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駝嶺的夏天總是緊隨著冬天的離去而迅速來臨,是在四月的某個午後,寒冷的空氣就驟然炎熱了。
一想到不能在這麼重要的日子穿上珍藏已久的修身小馬褂,一向講究儀式感的我不禁悲傷起來。
小馬褂是表舅幫我量身定製的,表舅曾是這一帶聲名遠播的裁縫,幾乎每個山頭的寨主和大王們都與他有業務上的往來。
但他從不會為同一個人做兩套衣服,按照他的說法是,每一件作品都必將是客戶人生中的華彩,隻能是在最輝煌的時刻才能伴隨。
這當然隻是一種營銷手段,當年銀角大王抬著一箱金元寶上門的時候,他還是破了規矩。表舅解釋說,藝術家的規矩不能壞,但金錢可以改變藝術本身。
年幼的我不能理解其中的意義,但不管怎樣,我表舅的手藝是能夠得到肯定的。
在成為裁縫之前,表舅總懷揣著治國平天下的夢想,沉浸在戰場殺敵之後萬人膜拜的幻覺之中。
他曾認為一個英雄就應該有英雄的裝扮,如果劉邦當年穿著的是一條印著hello kitty的哈倫褲,後人就可能看不到《霸王別姬》這出戲了。
所以閑來無事的時候表舅總在家裏給自己做幾套衣服,久而久之,手藝就如火純青了,遺憾的是當他從英雄夢中醒來,周圍並沒有刀光劍影的戰場,而自己卻成了終日穿針引線的裁縫。
“當你為一件事做好充分準備的時候,也有可能你離這件事就越來越遠了,成為了準備的奴隸。”
表舅和我坐在屋頂,總結了一下自己的人生。
在那個黃昏,表舅還明白了許多事情,比如說,英雄們從來都不會自己給自己做衣服的,所以表舅注定成為不了英雄。
就像一個精通體位的太監,懂得越多反而越痛苦,以至於後來,我們都沉默了。
入夜,表舅安靜地抽著煙突然了起來說:“不過,你的世界就要到來了。”
英雄的衣服可以由別人來做,但英雄的宿命從來都是自己來改寫的。
隻可惜,宿命兩字,筆畫太多,多到像我們這種小人物竟要窮盡一生去書寫。
為了造就我們的世界,無數個和我類似的妖怪都被時代的齒輪所碾壓。
與我同村的阿牛,一起寒
窗修煉了數十年,剛擠出個人樣就被我們二當家拉去和蛟魔王搶地盤,結果臉都沒有露過一次就餓死在遠征之中。
表舅有句話說得很對:“這個世上隻有七千個人,剩下的十億人都不過是群眾演員。”
“那還有六十億呢?”
“道具。”
無數個深夜,我都會從噩夢中驚醒,夢裏麵,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死去,然後有好多個長得和我一樣,但看不清楚臉的自己排著隊朝著陰司殿移動,每一個我都在議論著自己的死法抱怨著命運的不公,最後都會有個聲音在天邊徘徊:因為你們都是道具呀。
2
和滿懷夢想以及使命感的表舅不一樣,我曾是個清心寡欲的妖怪,不與世間萬物紛爭。
能夠修煉成精,已是一種福分,你可能看過《指環王》,魔多的獸人們在薩魯曼的統治下輕而易舉地被從泥巴裏複製出來。
但那隻是西方世界的傳說,我們可不一樣,我們變成人類的形態必須經過漫長的修煉,在修煉過程中的研磨是正常人無法承受的。
現有的一切都來之不易。
隔壁的阿花說成為人類隻是開拓未來的第一步,接下來還有很多路要走。
“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
“想要有尊嚴地活著。”阿花看著天邊,仿佛那裏才有她想要的生活。
“什麼是尊嚴?”
“生而自由。”
“如果沒有追求到呢?”
“那就死而平等唄。”阿花的話從來都不多,她的意思是,如果沒有尊嚴,那麼寧願死去。
我特別害怕阿花的離開,小時候我們在樹林撿蘑菇為食,不慎進入了獵人的陷阱,那應該是阿花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為了從獵人手中救下阿花,我咬斷了麻繩,帶著阿花一路狂奔,躲在山洞,那晚天空飄著雪,阿花靠在我的肩膀,一百年後的今天,我仍然模糊地記得,當時阿花在我耳邊說的情話:“如果將來要能修煉成精,我定會按人類的習俗與你結發為妻。”
可現在,為了尊嚴,阿花放棄了很多,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幾乎看不到她眼中的任何光澤,連她最愛吃的歡喜坨,她都不屑一顧。
那年,家鄉幹旱,牛魔王騎著避水金晶獸來我們村考察,打了個響指接走阿花的時
候,少年們的心還是被觸動了一下。
那時候,我揮著淚,追尋著避水金晶獸的足印,一路追到了溪邊,我向阿花吶喊:“你為什麼離開?”
阿花摟著牛魔王的腰扭過頭,有些無奈:“當有一天,你也能騎著這樣的坐騎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了。”
那一刻,我才清醒地認識到,我們已經不是當初在樹林裏東躲西藏的小動物了。
阿花走後,我躲在表舅的家裏沉悶了三個月,有太多的痛楚在心中蔓延,那是我在成精之前從未體會到的。
“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表舅仍在縫著衣服。
“我與阿花青梅竹馬,她的話我總是言聽計從,從未傷害過她,她為什麼就離開了呢?”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你混得不好,就是對愛最大的傷害。”
3
迴想起來,蝸居在獅駝嶺的日子實在是個極度殘酷的歲月。
但是沒有辦法,表舅說,對於一個沒有出身和地位的妖怪而言,這裏可能是我唯一能混出頭的地方。
獅駝嶺地勢險要天氣惡劣,也沒有任何有前景的項目可言,對於小嘍囉的管理也很鬆散,精明的妖怪們都不屑於來此謀生,所以這裏門檻很低,隻要是個會說話的妖怪都能加入。
“做小伏低,每一條路都是用血淋淋的膝蓋跪著走出來的。”這是表舅臨別前的贈言。
有別於別的山頭城寨,我們光是當家的,就有三個,分別是大哥青獅、二哥白象和三哥大鵬。
由於當初創立山頭,沒有明確的股份分配條款,導致了三個首領現在看似以和為貴,實則勾心鬥角,暗地裏拉幫結派。
風平浪靜的獅駝嶺早已暗流湧動,三人隨時都會因為山頂的寶座火拚一場。
那時候沒有熱播的宮廷劇,也沒有暢銷的職場小說,今日該對哪個首領笑,明日該陪哪個領導醉,全憑直覺和運氣,如果錯了隊,一不留神,身為嘍囉的我們就可能成為權力的犧牲品。
甚至是在飯桌上,也一個都不能馬虎,大哥要動筷子,決不能給二哥倒酒,二哥要點煙,決不能給三哥夾菜,如果稍有對其中一個怠慢,飯後還得登門賠罪。
前年的年夜飯,不識抬舉的壁虎怪在大哥盯著盤子的時候,把菜轉到了自個兒跟前
享用起來,還沒等大哥動手就被一隻愛拍馬屁的螞蚱精一磚頭給拍死了。
在三個當家的裏麵,我個人最不喜歡二哥,不光是因為他的臉上掛著生殖器一樣的東西,而且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吹噓自己有刀槍不入之身,可真與別的山頭幹起架來,他總是躲在最後頭。
二哥的格局很小,仗著不知從哪裏弄來的法寶整天刁難手下,不僅經常克扣我們的工錢,還不準我們在晚上點蠟燭,所有節省下來的開支,全進了他的口袋。
這些事大哥並不知情,也沒人敢說,因為沒人知道將來的獅駝嶺會是誰的獅駝嶺。
4
去年年末,山下道士作亂,掠去了當地百姓為我們進貢的年貨。
三哥奉大哥之命,要去山下恐嚇王道長,以砍他的一根手指作為績效考核。二哥要以給大哥祝壽為由,瓜分了大量的嘍囉來操辦盛宴。
三哥索性隻帶了我一個新人,那是我第一次下山,正逢寒冬臘月,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
“這大千世界,說變就變,能看幾眼就多看幾眼吧。”前往村子的路上,三哥看出了我的興奮。
“可是這冬天,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啥也沒有呀。”
“你看到的是冬天,而我看到的是四季。”
“請三哥賜教。”
“因為你沒把這個世界當成自己的世界,所以世界裝不進你的心裏。” 三哥雙手一揮,芬芳四起,一路冰雪融化,桃花盛開。
三哥突然停了腳步,俯瞰著整個村子,一時之間在他的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了表舅的影子,但是我從不會把對表舅的懷疑投射到三哥身上。
心懷天下,那一刻,我決定誓死效忠三哥。
三哥最能忍辱負重,二哥泡過的妞,大哥欠下的賭債,全由他一人來接盤,為了擴張勢力,三哥不知秘密暗殺了多少鄰山的老大。
仇家上門的時候,三哥獨當一麵,握一把長刀立於城寨門外,從未膽怯過。
三哥身上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和一緊張就撓頭眨眼的二哥不一樣,三哥總是從容不迫,即使對麵法力無邊的道長,他也是極為鎮定,那眉宇間的平靜,就像道觀外結成冰的湖水,行走在上麵卻不知何時就會破冰跌入湖底。
有人說三哥是如來的舅
舅,三哥卻隻是笑笑:“你是誰的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又為何而存在。”
我琢磨了半天,始終沒有答案。
“就小人物而言,我們之所以還健在,是因為故事的主角還沒登場,換句話說,隻要故事的主角一登場,小人物的命運就要被終結,所以任何時候,都別忘了,你自己才是個角兒。”
三哥的話,讓我突然領悟了表舅的無奈和阿花的苦衷,在道觀門外,對麵即將來臨的大戰,我仿佛釋然了許多。
那道長正和小道士們打著麻將:“貧道等候多時了。”
“聽聞是您攪和了我們獅駝嶺的營生。”
道長隻是微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那你可知我此行的目的?”三哥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胡了,卡二筒。”談笑風生間,隻見道長推開了牌,拔出了寶劍。
那一刻,空氣是凝固的,三哥並沒有躲閃,也沒有進攻的架勢,隻是瞪大了雙眼直視著道長。
隻見道長瞳孔萎縮,痛苦倒地,又仿佛領悟到了什麼,二話不說立刻起斬斷了自己的食指,那手指上似乎還帶著二筒的印痕。
5
三哥和王道長的那場對決完全顛覆了我事先的預想,原以為那眉清目秀的王道長便是三哥生命中的主角,可事實卻全然相反。
事後,我問三哥,那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何事。
“我隻是帶他看了一遍他兩個不同結局的腳本。”說罷,世界又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原來和漫山遍野的桃花一樣,一切都來自三哥的幻術操控。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迴到驛,道長的手指卻不見了。
原來在三哥施展幻術的時候,道長也還施彼身。
三哥和我都中計了,等我們重新殺迴道觀,卻是人去樓空,隻留下破敗不堪的牌匾和一摞詐胡的麻將。
“但好歹我們嚇跑了他們。”
“不,任務卻沒有完成。”三哥抬起頭,望著遠處的山頂,想象著的是大哥的冷落和二哥的嘲諷。
“用我的行不行?”我拔出刀,在麻將桌上對著自己的手指說。
“你說什麼?”
“反正手指嘛,都長得差不多,雖然毛多了點,但大哥也不會細看。”說著,我將自己的手指一刀斬下遞給了三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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