇心,轉過頭看著他,“什麼夢?”
“夢見那一晚,你跟我走了。”
木葛生先是一愣,繼而明白了柴束薪指的是哪一晚——當年他起卦算國運之前,和柴束薪在蓬萊的最後一夜。
那時對方近乎衝動地問他: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仿佛隻要有彼此,他們真的可以做到不管不顧。
還沒等木葛生說什麼,柴束薪又道:“同樣的話,我現在依然交給你。”
“毀掉諸子七家也好、殺死畫不成也罷,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柴束薪坐起身,和木葛生對視,“如果你想,我們也可以馬上離開這一切,明天就走。”
木葛生放縱自己幻想了一下,不得不承認,即使許多年過去,他依然因為這句話而心動。
他突然就明白了柴束薪的意思,看著對方笑了笑,“我們都沒有變。”
他們誰都沒有變,正如柴束薪會問他,要不要一起走。
當年的他沒有走,如今也不會對眼前的爛攤子棄之不顧。
柴束薪知道他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且給出了自己的答複——我一直在,我不會走。
木葛生自己琢磨了半天,把柴束薪寥寥幾句話咂摸出了五六種滋味,還品出了點愛上層樓、欲說還休的意猶未盡。
他們真是太他媽的了解對方了。木葛生心想。柴束薪不過幾句話,就讓他從一腔憂思變得沒話可說,甚至有點豁然通透,整個過程自產自銷,十分獨立。
也就隻有他能從柴束薪幾句話中聽出這麼多意思,也就隻有柴束薪能用幾句話就讓他心無旁騖。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木葛生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像個傻子似的樂了起來,心中感到無比的喜樂釋然,接著低下頭,親了對方一口。
他順勢躺下,將身上的薄毯分了一半給柴束薪,十分滿足地閉上眼,輕聲道。
“這叫生死同衾。”
此便足矣。木葛生心想。
夫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