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世界的生死係於自己一身，那種恐怖的程度，更是難以想像，桑桑聽到寧缺的話後，依舊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寧缺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發(fā)現(xiàn)有些微涼，但不像犯病時那般嚴(yán)重，稍一思忖後，替她穿上裘衣，抱著她走下黑色馬車。
二人踩著將要凍硬的荒原土地，走到那株菩提樹前。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荒蕪，偶有幾株寒柳也早已落葉枯幹，不知何時遠(yuǎn)遠(yuǎn)傳來淒厲的鳥鳴，依舊青翠的菩提樹，在荒原裏顯得極為醒目。
寧缺和桑桑在爛柯寺裏學(xué)佛讀經(jīng)多日，已入禪門，清晰地感覺到菩提樹下的地麵上殘留著一些佛性，那些佛性很少，給人一種蒼涼久遠(yuǎn)的感覺。
菩提樹下的地麵上，有幾處微凹的痕跡，裏麵光滑如鏡，很奇妙的是，無論落葉還是無數(shù)年的灰土，都沒有在裏麵有任何殘留。
寧缺看著那些痕跡，在腦中大概比劃一下，發(fā)現(xiàn)恰是一人躺下時，會在地麵上碾壓出來的印跡，最前麵那個小的凹陷，應(yīng)該是肘彎承力之所在，然後下麵幾個相對較大的，便是身軀在地麵上留下的印子。
他對桑桑說道：“據(jù)說佛祖涅槃的時候，是側(cè)臥閉目，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桑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帶自己來看這棵菩提樹，來看佛祖留下的遺跡。
“世間修佛之人，都想能夠到這株菩提樹前來拜一拜，我們沒有想過，卻來到了這裏，如果說真有所謂機(jī)緣，這便是我們的機(jī)緣。”
寧缺說道：“學(xué)佛對你的身體有好處，哪怕隻能治標(biāo)，也應(yīng)該繼續(xù)下去。這株菩提樹下殘留的佛性，應(yīng)該對你修佛有幫助。”
桑桑虛弱地靠在他的懷裏，說道：“我們以後去哪裏？”
寧缺說道：“當(dāng)然是迴書院。”
桑桑的身體微縮，顯得有些不安，說道：“可是我很擔(dān)心。”
寧缺微微皺眉問道：“你擔(dān)心什麼？”
“書院是想替我治病，但如果我的病真是冥王留下的記號，怎麼治得好？我能感覺到，這株菩提樹下殘留的佛性，對我沒有什麼幫助。”
桑桑有些難過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直到最後書院都治不好我的病，世界馬上便要因?yàn)槲叶鴼纾菚r候該怎麼辦？”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說過我不在乎。”
桑桑低聲說道：“但夫子和師兄們也會像你一樣不在乎嗎？”
寧缺沉默，不知該如何迴答，他很清楚老師和二位師兄，確實(shí)是想治好桑桑的病，但如果真治不好，難道他們真能眼睜睜看著冥界入侵？
桑桑抬起頭，看著他認(rèn)真說道：“寧缺，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自殺算了？”
寧缺輕拍她的後背，說道：“如果是書上那些悲情故事，倒真有可能是這種結(jié)局，不過我早就說過了，這不是書上的故事，我不愛讀書，不想死，更不想你死。”
桑桑難過說道：“但我們沒有未來了。”
冥界入侵代表著永夜的到來，代表著人世間的毀滅，冥王的女兒，自然是整個人世間的敵人，哪怕是書院或大唐帝國，也不可能一直站在整個人世間的對立麵，這也就意味著，世界再大，也不再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看過天書明字卷，也看過佛祖留下的筆記。我知道佛祖已經(jīng)看到了人世間的未來，所以他才會想辦法弄這麼一個懸空寺，才會留下棋盤，才會留下盂蘭鈴，為的便是應(yīng)對冥界入侵。”
桑桑不懂他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寧缺看著她說道：“歧山大師說過，如果試圖去看到未來，哪怕隻是淡淡一眼，將來也會改變，佛祖當(dāng)年看到了將來，他已經(jīng)做了這麼多的準(zhǔn)備，那麼他看到的將來自然和真正的將來之間，有很大的區(qū)別。”
桑桑說道：“你是說未來並不注定，所以我們不需要煩惱？”
寧缺說道：“未來和死亡其實(shí)很相像，如果已經(jīng)注定，那煩惱便沒有意義，如果可以改變，那我們更沒有必要煩惱，隻需要努力去改變。”
桑桑說道：“我明白了，這句話很有道理。”
寧缺說道：“雖然我偶爾也能說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話，但這句話確實(shí)不是我說的，是老師他老人家說的，所以我堅(jiān)信不疑。”
然後他看著桑桑的眼睛，說道：“也許整個世界都不會允許我們再活下去，我們還是要迴到書院，因?yàn)槿绻@是最後一次信任，當(dāng)然要留給老師。”
桑桑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點(diǎn)了點(diǎn)頭。
寧缺微笑說道：“隨時可能會死，明天也許便是最後一天，其實(shí)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可以催促我們做很多以前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
桑桑靜靜看著他，鼓起勇氣說道：“我要和你生孩子。”
寧缺怔住了，然後苦笑說道：“生孩子需要很長時間，有沒有現(xiàn)在想做的？”
桑桑問道：“你現(xiàn)在想做什麼？”
寧缺牽著她走到那棵菩提樹前，取出一枚鋒利的箭簇，在這棵被世間佛門信徒視為絕對象征，神聖不容侵犯的樹上，刻下一行小字。
“天啟十六年秋，書院寧缺攜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遊。”
…………黑色馬車在寒冷的荒原上孤獨(dú)地前行，因?yàn)樗狞I荒野無垠的緣故，速度奇快的馬車看上去就像是在一張黑灰二色的紙上緩慢挪動。
寧缺和桑桑曾經(jīng)在荒原上生活過，對於這種單調(diào)和荒涼並不陌生，極為熟悉適應(yīng)，他們知道，就算在中原北方的荒原裏，如果運(yùn)氣不好，都有可能十天半個月看不到一個人，更何況這是在更荒涼的極西荒原深處。
但他沒有想到，就在馬車離開那棵菩提樹約十幾裏地後，前方的原野間便出現(xiàn)了一個人，而且是他現(xiàn)在最不想遇見的那種人。
那是一名麵容黝黑蒼老，僧衣破舊，渾身灰塵的老僧。
行走世間，最需要警惕的便是和尚道士女人這三類人，而這片荒野距離懸空寺不遠(yuǎn)，怎麼看這名老僧都應(yīng)該與懸空寺有關(guān)係，寧缺神情微凜。
看著在身前數(shù)十丈外緩緩?fù)Ｏ碌暮谏R車，老僧臉上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來，黝黑膚色裏夾著的石礫簌簌落下，寧靜的眼眸裏流露出悲憫的神情。
老僧宣了一聲佛號，說道：“誰能想到，冥王之女和書院十三先生居然會來懸空寺，難怪無論人世間怎樣苦苦搜尋，也找不到你們的蹤跡。”
黑色馬車前懸著青色的車簾，荒野間那名老僧的聲音透簾而入，寧缺沉默聽著，低頭做著自己的準(zhǔn)備，隻是動作略有一絲停頓。
因?yàn)樗麖倪@名老僧的話中聽出，人世間已經(jīng)搜尋自己和桑桑很長時間，然而自己和桑桑不是剛從爛柯寺逃離，為何便驚動了整個天下？
老僧緩緩舉起右掌，在胸前單手合什，想到一種可能，眼中的悲憫神情愈發(fā)濃鬱，感歎說道：“看來果然是歧山師兄把你們送到了這裏，棋盤呢？”
“如果我們把佛祖棋盤交出來，你肯放我們走嗎？”
寧缺看著身前的青簾，聲音毫無情緒波動，臉色卻驟然間變得蒼白起來，身體開始劇烈的擅抖，身上已然破裂的黑色院服絲縷更密。
桑桑知道他身上有傷，很是擔(dān)心，但卻緊緊抿著雙唇，不發(fā)一聲，把身體縮到了車廂角落裏，然後拿被褥遮住自己的身體。
老僧歎息說道：“書院十三先生果然如傳聞中那般，乃世間最擅戰(zhàn)鬥之人，明知冥人殊途，卻依然不忘亂我心神，然而……”
話至此處，戛然而止，老僧神情驟凝，感受到兩道極為淩利強(qiáng)大的符意，竟不知何時悄無聲息來到自己身前，然後開始切割寒冷的秋風(fēng)！
黑色馬車車廂裏，桑桑蓋在身上的被褥出現(xiàn)了很多道極細(xì)的口子，仔細(xì)望去，可以看到每道口子其實(shí)是兩條貼的極緊的細(xì)口，棉花從口子裏綻了出來。
寧缺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手指在身前的空中緩慢而吃力地劃過，就像指尖上懸著一座沉重的大山，身上的黑色院服被溢出來的符意切割成了無數(shù)條碎布，青色的馬車車簾從中斷成三截，緩緩飄落。
老僧麵色微凝，盤膝而坐，合什於胸前的手掌微微側(cè)翻，一道極為精純悠遠(yuǎn)的佛息，頓時油然而生，似光罩一般護(hù)住自己的身體。
數(shù)十丈外的黑色馬車裏。
寧缺收迴手指，挽弓搭箭，中食二指摳著堅(jiān)硬緊繃的弓弦微微擰轉(zhuǎn)，然而鬆開，隻聽得噗的一聲輕響，鐵箭尾端暴出一團(tuán)白色的空氣湍流，然後瞬間消失！
正在飄落的青色簾布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黯沉的印跡，印跡中的青色布料，緩緩散開，如花粉般向著空中拋散，露出一個極為渾圓的箭洞。
青色布簾還在飄落，上麵的箭洞正在形成，然後瞬間之後，隻聽得嘶嘶淩厲聲響，寧缺的身影撕破青簾，閃電般躍下馬車，向著數(shù)十丈外的老僧急掠而去！
荒原空中那兩道極為淩厲的符意，自然便是寧缺的二字符，這是他最強(qiáng)大的神符，在爛柯寺裏，即便是七念和葉蘇，都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nèi)破解，然而那名麵色黝黑蒼老的苦行僧，不知是何方神聖，竟能以佛息暫時抵抗。
不過即便如此，在二字符的恐怖切割威力之下，苦行老僧盤膝動念，以佛息相抗，滿是灰塵沙礫的身體，卻等於是被二字符束縛在了原地。
在這種情況下，苦行老僧如何躲得過強(qiáng)大的元十三箭？
老僧清楚自己避不開寧缺的鐵箭，就在他隱隱感知到遠(yuǎn)處那輛黑色馬車裏的氣息有些詭異之時，他提前做出了應(yīng)對。
老僧一直安靜撫在膝頭的左手掌表麵，忽然泛起一道金色的光澤，看上去就像是變成了純金打造而成佛掌！
老僧於極短的時間內(nèi)，碾碎秋風(fēng)提起金色的左手掌，看似緩慢實(shí)則快速無比地?fù)踉诹俗约旱男厍埃驮诖藭r，鐵箭已至！
鋒利的箭簇?cái)y著無比強(qiáng)大的力量，射中老僧的金玉般的左手掌上！
隻聽得一道輕微撞擊聲，苦行老僧的金玉左掌片片崩碎，斷口處無血無肉，泛著金色的光華，在荒原上像金沙般四處拋散。
鐵箭射碎老僧的金掌，並未就此停止，斜斜向上疾飛，嗤的一聲穿透老僧的左肩，帶著一蓬血花和整個肩頭，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遠(yuǎn)處。
老僧身受重傷，臉色驟然蒼白，卻沒有流露出什麼恐懼神色，反而極為平靜，胸腹微陷，將身前的空氣盡數(shù)吸入胸裏，然後枯唇微啟。
然而就在此時，寧缺的身影已經(jīng)如閃電般隨箭而至。
他的右腳重重踩在地麵上，震起塵礫與冰屑，腰腹發(fā)力，手中的樸刀噗的一聲刺進(jìn)老僧小腹，浩然氣隨刀而入驟然爆發(fā)！
嘩嘩聲起，如暴雨驟然出於陰雲(yún)，在樸刀刀勢和浩然氣的強(qiáng)大威力之下，老僧的身體變成無數(shù)血肉碎塊，四處濺飛。
片刻後，那些血肉碎塊從空中落下，落在堅(jiān)硬的荒原地麵上，發(fā)出密集的啪啪輕響，就像是陰雲(yún)裏落下的暴雨終於抵達(dá)了地麵。
寧缺收刀入鞘，從袖中取出一張火符，扔到地麵上，然後向黑色馬車疾掠而迴，根本沒有轉(zhuǎn)身看一眼，那些血肉還有漸起的符火。
黑色馬車再次啟動，向著荒原遠(yuǎn)處而去。
荒原之上火焰漸生，那名苦修老僧的血肉碎塊，被燒焦然後燒成灰燼，不知從何處飛來了十幾隻黑色的烏鴉，聞著火中的味道，淒厲地鳴叫著，很是不甘。
…………黑色馬車裏。
桑桑臉色蒼白問道：“是誰？”
“不知道，我隻知道這名苦修僧很強(qiáng)，肯定不是懸空寺裏的普通僧人，至少是寶樹大師那個層次，不然二字符便會把他給殺了。”
寧缺指揮著大黑馬向著東南方向疾行，接過桑桑遞過來的毛巾，擦拭著臉上沾著的血水，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讓他有準(zhǔn)備，我很難殺死他。”
桑桑說道：“不知道是誰，還這麼強(qiáng)，你就這麼把人給殺了？”
寧缺仔細(xì)地擦拭著樸刀上的血水，平靜說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殺我們，那麼從現(xiàn)在開始，誰攔在我們身前，我就會殺誰。”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