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燈火輝煌的城市邊緣。
在璀璨繁華的霓虹色彩裏,有一棟奇特的建築卻沒有光亮起,從頂樓到底樓都漆黑一片,一點光都不透地矗立在市中心最大的購物中心對麵,仿佛一個可以吸走周圍光線的巨大怪物。
等到一點一點地走進這棟建築物,會發現這棟遙望著繁榮城市的三十六層建築物居然是一棟還沒竣工的半成品。
水泥的牆麵外有鋼筋支出來,大部分地方還沒封完牆,房間的邊緣直接裸露在夜空中,能從外麵直接看到房間裏麵的情況。
奇怪的是,這麼一棟半成品的建築物,這些房間裏居然不是空的,借著晦暗不明,五彩斑斕的燈光,在夜色下能隱約看到房間裏的擺置。
有些房間裏放著簡陋的床褥睡袋和書桌,地上放著一個熱水壺兩三卷衛生紙,一看就有人居住。
還有些房間隻放了一張供臺,供臺上擺放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擺放著一疊蘋果,一個香爐和一個放在神龕裏的骨灰壇子。
香爐裏還燒著四根還沒燃完的香,說明剛剛還有人來上過香。
香繚繚繞繞地上升,夜晚裏爛尾樓裏響起了電話響聲,有個左手提著一袋沉甸甸的蘋果,右手提著一袋紙錢煙香的人費力地用下巴和肩膀夾住了手機,輕聲問:“喂?我剛剛給李嬢這邊燒了,你們那邊呢?”
這是一道清越幹淨,年紀不大的男聲。
“燒完十七樓的了。”電話裏傳來一個女聲,聽起來同樣年紀不大,“那我們在十八樓王哥家裏匯合吧?”
男人說完,就要艱難地抬起手掛掉電話。
那邊的女聲沉默一會兒,又低聲開口:“袁光,今年季前賽死的兩個隊員,我們還沒給他們上香。”
男人掛掉電話的動作一頓,手上提著的蘋果似乎太重了,一點一點地把他的手給吊了下去,他的肩膀慢慢收攏,頭低下來長長地唿出一口氣:“……等我們贏了最後一場,我們全體一起去給他們上香。”
女聲嗯了一聲,掛掉了電話。
十八樓,1803號房間。
屋內擺放著一個供臺,供臺上的黑白照片裏是一個開懷大笑滿臉絡腮胡的大叔,旁邊寫著他的名字——【王術齊,享年42歲】。
提著蘋果的男人沉默地,好像有強迫癥一般地,一個一個地把蘋果在大叔麵前的貢盤裏擺放好,又取出四根香,規規矩矩地點燃拜了三拜後雙手合十閉眼不動,自言自語:
“王叔,我們今年又走到了季後賽了,希望你在天之靈,保佑大家平平安安,都能活下來。”
“……去年……去年的比賽……”
這男人說到這裏卡殼般地深吸了一口氣,眼皮顫了兩下,有些泛濕:“辛苦你們了!”
說完,他上前鄭重地香插進爐子裏。
旁邊的門洞裏走進來了一個女人。
這女人穿著平底鞋,穿著t和牛仔褲,頭發在腦後盤成一個發髻,看年歲隻有27,28,明明是朝氣蓬勃,靚麗肆意的年紀卻難掩疲倦,她望著男人嫻熟的上香動作,心情複雜地歎一口氣,遞過去了一把蠟燭:“袁光,我買了蠟燭,給王叔點一對蠟嗎?”
“不點了。”袁光搖搖頭,在黑暗裏轉過頭來,屋外的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層層湧動。
單眼皮,薄嘴唇,光看五官麵相,很有點青年才俊的味道,但整體一看,那種青年才俊的感覺瞬間被破壞了。
很久沒有修剪過的頭發被笨拙地捆成一束,但卻捆歪了,歪在右邊肩膀上,兩邊也有頭發支棱出來,眼周一圈濃鬱的青黑,看起來就像是三天沒有睡過覺一樣,身體疲憊地佝僂著。
他左側的額角斜著貼著一個創可貼,腮邊有記號筆塗抹上的一道紅印,但他自己好像並沒有察覺臉上被記號筆塗了一下。
這樣子看得女人一怔,她記得兩三天前袁光的狀態還可以,但現在簡直……
憔悴得過了頭。
袁光一邊搖頭一邊低頭收拾東西:“蠟燭還是別點了,錢姐她們還在這裏住,這裏又沒有什麼消防措施,點蠟燭有點不安全了。”
“我們守著香燃完就走吧。”
兩個人就安靜地守在供臺前,一言不發。
袁光的眼皮耷拉了兩下,身體突然往前踉蹌了一下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差點把頭載進香灰爐裏。
這把旁邊的女人嚇了一大跳,連忙伸手扶住:“袁光!!”
袁光的頭在供臺上狠狠磕了一下,他捂住頭嘶叫一聲,困意朦朧地晃了晃腦袋,暈乎乎地又開始向後倒。
女人哭笑不得地扶住他坐下:“你多少天沒睡了?”
袁光頭斜靠在牆上,隻有出氣沒有進氣,顫聲哽咽控訴:“……最近我們公司有個項目要上了,主美一直帶著我們瘋狂加班,因為我想明天請假去打比賽,領導說隻能把工作騰在前麵兩天做了才能請到……”
女人倒抽一口涼氣:“你不會這兩天都沒睡吧?!”
袁光奄奄一息,淚眼朦朧地點頭:“今天下午我才弄完。”
“你右邊額頭的傷也是這樣磕的吧?”女人又是心疼又是無語:“你明天要打比賽,說不定就死了,你就不能看開一點別上班了?”
袁光還沒開口,他和女人的手機同時響了一下。
【您借據尾號xxxx的借款將於9月29號18時起扣款6437.96元,請保證還款賬戶金額充足。您的信貸記錄將如實……】
兩個人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女人一靜。
袁光目光幽幽地望著女人:“這不是想著要是沒死成,還得繼續工作還房貸嗎?”
女人:“……”
草,無法反駁。
女人歎了一口氣,拍拍屁股坐到了袁光旁邊,又是好笑又覺得心酸:“別人家的公會會長都是唿風喚雨,再看看你,袁光,連房貸都還不起。”
“別人家的戰隊王牌隊員不也是一唿百應,粉絲百萬,直播一次上千萬入賬嗎?”袁光抱著膝蓋,頭放在膝蓋上瞄女人,小聲逼逼,“施倩,你看看你,我們公會的王牌霧係技能選手,現在觀眾連你的臉都記不清。”
施倩:“……我是霧係技能,上場就放霧遮掩視野,觀眾能記住我的臉才有鬼了好嗎?”
兩個人說到這裏又是一靜,齊齊悵然地歎息一聲。
“真羨慕啊,有錢的大公會什麼的。”
袁光先開口:“你貸了多少年?”
施倩迴憶了一下:“我貸的等額本金,貸了二十年,你呢?”
“一樣的,當時選這個是說會越還越少。”袁光低頭翻找短信,察看自己銀行卡裏的餘額,在看到大於6437的時候長舒一口氣,“結果還了三年,每個月就少了兩百多塊錢。”
“王叔他們……貸了多少年?”施倩低著頭很輕地問。
袁光沉默一陣:“三十年,王叔他們家收入不高,是全家人一起還貸,首付也是湊的,借了十多萬,開放商跑路出事的時候剛剛才把首付還清。”
“進遊戲的時候王叔就撐不下去了,在遊戲裏熬了一陣,還是不行,最後跪在我麵前,求我讓他在聯賽的時候上場,算我做件好事,讓他死得別那麼窩囊。”
“我當時沒同意,王叔就……割腕了。”
“好在王叔住在爛尾樓裏,房間都裝不了門,出個什麼事旁邊的鄰居很快就能看到,送醫院送得及時。”
袁光靜了很長一陣,他垂下頭一下一下地撥弄著袋子裏的蘋果:
“去年我讓王叔上了。”
“去年季中賽,幾百人找我報名想上場,有些是這個爛尾樓的業主,有些是後來加入公會的,總之,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在現實和遊戲裏都撐不下去了,和王叔差不多的情況。”
“去年死的隊員裏,有47個都是這棟爛尾樓的業主,都是和我一批進遊戲的,撐了好幾年,撐不下去了,求我讓他們上賽場。”
“我……都同意了。”
袁光戳了戳蘋果,唿出一口氣,然後扯了一下嘴角:“我知道他們到極限了,因為我也快撐不下去了。”
施倩沒有說話,她用力地拍了拍袁光的肩膀,兩個人就這樣背靠著背,蜷縮在爛尾樓無法封頂,公之於眾的房間裏。
他們背後的供臺上那四點香的紅光在黑夜裏微弱,細小,一閃一閃,好像隨時都要熄滅,卻是這棟坐落在萬家燈火旁的大樓裏唯一的光。
袁光抬起頭,他看向屋外五光十色的夜景,燈火耀眼得倒映在他眼裏搖晃,就像是混亂的油彩混在一起,融成一滴快要滴出眼眶的淚。
袁光吸了吸鼻子,忽然笑了一下:“想起來覺得好笑,之前那麼多大公會來分析我們的戰術,說什麼殘忍啊,冷酷啊,舍得犧牲,成員腦子有問題,精神構成奇特的,才願意輪換著上場犧牲。”
“但一開始,沒有辦法固定下戰隊隊員的原因,這些人一定都想不到。”
袁光唿出一口氣,眼眶泛紅,顫聲笑著說:“是因為大家在現實裏每天都要上班攢錢還房貸,請假不方便,沒有辦法一直待在遊戲裏比賽,隻能,隻能輪著來參加比賽。”
“沒想到,最後居然變成了我們這個公會無往不利的戰術。”
他垂在身側的拳頭捏緊:
“施倩,我有時候覺得很奇怪啊,其實公會裏大家都有工作,朋友,親人,有人喜歡,彼此支撐,活得那麼用力那麼認真,再苦都是自己往下咽,死都不肯麻煩別人,再難都想幫助別人活下去。”
“大家都是好人,為什麼會活得這麼難,這麼辛苦,連三年都撐不下來呢?”
“今天是王叔他們的忌日。”夜風吹拂著施倩的發,她輕聲問,“袁光,我們明天上賽場。”
“你說一年之後,會是我們的忌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