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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蕭瑟的山風(fēng)吹過,湖邊的蘆葦簌簌響動


    緬刀若靈蛇矯卷,若揚(yáng)起山風(fēng)的精魅,森凜的寒光驟然凝形於一剎,盈盈的血痕便騰飛向迷蒙的水霧中,看上去,刀的跳躍不止是物體的表相,更似某種不可思議的幻術(shù)顯示,詭異極了。


    波紋有細(xì)碎的輕響,好像成串的珠寶在柔和的搓撞,而軟軔的緬刀直豎如劍,平整的刀頭插連著密密實(shí)實(shí)的十二條活魚,魚兒也是由小而大的並排於鏑鋒,魚兒也是活蹦亂跳的仍舊生鮮,此外,任霜白全身上下,亦了無丁點(diǎn)水跡。


    闕離愁呆了一陣,好半晌,才喃喃的道:


    “你贏了,真沒想到,你居然贏了……”


    任霜白豎舉緬刀。平靜的道:


    “這是僥幸,前輩。”


    搖搖頭,闕離愁笑得苦澀:


    “天下沒有這等的僥幸,年輕人,別看就此水底挑魚的一招,內(nèi)中已包涵有眼力、聽覺、身法、運(yùn)勁、出式,及用刀的各般綜合修為,任何一項(xiàng)的造詣不夠,都將落得功果不全甚或出醜當(dāng)場,老漢我練刀五十年,自問稍有所成,才敢拿這個(gè)法子與你相較,本以為勝券在握,豈知卻仍輸了籌……”


    任霜白眨眨眼,道:


    “前輩,這對你很重要嗎?”


    闕離愁打了個(gè)哈哈:


    “不是很重要,可是,老實(shí)說,心裏總有點(diǎn)窩囊。”


    任霜白道:


    “勝敗兵家常事,這是前輩方才的教誨,怎麼臨到前輩自己頭上,卻又想不開了?”


    拍拍自家前額,闕離愁忙道:


    “想得開,想得開,怎會想不開?老漢我既無獨(dú)尊於世的虛妄,亦無稱霸武林的狂悖,輸了一陣又算得什麼?嗬嗬,至少我不像屈寂那樣死心眼,斷一根褲腰帶便恨上一十六年!”


    任霜白笑笑,道:


    “可惜,在下今晚不能奉陪前輩飲上幾盅了。”


    闕離愁懇懇切切的道:


    “其實(shí)無妨,年輕人,輸是我輸了,你何不權(quán)當(dāng)它是慶功酒?”


    任霜白微微欠身,道:


    “在下哪敢如此放肆?承前輩抬舉,往後總有前來拜謁的時(shí)候,叨擾的機(jī)會還多,但要前輩不嫌,山色湖光,盡可奉侍前輩徜徉……”


    闕離愁連聲道:


    “隨時(shí)歡迎,年輕人,隨時(shí)歡迎,我那茅舍,就在湖東過去兩裏多路的片竹林子裏,若是茅屋找不著我,人便八成呆在這邊,你可別說了不算哪!”


    任霜白道:


    “在下一定會來請安,前輩。”


    抬頭望望天色,闕離愁帶幾分遺憾之態(tài):


    “也罷,我不久留你了,年輕人,我這就把褲腰帶割斷了交給你!”


    仟霜白道:


    “為什麼還要交給在下?”


    闕離愁詫異的道:


    “你不須要帶迴去拿給姓屈的做證物麼?”


    任霜白正容道:


    “在下的話,就是明證。”


    闕離愁道:


    “那屈寂,會這麼相信你?”


    用力頷首,任霜白道:


    “他對任何事物皆懷有猜疑之心,唯獨(dú)對我的承諾決無慮忌前輩,因?yàn)槎嗄暌詠恚课叶家允聦?shí)經(jīng)過了他的考驗(yàn)。”


    闕離愁道:


    “好,隻要他信得過你就好。”


    任霜白拋魚收刀,朝著闕離愁深深一揖:


    “前輩珍重,在下就此告辭了。”


    闕離愁趕忙道:


    “別急別急,年輕人,你難道下親眼看著我割斷褲腰帶?”


    任霜白笑道:


    “前輩的承諾,何須置疑?”


    闕離愁不禁長籲一聲:


    “唉,咱們爺倆,怎的不早結(jié)識?卻偏偏叫那屈寂拔去頭籌?他便傳了你‘劫形四術(shù)’又有什麼大不了?老漢的‘冥天刀法’亦差不到那裏去,好歹,你還落雙眼睛,也省得跟著姓屈的受苦受累……”


    任霜白再道珍重,轉(zhuǎn)身堪堪行出幾步,闕離愁又在急聲吆喝:


    “喂、喂?年輕人,年輕人,咱們折騰了這一陣,你總得留下個(gè)名姓好稱唿呀,直到如今,我還不知你姓甚名誰……”


    迴身,他清晰的吐出“任霜白”三個(gè)字。在山風(fēng)的拂蕩裏,那瘦軀的背影就向沉靄中飄去,端留下闕離愁怔怔的獨(dú)立湖濱,像是失落了什麼……


    “大龍山”下的那座鎮(zhèn)甸,名喚“三連埠”,是片典型的荒僻小鎮(zhèn),南北兩條上街,沿著街麵疏疏落落的開設(shè)著幾家店鋪,錯(cuò)雜交布的一幹民房也大多簡陋灰黯,低矮陳舊,透著幾分殘敗寒愴的意味。


    秋陽懸掛半空,有氣無力的灑映著那片溫?zé)幔冀?jīng)北風(fēng)吹刮,塵沙起處,溫?zé)峋头氯綦S風(fēng)而去,任是日暈當(dāng)頭,也照舊凍得人打哆嗦。


    任霜白騎著他的瘦馬,踽踽行入鎮(zhèn)街,由於他的打扮、外貌都恁般平凡甚至說得上落拓,所以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老實(shí)說,他的這付形態(tài),與這“三連埠”的市容倒頗相襯。


    人在鞍上略一端詳,他已策騎轉(zhuǎn)進(jìn)南向的土街,來到街尾一幢木屋之前,他拋鐙下馬,毫不猶豫的拾階拍門,像是早已熟悉了這個(gè)所在。


    南向的這條街道靠尾,僅得此一幢二樓房屋,再要過去,便是蔓草荒煙的郊野了。


    兩扇木板門怕有年歲了,輕拍幾下,就呻吟似的晃動起來,任霜白趕緊收手,生恐稍一用勁便把門框都拆啦。


    屋裏的迴應(yīng)倒是挺快,一個(gè)猶帶著童稚腔調(diào)的女音由內(nèi)連聲傳出:


    “是誰呀?”


    任霜白漫聲道:


    “我姓任,請問這裏可是姓屈?”


    門兒“呀”然啟開,來應(yīng)門的是個(gè)梳著兩條烏黑辮子的女孩,女孩穿一襲桃紅夾襖褲,約摸十歲上下的年紀(jì),眉目清秀,膚色略顯黝黑,卻不失是個(gè)靈巧可愛的小妞。


    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在任霜白溢滿風(fēng)塵的臉龐上打轉(zhuǎn),女孩子毫不畏生的仰起頭問:


    “這位大叔,我們是姓屈,你在找誰?”


    任霜白目光空洞的注視著麵前的女孩子,聲調(diào)十分柔和:


    “小姑娘,你娘在麼?”


    女孩子並無機(jī)慮的道:


    “在,我娘正在樓上繡那幅李家三姐出閣要用的緞麵;這位大叔,你要找我娘了?”


    任霜白微笑道;


    “不錯(cuò),我要找她,小姑娘,尚煩知會一聲。”


    女孩子也甜甜一笑:


    “大叔請進(jìn)屋裏坐,大叔既是姓任?”


    任霜白頷首道:


    “好記性,我是姓任。”


    邊往裏讓,女孩子邊道:


    “任大叔,敢情你也是來托我娘繡女紅的?”


    踏入屋裏,任霜白雖看不明確其間的布置,但直覺反應(yīng)到一股貧家小戶的潦落氣息,那種冷寂與粗簡的況味,乃是他所深深熟悉的。


    在一張竹椅上坐下,他沉聲道:


    “我不是來請你娘做活,小姑娘,我另有事情找她。”


    女孩子“噯”了一聲,正待往樓上走,任霜白又喚住她:


    “小姑娘,你的名字,可是叫屈慰慈?”


    愣了愣,女孩子的大眼珠直視任霜白,有些迷惘的道:


    “任大叔,我從來不認(rèn)識你,你也不像是我們鎮(zhèn)上的人,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任霜白淡淡的道:


    “因?yàn)榇酥袪砍吨欢螠Y源,一段你還不能了解的過往,等一會兒,或許你就明白了;人間世上,因果糾纏,往往是相當(dāng)複雜的……”


    十歲左右的屈慰慈,似乎尚聽不大懂任霜白的話,她方在怔怔的當(dāng)口,樓梯上響起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個(gè)麵貌與屈慰慈酷肖的中年婦女已走了下來,這位中年婦女衣裙素舊,不沾脂粉,肌膚卻然光潤白哲,和女娃子正好相反。


    屈慰慈迴頭叫了一聲:


    “娘,有位姓任的大叔說有事找娘哩。”


    任霜白起身,麵向?qū)Ψ剑?br />

    “請問,大嬸便是屈慰慈的令堂?”


    婦人站在梯口,狐疑的打量著任霜白,她大約甚少聽到這樣的措詞,稍窘之餘,神色微顯警惕:


    “慰慈是我的女兒,這位叔叔,你找我有什麼事?”


    任霜白從容的道:


    “大嬸娘家閨名可是姓趙?”


    婦人遲疑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是姓趙……”


    任霜白緊接著道:


    “趙玉蓮?”


    睜大一雙眼睛,婦人驚異中夾雜著不安: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娘家名姓?”


    仟霜白答非所問:


    “大嬸在十二年前,嫁給了屈寂?”


    那趙玉蓮?fù)蝗荒樕珣K白,身子大大搖晃了幾下,連腔調(diào)都變了:


    “屈寂在哪裏?你知道屈寂在哪裏?自從我懷了小慈,他就不告而別,音迅全無,把這個(gè)家全拋了,我母女倆叫明有夫有父,卻活像門孤寡,你快告訴我,他人在何處?我要帶著孩子去找那沒良心的……”


    任霜白語氣已見生硬:


    “大嬸?不必去找了。”


    趙玉蓮怔窒須臾,嘴唇控製不住的顫搐起來:


    “不必去找了?你,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莫非你是說,那沒良心的已經(jīng),已經(jīng)……”


    明白對方所指為何,仟霜白搖頭道:


    “他還活在人間,活得雖不怎麼痛快,好歹仍然活著。”


    長長舒了一口氣,趙玉蓮拿手撫住胸間,吶吶自語:


    “可嚇?biāo)牢伊恕?br />

    任霜白道:


    “你,還掛念著他?”


    趙玉蓮笑得好淒苦:


    “這位大叔?你這話就透著奇怪了,人家說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樣深?我和屈寂,乃是明媒正娶的結(jié)發(fā)夫婦,我還替他生養(yǎng)了一個(gè)女兒,不管他為了什麼忽然棄我母女於不顧,夫妻的情份和事實(shí)總是不變的;十多年來,我靠自己一雙手維持這個(gè)家,拉扯他的女兒,我不想他迴報(bào)我的辛苦,也不想他對我的寂寞掛慮、日憂夜愁,稍有補(bǔ)償,我但求他能迴來,早早把這個(gè)殘缺的家彌合,亦好叫女兒有個(gè)爹……”


    任霜白望一眼站在旁邊的小小身影,放低了聲調(diào):


    “當(dāng)年,屈寂之所以離家出走的原因,大嬸你真不知道?”


    趙玉蓮形色傷感:


    “男是天,女是地,他為一家之主,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要幹什麼,我哪敢多問一句?大叔,你也曉得,他又是個(gè)江湖中人,脾氣火爆得很,逢上不如意事,便經(jīng)常三五天陰著張臉孔不開口,略微觸犯了他,就大發(fā)雷霆,把屋瓦都能掀了……那年他突然離家不歸,我也不是沒有尋思過因由,可怎麼尋思也想不透其中道理,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清楚他為的是哪樁……”


    又坐迴竹椅上,任霜白的眉宇問浮現(xiàn)著一層陰霾,他沉沉的道:


    “大嬸,你那當(dāng)家的心性與眾不同,他的想法,不是這麼簡單……”


    趙玉蓮急切的道:


    “我不管這沒良心的怎麼想,我要去找他,我要當(dāng)麵問他,為什麼拋棄我母女倆十餘年不問不聞?為什麼要把一個(gè)好好的家搞得這般支離破碎?我要問他,我哪裏對不起他、那哪有虧一個(gè)做老婆的本份?大叔,十多年,十多年了啊,你不知道,我娘倆的日子過得有多辛酸……”


    任霜白怔怔的坐著,好久不出一聲。


    趙玉蓮湊近幾步,幽戚的道:


    “大叔,求你行行好,帶我娘倆去找他,我可以沒有丈夫,孩子卻不能沒有爹啊!”


    抿抿嘴唇,任霜白說活有些吃力:


    “我看,不必多此一舉,大嬸,你當(dāng)家的殘廢有年嘍。”


    臉上五官驟而扭曲,趙五蓮倒抽著氣:


    “他,他殘廢了?怎麼會變殘廢的?人還能不能動彈?須不須要服侍?”


    仟霜白緩緩的道:


    “大嬸?你既知道他身為江湖中人,當(dāng)該明白江湖道上的兇險(xiǎn)酷厲,風(fēng)雲(yún)莫測,水裏火裏,追魂奪命乃是常事;你當(dāng)家的弄到今天這步田地,亦無非屬於道上恩怨,名利之爭,你無須了解太多,他能活到現(xiàn)在,已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趙玉蓮惶惶然道:


    “請你告訴我,他身子哪兒不妥?要不要人照護(hù)?”


    任霜白道:


    “他是下半身癱瘓,不過?由於尚有武功在,靠雙手的幫助,仍可勉強(qiáng)移動,日常生活,亦可自行料理,沒人侍候,樣能夠活下去。”


    趙玉蓮又央求著:


    “不管他如今變成什麼模樣,他仍是我的丈夫,是小慈的親爹,我不嫌他,大叔,我要去接他迴來,好生服侍他下半輩子……”


    不自覺的歎息一聲,任霜白道:


    “難為你們?nèi)挥洅熘@份夫妻之情,有恁般深長的愛心……大嬸,隻怕屈寂的觀念有異,和你的看法南轅北轍?大相徑庭……”


    趙玉蓮形色間一片茫然?她吶吶的道: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幹咳聲,任霜白盡量把措詞放得婉轉(zhuǎn):


    “他不會見你們母女的?大嬸,因?yàn)樗膽B(tài)異常,或者說,經(jīng)常會興起種妄想,他剛慣自用,自以為是,加上疑心病重,往往就越陷越深,難以自拔,某些可能荒謬的事,在他的妄想揣測下,就認(rèn)定是鐵的事實(shí)了……”


    趙玉蓮仍然滿頭霧水的道:


    “大叔,我還是不懂你在說什麼,這些,和我們?nèi)覉F(tuán)聚又有什麼關(guān)係?屈寂再叫古怪,再怎麼胡猜瞎想,也不能不認(rèn)老婆、下認(rèn)女兒啊!”


    咽了口唾沫,任霜白搓著手道:


    “唉,我實(shí)在不願(yuàn)把事情揭得太明白,大嬸,看光景,你似乎受了冤枉,可是屈寂硬要把這口黑鍋朝你身上扣,又叫我怎麼適從!”


    趙玉蓮已多少聽出任霜白的隱喻暗示,她神色一凜,挺起腰脊:


    “大叔,是不是屈寂對我有什麼誤解,有什麼不滿?你明說了吧,我若做錯(cuò)了事,我承擔(dān),可我沒有做的,也不能含血噴人,硬拿頂帽子給我戴!”


    任霜白猶豫了會,才輕聲道:


    “小孩子不方便聽吧?”


    趙玉蓮強(qiáng)持平靜,卻免不了那樣的艱澀:


    “不要緊,大叔,我在孩子麵前?沒有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麼話,你照直說就是。”


    任霜白坐直身子,形容凝重:


    “大嬸,你還記不記得,屈寂是什麼時(shí)候不告而別的?”


    趙玉蓮對那個(gè)日子記憶得十分深刻,她毫不思忖的道:


    “記得?就在我懷了小慈兩個(gè)門的當(dāng)口,我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我直到那天才確定有了身孕,才敢把這個(gè)喜訊告訴他。”


    任霜白道:


    “這就是關(guān)鍵所在了,大嬸,你認(rèn)為這是個(gè)喜訊,但對屈寂而言?卻不啻晴天霹雷,如遭雷殛,當(dāng)成了無可忍受的羞辱!”


    趙玉蓮唿吸急促起來:


    “我們是夫妻,我懷了他的種,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怎麼算是‘羞辱’?”


    用力搓揉著麵頰,任霜白也覺得措詞不易:


    “原是這麼迴事,不過,據(jù)屈寂說,當(dāng)年他因?yàn)樾锞铺酰右郧榫w欠佳,對房事問題,已經(jīng)有心無力,他說,在你懷有令嬡之前,已有半年之久不曾與你相好……”


    原來蒼白的臉龐猛孤丁脹得一片赤紅,趙玉蓮全身顫抖,聲如裂帛:


    “他,他是這麼說的?”


    任霜白無奈的道:


    “大嬸,這等涉人隱私與名節(jié)的話,除開當(dāng)事者,怎好瞎編?”


    趙玉蓮的淚水奪眶而出,頻頻捶胸頓足,泣不成聲:


    “老天無眼啊,我這十多年的活寡是白守了,十多年的辛苦也叫白吃了……人家有老婆不規(guī)矩的,漢子還多方遮攔,就是怕家醜外揚(yáng),有辱門風(fēng),那沒良心的倒好,愣拿一頂綠頭巾往腦瓜上戴,猶無證無由的冤枉他老婆,起些莫須有疑竇,他不止是羞辱自己,更連兩家人的名聲都抹黑了……”


    屈慰慈在一旁也跟著哭將起來,一麵扯動母親衣角,邊抽噎著叫:


    “娘,你莫哭啊,娘……”


    任霜白隻有先加勸慰:


    “大嬸,冷靜點(diǎn),這不是激動的時(shí)候,且沉住氣,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煉,隻要確信無愧於心,無損於行,終歸要還你個(gè)清白。”


    抹去頰間的眼淚,淚水卻又淌落下來,趙玉蓮吸著氣咽泣:


    “想起來我好恨……大叔,我雖說是個(gè)尋常婦道,卻也懂得什麼叫三從四德,什麼叫三貞九烈,明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從一而終的道理;打從我跟了那屈寂,除了辛辛苦苦,把整個(gè)心力放在這個(gè)家上,就沒朝歪處沾上丁點(diǎn)兒,姓屈的脾氣壞、性情暴,動粗動手是家常便飯,又沒有個(gè)正經(jīng)營生,日子好一陣、歹一陣的這麼過,我都不曾發(fā)過一句怨言,我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把如此喪天害理、殺人不見血的一個(gè)冤屈丟在我身上……”


    任霜白低聲道: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大嬸,犯不上氣恨。”


    趙玉蓮仍在哽咽:


    “這殺千刀的,虧他怎麼想得出這個(gè)名目來糟塌我……”


    任霜白道;


    “莫不成,大嬸,他就不曾親口問過你?”


    趙玉蓮咬著牙道:


    “他要是親口問我,倒也好了,他從來就沒有提過一個(gè)字,不聲不響就丟下我走了,如果今日你不來,我直到死的那天,仍是個(gè)含冤莫白的糊塗鬼……”


    任霜白默然片刻,沉聲問:


    “大嬸,你的確清白無瑕,屈慰慈也的確是屈寂的嫡親骨肉?”


    趙玉蓮斬釘截鐵的道:


    “一點(diǎn)不錯(cuò);這死鬼忘了有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摸到我床上糾纏我的事了,那晚上還是滿月初十六或十七吧,小慈就是那次懷的……”


    任霜白道:


    “孩子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點(diǎn)點(diǎn)頭,趙玉蓮若有所思的道:


    “是了,當(dāng)我告訴他懷了身孕,要他替孩子先起個(gè)名字的時(shí)候,他起初支支吾吾?不大情願(yuàn),後來才頗不耐煩的隨口說山叫‘慰慈’好了,我問他這個(gè)名字是給男孩取的還是給女孩取的?他當(dāng)時(shí)臉沉,兇巴巴的衝著我吼:男女都樣用,反正親了孩子娘便成!大叔,現(xiàn)下迴思,這沒良心的可不早就在疑神疑鬼了?”


    任霜白歎了口氣:


    “這段期間,他迴來過,知道你生的是個(gè)女娃,也知道你一直住在原地沒搬。”


    趙玉蓮睜大淚痕猶濕的雙眼,嘶嘶的道:


    “你說,在他離家的這段日子裏,他曾經(jīng)迴來過?”


    任霜山道:


    “否則,他怎麼如此肯定的要我來這裏找你?”


    又一咬牙,趙玉蓮恨聲道:


    “狠哪,他可真狠得下這條心,分離多少年月,趕到下門口,還不曾與我母女照上一麵……”


    任霜白苦笑道:


    “話分兩頭講,對你母女而言,和屈寂不朝麵的好,然則對我來說,那時(shí)你們?nèi)粽丈宵I,說下定已見事情分曉,我便不致於跑這一道,陷入進(jìn)退維穀的窘?jīng)r了!”


    咀嚼著任霜白言語中的含意,趙玉蓮驚疑不定的問:


    “大叔,這殺千刀的自己不來,偏偏使喚你來見我母女,可有什麼用意?”


    任霜山感喟的道:


    “你真想不到?大嬸?”


    趙玉蓮心裏有所觸應(yīng),口舌便不覺僵硬了:


    “隻怕……隻怕他居心不善吧?”


    任霜白直言道:


    “簡單明確的說吧,大嬸,他不要個(gè)他認(rèn)為失貞的妻子及一個(gè)不屬於屈姓骨血的後代,他要我來的目的,是將你母女一並除掉!”


    驚駭過度的趙玉蓮,禁不住用手捂住自己嘴巴,這樣,她才不致嚎叫出聲,而淚水又已不受控製的汩汩流淌,她的軀體在不住抽搐,強(qiáng)行抑壓的哽咽聲合著急劇的喘息?傳入人耳,幾能錐心斷腸:


    屈慰慈抱著母親腰際,哀哀泣喚:


    “娘?娘……”


    任霜白從椅子上起上,背負(fù)雙手,緊擰著一雙眉頭,來迴在屋單蹀踱,看得出他的煩躁、他的苦惱,他那難以決斷的閑擾,懼是如何傷神憂魄!


    屋裏的氣勢極其僵凝,且隱溢著肅煞的陰森,隻任霜白的步履聲輕輕響動,滲合著趙玉蓮窒噎般的唿吸,連屈慰慈的哭泣聲都噤住了。


    良久,趙玉蓮拭幹淚痕,一揚(yáng)臉,是一種豁出去的形色:


    “大叔,我不知道你和我當(dāng)家的是什麼交情,但你既然能答應(yīng)他來辦這樁事,淵源必定不淺,你用不著難為,就照,他的囑咐下手吧我隻有一個(gè)要求,就是饒過我的女兒,大叔,無論孩子是我替誰生的,孩子本身並沒有罪,她來到這個(gè)人間世,原奉便沒有選擇的餘地啊……”


    任霜白擺擺手:


    “不要說了,大嬸,你又何嚐有罪?有罪的是那個(gè)素性多疑猜忌,走火入魔的老家夥!”


    趙玉蓮怔嗬嗬的瞪著任霜白,一時(shí)倒不知怎麼接詞這不像個(gè)受命行刑的殺手口吻呀。站定腳步,任霜白又道:


    “離開此地,你母女倆可有去處?”


    趙玉蓮忐忑的道:


    “你的意思,呃,大叔,是要放過我娘倆?”


    任霜白道:


    “正是。”


    趙玉蓮猶有恁般的婦人之仁,她啞著聲道:


    “這樣一來,大叔,豈不是連累了你?”


    幹笑幾聲,任霜白道:


    “這是我個(gè)人的事,你就不必為我操心了,我怎麼去做,自有擔(dān)當(dāng),倒是你母女二人,定得離開‘三連埠’,躲得越遠(yuǎn)越好,否則,今天屈寂可以找我來殺人,難保他明天不會再尋別人!”


    趙玉蓮想了想,道:


    “離此六十裏路,我還有門遠(yuǎn)房親戚能以投靠,另外,隻有迴娘家去……”


    任霜白搖頭道:


    “你娘家決不可迴,這是一條找死的路;大嬸,至於你那門遠(yuǎn)房親戚,屈寂知不知道有這層關(guān)係?”


    趙玉蓮抹著眼角道:


    “我告訴過他,親戚也來走動過……”


    任霜白道:


    “如此,亦不用去投靠了,姓屈的遲早也會找到那裏。”


    趙玉蓮悲憤的道:


    “他真會一點(diǎn)不念夫妻骨血之情,這樣趕盡殺絕?”


    任霜白低喟道:


    “大嬸,你那當(dāng)家的,在江湖上有個(gè)稱號,叫做“九心絕屠”,九心者,心眼多、心思活,同樣亦就善疑多忌了?所謂‘絕屠’,四個(gè)字即可解釋便乃你方才所言的‘趕盡殺絕’,他是個(gè)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你和他雖則夫妻場,恐怕沒有我的了解來得深,他那等陰毒法,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臉色如同白蠟,趙玉蓮嘴唇哆嗦著:


    “我們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是,再也不迴這裏來……”


    任霜白伸手入懷,摸出一張銀票,遞到趙玉蓮麵前:


    “這是張二百兩銀子的莊票,可以十足兌換現(xiàn)銀,大嬸,你請收下,算是聊壯行色吧。”


    後退一步?趙玉蓮忙道:


    “不,大叔,我不能收你的錢,為了我母女倆,你已付出太多!”


    顧不得避嫌,任霜白一把將銀票塞入趙玉蓮手裏,邊再三叮嚀:


    “趕快離開,越遠(yuǎn)越好。”


    趙玉蓮握住銀票,含淚拉過身側(cè)的女兒,母女倆朝著任霜自雙雙跪下,做母親的哽咽不能出聲,小女兒卻也懂事的隻在默默啜泣,娘兒倆已同時(shí)一個(gè)響頭叩落。


    等她們仰臉望去,於瞳仁間蒙朧的水霧中,卻哪裏還有任霜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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