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百姓已經安置妥當了,”副將恭聲來報。
岑亦看著遠處的山巒,朝陽初升,東方漸白,蕭瑟草木鋪滿白霜,透著股子淒清的寒冷。這讓岑亦想起了他小叔叔死那日。岑熹被玄戈重創,傷及肺腑,在病中纏綿了半月,還沒來得及等到院中那株梅花開就走了。
岑熹那夜咳了整宿,血嘔出來都是發黑的,他和岑夜闌怎麼擦都擦不幹淨。
從小到大,岑熹在岑亦眼裏就如同神明,他不但是北境的戰神,還是他心裏的神,戰無不勝,永遠不會倒下。
可他的神明如今奄奄一息,痛苦不堪。
時隔十年,岑亦再想起,心中猶有錐心之痛。
後來岑熹突然清醒了,像是迴光返照,他睜開眼睛,看著岑亦,啞聲說:“亦兒,哭什麼?”
岑亦哽咽不止,“小叔叔……你別走。”
岑熹吃力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岑亦的臉頰,冰冷的手指試圖替他擦眼淚,“都是將軍了,怎麼還像個孩子。”
岑亦心頭大慟,眼淚簌簌地往下掉。岑熹輕輕歎了口氣,將目光轉向站在床邊的岑夜闌身上,少年向來內斂,可眼睛是紅的,仿佛忍著莫大的悲痛。
岑熹說:“亦兒,你先出去,我有話同阿闌說。”
岑亦怔住了,眼睫毛掛著淚水,無措地望著岑熹,“……小叔叔。”
岑熹閉了閉眼睛,說:“聽話。”
岑亦迴頭看了眼岑夜闌,抿了抿嘴唇,才站起身,慢慢退出屋子,他關上門時,岑夜闌已經跪在了病床邊,岑熹瘦弱蒼白的手搭在岑夜闌肩上。
岑亦站在門外,院子裏隻有軍醫顧百憂和他的徒弟,幾個下人,他和這些外人一起。天還未明,冬夜的寒風分外徹骨,嗚嗚咽咽地掛著,讓人心情壓抑。
岑亦茫然地望著院子裏的那幾株紅梅,隻覺身體每一處都是冷的,他很小就跟著岑熹了。父親戰死時,岑亦不過五歲,抓著岑熹的衣袍問他,小叔叔,爹爹呢?
岑熹一身縞素,蹲下身,輕輕握著他的手,說,亦兒,爹爹走了,去了很遠的地方,以後小叔叔陪你好不好?
岑亦不懂,說,爹爹不迴來了嗎?
岑熹眼眶微微發紅,聲音有些啞,說,不迴來了,以後就剩下我們了……
岑亦睜大眼睛,可卻敏銳地感受到了岑熹的難過,慌了神,抬手拿小小的懷抱抱著岑熹,說,小叔叔不要難過,亦兒不問了,亦兒陪著小叔叔。
轉眼這麼多年,岑亦想,小叔叔也要丟下他了。
可小叔叔臨終前最想見的,竟然不是他。
東方一縷晨光劃破了黑夜,岑亦隻聽見裏頭岑夜闌一聲“義父”,腦子裏陡然空白一片,他猛地推開門,岑熹神色平靜,已是溘然長逝了。
岑亦整個人都僵住了,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也死了一迴。
岑亦始終無法接受岑熹的辭世,他夜夜夢見岑熹,念得多了,自己都瘋魔。他終日不振,直到岑夜闌把他按在岑熹的碑前,怒道,你要讓義父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麼?
岑亦顫了顫,將額頭抵著冰冷的墓碑,像觸碰岑熹的手,他擋了擋自己的臉,而後他看見了岑熹的陵墓,他還看見了岑夜闌。
在那一刻,他對岑夜闌生出一種近乎怨懟的情緒,經年累月,如同埋在骨髓裏的沉屙,通通爆發了出來。
岑亦是恨著岑夜闌的。
岑亦看著山巒間的紅日,想,天亮了,岑夜闌和延勒是不是已經死了。
岑亦知道延勒做夢都想殺岑夜闌,北滄關如今就是一座空城,城門大開的空城,這樣好的機會,他不會錯過。
岑亦久久沒有出聲,副將惴惴不安地開口,道:“將軍?”
岑亦說:“無事。”
副將道:“小少爺和百姓藏在一起,是否要留下幾個兄弟……”
岑亦淡淡道:“不用了。”
他一抬眼,就見那幾個京城子弟死死地瞪著他,都是元征的親侍。
方靖說:“岑亦,你今日所為,我一定會據實上報給陛下!”
岑亦不為所動,說:“你去啊。”
方靖氣急敗壞地踢了腳石頭,卻見一個斥候來報,說:“將軍,我們在前方發現了許多馬蹄印,看痕跡,是胡人。”
岑亦眉頭緊皺,道:“胡人?”
方靖道:“此處怎麼會有胡人?”
不過須臾,岑亦臉色大變,罵了聲,“蠢貨!”
岑亦猛地翻身上馬,道:“傳令下去,迅速整軍迴瀚州。”
“是,將軍!”
誰都沒想到北滄關內竟會出現叛軍。
城門大開,大批胡人已經湧入北滄關,不知何處起了火,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味和血腥氣。
岑夜闌和元征幾乎陷入絕境。
數千守城將士活了堪堪百人,一路且戰且退。本就正當寒冬,北境幹燥之際,大火漸漸燃燒起來。
陡然一支冷箭疾射而來,元征險之又險地避開時,箭勢刮過臉頰留下冰冷的痛意,他屈指一抹,臉上已經滲出了血。
元征喘了口氣,抬頭看去,長街廣闊,周遭店鋪鱗次櫛比,本是頂繁榮的朱雀大街,如今被戰火燎得一片頹敗。
遠處是逐漸逼近的胡人大軍,為首的,竟不是一直圍城的延勒,而是胡人大王子舒丹。
岑夜闌臉色難看,手中長槍上掛的紅纓已經被血浸透,滴滴答答地淌著血水。
“為什麼會是舒丹,”元征仍然想不明白,城中出現叛賊,大開城門,舒丹偏偏在此時入城,一切當真是巧得過分。拿下北滄關,擊殺岑夜闌和他是大功,延勒豈會輕易將這功勞讓給舒丹。
可如果舒丹在此處,延勒又去了哪兒?
岑夜闌麵沉如水,沒有說話,冷風裹挾著血腥味和硝煙衝入鼻端,他皺了皺眉,說:“……這是什麼味道?”
元征怔了怔,臉色驟變,岑夜闌同樣反應過來,二人臉上都有幾分錯愕,“……火藥!”
空氣中彌漫著硝石火藥的味道,混在燃燒的煙裏,極淡,卻瞞不過岑夜闌和元征。
隻聽轟地一聲震響,不知何處屋子炸開,聲勢如浪,席卷而來,胡人大軍頓時就慌了,驚得馬蹄亂躥,驚叫聲此起彼伏。
不止一處,接連幾聲巨響,火勢連綿,轉眼就要將偌大朱雀大街吞噬。
火藥在大燕沿用不多,尤其是邊軍當中,更是罕見。
可這北滄關怎麼會有火藥?還埋了這麼多?!
像是早就知道有今天。
岑夜闌臉色陡然變得蒼白,身體都顫了顫,元征若有所覺,剛想說些什麼,耳邊卻敏銳地聽見幾聲異響,他睜大眼睛,隻來得及說一聲小心,下意識地抓住岑夜闌的手腕往旁邊一滾,身邊一處綢緞莊猛地炸了起來,大火逼人!
元征隻覺耳中嗡嗡作響,眼前都發黑,後背被火勢燎得發熱,他本能地用力攥著岑夜闌的手,將人藏在身下。
嘎吱幾聲,房屋橫梁炸毀砸在地上,周遭屋宇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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