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懷說到做到。雖然他沒有告訴雲錯, 但那天之後就真的開始隻穿那幾種顏色。深紅墨綠丹楓沉硯雪白,雲錯遲鈍,但看他一天天地換著穿,都是他能理解的美, 便也隱約琢磨出了那層意思。
可他去問雪懷時,雪懷又不承認, 隻挑起眼看著他笑, 故意道:“你說是就是,你這個人呢,笨。”
他於是便警告他:“我又會當真的!雪懷!”
雪懷道:“那你當真吧。”
雲錯便喜滋滋的, 並且背地裏也弄出了各色都有的外袍。雪懷穿紅時, 他也必定穿紅。雪懷在外邊不小心被人碰髒了衣裳, 迴來換一件,他必然也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換成和他一樣的。
漸漸地也有人發現了, 傳得曖昧又新奇, 還編排了許多他們兩人有的沒的故事。雪懷後來聽了幾個版本, 個個版本都不同,都由他們去。
小師妹還來找過他, 告訴他:“雪師兄, 以前你和雲師弟都很低調,旁人都以為你們的婚約有名無實,暗戀你的和暗戀雲師弟的人都很多,現在他們都傷心了,還有好些人編排你。我昨日去給低一級的劍修班登記名冊, 剛好就聽見有人說你不好,說你是別有用心才去接近雲師弟。”
雪懷不動聲色:“然後呢?你把人打成什麼樣了?”
小師妹嗔怪地看他一眼,小聲說:“笨!師兄,打了反而在風頭上落下了。我隻是假裝沒聽見,而後登記時特意告訴他們,說這次本來應該是雲師弟過來登記,可他去給雪懷師兄講睡前故事了,沒空。那幾個人臉都綠了呢!”
雪懷笑出了聲:“不像話。”
小師妹又擠眉弄眼地問他:“師兄,雲師弟真的每天講故事哄你睡覺啊?”
雪懷立即否認:“沒有,不是,別聽他瞎說,他非要講故事,我攔都攔不住。小饕聽得比我認真。”
“哄雪懷睡覺”最近已經成了雲錯的日常活動之一。
現在他們同床睡覺了,這個人依然束手束腳的。說他沒想到某個方麵不太可能——好幾次雪懷都發現小雲錯硬邦邦地扛了一整晚,偏巧雲錯自個兒還裝睡,一到了床上,連跟他對視都不敢,於是便欲蓋彌彰似的哄他睡覺,給他讀搜刮來的劍譜或小傳,哄他入眠。
雪懷因此也沒什麼揶揄他的機會。
他覺著,既然自己占了上輩子的便宜,算到如今,要比雲錯大上那麼二十多歲。那麼他這位未婚夫婿的青澀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本來是想在試煉第二日便走的,但慕容山門近日來了位以六爻神斷、保密聞名仙界的預言師,據說是想來應聘修士職位。
他圖好玩,去問了問對方是否能推算自己下次天劫何時來到,那預言師拿木棍在六爻盤上一劃拉,便道:“迫在眉睫,十日之後罷。”
十日之後,也即是十天之內,他的三道大雷都降不來。
這名預言師的預測術準得出奇,從沒倒過招牌,至少比雪懷自己拿半吊子的預測術來得靠譜許多。
他很快又盤算好了時間,去找慕容金川請了七八日之後的假,說是想迴去看看。
出乎他意料的是,慕容金川沒怎麼問就同意了他的請假請求,他甚至都沒用上自己編排的謊言。
慕容金川隻是摸著胡須道:“也好,你將來要繼承兩家,這邊仙山不能落下,那邊深花臺也不能落下,索性放你迴去幾天,兩邊鍛煉,未有缺漏。小懷,你是戀家之人,但為師知曉,你不是耽於七情六欲之人,迴家時也莫要忘了修心,明白嗎?”
慕容金川一向嚴格要求他,除開他和妻子居住的山頂小居,雪懷在其他的地點和時候都必須稱他一聲師父,不能叫外公。
雪懷:“……是,師尊。”
離開之前,他又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迴頭瞅他外公,眼裏藏了點笑意,恍然大悟似的:“那……耽於七情六欲之人,您說的誰啊?”
慕容金川瞪他:“你說是誰?管好你的道侶,下麵我還有的收拾他。”
*
雪懷剛走出去,便見到雲錯在外邊等他了。
他一出來,雲錯便來問他:“請到假了嗎?你什麼時候走?”
雪懷抱著雙手,瞅他:“怎麼啊,雲小公子,這麼希望我快走?”
雲錯被他噎了一下,神色卻比平常要認真嚴肅:“別開玩笑,雪懷,你若是要迴去,我讓人在山門外接應你。”
他記得清清楚楚,上迴雪懷渡劫隻過了三道小雷。前世雪懷最後那段時間是銀丹水平,若是和他一樣,直接帶著修為過來的話,那麼飛升金丹期還有三道大雷要過。
他隱約猜出了雪懷要請假是想避開他們過雷劫,免得……引人懷疑。深花臺也有仙罩,雪懷迴去渡劫不成問題,休養期還能過得更好,有人照顧,比在慕容山門周全。
但路上也是隨時有可能會突遭雷劫的,雪懷若是定下時間,他也要聯係人接應雪懷,免得遇見什麼意外。
雪懷卻偏不跟他好好說,他走過來挽著他一條胳膊往迴走,一本正經地道:“怎麼個接應法?讓八十隻鳳凰開路,麒麟、貔貅、金翅鳥列迎,東君金鑾儀仗接我迴去嗎?”
雲錯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這件事。他很快迴答道:“如果你想這樣的話,好。但是你得告訴我你什麼時候走。”
雪懷一見他認真了,趕緊撇清:“我說著玩玩的,千萬別當真。”
雲錯卻依然認認真真地道:“你想的話就可以,雪懷,這沒什麼。你以後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雪懷一向受不了這人的直白,趕緊敷衍答道,“好啦好啦知道啦,不過這次不用,你放心。我十日後再走,現在還有十日的時間陪你,你覺得怎麼樣?”
雲錯的眉頭卻鎖得更緊了。
他想起前日,雪懷剛親口告訴他,說觀心法可以暫時放一放。
今日又說,請假的時間還可以往後推。昨日雪懷帶他出門之前曾告訴他,說自己請了冥府信鴉尋找自己母親的舊物,故而要跟著迴去看看。
雲錯本以為雪懷與他修行觀心法的原因一樣,是為了查明前世的死因——他無法接受他弄丟了雪懷這件事。上輩子的執念延續到這輩子,他無法接受——一個好端端的人,朝夕間就成了一抔黃土,輕飄飄地送到他手上。
但雪懷之死涉及的人太多,雪懷不在了,他才恍然驚覺,沒了雪懷的他什麼都不是——一個窮兵黷武的暴君,一旦失去他的軍師,便是一個被完全架空的空殼,所有人都可能站在他的對立麵上。
他當了仙主,親口下令征伐白鳳雪原,魔族的老巢,魔族仇視他;他有一半非仙的血統,硬靠武力打散了其餘競爭勢力;他任性妄為,獨斷專行,又從來拒絕和任何人溝通。
他們太知道他的死穴。
雪懷死了,他的心也跟著死了。
也許有幕後黑手,也許沒有。如果有,幕後黑手也可能是他認識的每一個人,且都是由他一手造就——沒有他這個昏聵的君主,也不會有雪懷這個遭人忌恨的左護法。
剛來這一世,他第一次碰見雪懷時,也一並碰見了那個所謂的繼弟。他想了許久才想起他的名字,在那一剎那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雪懷上輩子掛念有二,一是跟著他打拚的事業,二是家人。雲錯與雪何並未有多少交集,但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在雪宗重病、違背誓言送上署名的婚書時,是這個人出來迴絕了他。
他當時沒有多問,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抱希望。
他這樣的人,怎麼敢奢求他願意?雪懷的父親非要定下五年之約,顧慮的便是他的身份,他的血統,他隨時會崩散失控的修為,他陰鷙自卑的性格。
當時雪懷衣不解帶地照顧雪宗,隨後又立刻向他請願出征,態度對他越來越冷淡。兩個人一年到頭都見不了麵,傳書時也隻談公務。他被無往不利的戰爭與血腥味將自己武裝起來,極力掩蓋著自己的恐懼——雪懷在疏遠他的這個事實。
他想過要把雪懷從戰場上綁迴來,把他鎖在他從小修煉的山洞中,不讓任何人看見,他想造一個牢籠囚住他的心上人。
他唯獨不敢去親口問他,願不願意和自己在一起。
現在的雪懷喜歡他哪一點呢?
這一剎那,雲錯感到有片刻的迷蒙。
這一世他用盡自己最大的理智去麵對雪懷的死亡,他懷疑到了雪懷的家人和朋友身上,為此日夜修煉觀心法,但三次都以失敗而告終。
他覺得眼前人是上輩子的人,雪懷應該和他一起,在尋找上輩子的真相,盡管雪懷還什麼都不知道。
可雪懷停下了觀心法,這件事或許有他的理由——畢竟觀心法不穩定,剛到金丹期的修為也許不夠。
可為什麼明明要曆劫了,反而還空出十天時間才迴家?
難道雪懷真的隻是在找一件慕容宓的遺物麼?
雲錯手指微微發僵。
他想不明白。
這輩子的一切都變了,理由或許不是雪懷也跟了過來,而是他已經通過自己的倆領幹涉了太多事情——或許雪懷並沒有重生,隻是單純這輩子被他送的那個香囊提醒了,還想找尋更多的母親的遺物。
被他歪打正著,一廂情願地認作上輩子的同一個人。
兩種可能在他腦海中激烈交織,讓他無從開口。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雪懷……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如果不是去強壓著,這聲音中幾乎能聽見意思不為人察覺的顫抖。
雪懷沒聽出來,他正心情很好地計劃在這突然多出來的十天裏好好教雲錯辨認一下顏色——
他抿著嘴笑,逗他:“我?我沒說喜歡你啊,我什麼時候說過喜歡你了?”
話音一落,他又想起來今天逗雲錯的次數已經太多,這小年輕人經不起玩笑。於是趕緊補充道:“就……沒什麼理由啊。”
他歪歪頭,眼神澄澈地看著他:“嗯這個……說來話長,不過,說不定我們有一段前緣,是因為上輩子傻得太可恨,錯過了你,所以這輩子要找迴來。我就覺得,我們天生應當在一起,你說呢?”
*
他說“我就覺得”這四個字的時候,帶著某種任性的執拗,仿佛天上地下獨他最占理。
雲錯移開視線,輕聲說好。
他伸出手,將雪懷的手緊緊地握在手中。
方才的想法再次推翻,或者幹脆說——雪懷和他一樣重生了,但並未對自己的死亡感到有任何疑惑,故而才在觀心法和雷劫上拋得輕輕鬆鬆。
有什麼地方不太對了。
雪懷像是已經全然接受了新生,不再對上輩子有著任何留戀。他斷得這樣清楚明白,反而讓雲錯有點不知所錯。
雪懷已經不在意上輩子的事情了。
那他要怎麼道歉給他聽?雪懷是抱著什麼心情,選擇這輩子和他在一起呢?
他的心魔是雪懷的死,可雪懷自己都不在意了,是不是永遠都沒辦法解開了?
兩人十指相扣,慢慢往劍修修煉之地,全門派最高的雲間峰走去。
全門派試煉的這段日子中,所有人都得了空閑,偷懶。仿佛隻有雲錯和雪懷在這件事上達成了默契——飯也吃了,街也逛了,出門買的東西都置辦了下來,想想好像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於是就修煉吧。
小師妹聽聞之後牙癢癢:“你們兩個!真是要氣死我啦,居然趁著大家都在玩的時候偷偷修煉,你們都是大騙子,表麵上說是恩愛非常,實際上是想雙修進益吧!你們兩個修煉狂魔,欺騙我感情,我再也不幫你們打掩護了,哼。”
說完就拎著她漂亮精致的浮花袖,氣鼓鼓地找她的未婚夫婿玩去了。劍修平日聚集修煉的地方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雪懷望著雲間細密的白霧,晃了晃雲錯的手:“帶我上去吧,我們就在那裏修煉好不好?”
雲錯詫異地看著他,想起他上次在幻境中的害怕,麵上浮現一抹擔憂:“我們要不還是就……”
“我不,我就要去那裏修煉。”雪懷篤定地看著他,而後瞇起眼,軟著聲音求他,“你會陪著我的,對不對,雲……小郎君?”
最後那三個字聽得雲錯局促地抓了抓手,沒經過任何抵抗便軟化了:“好,我帶你去,但是你不要硬撐,好不好,雪懷?”
他看見雪懷沒動靜,又問他:“上次我還沒問你,你當時……怎麼了?”
上次他根本沒來得及問,雪懷撲上來吻住了他,他暈乎了好幾天,壓根兒沒想起來問他怎麼迴事——能想起來才怪。
雪懷想了想,給自己編了個理由:“小時候我被我爹做生意的對手綁走起來了,對麵要我爹拿一樣法器去換我,不然就殺了我。後麵他們放人的時候,就是把我丟在一個到處是霧什麼也看不清的地方。那個時候我很害怕,以為自己要死了。所以我現在到了這種地方就害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雪懷跟他提起這件事時,突然想到,他以前還真被綁走過,不過那不是小時候,而是慕容宓去世後的事情了。
被綁架是每個世家少年的必修課,雪懷當時其實很鎮定,事後也沒怎麼想起來。那綁匪也奇怪,對著十一二歲的他充滿惡意,不催他找家人要錢,也不讓他做什麼,隻是反複問他:“哦?你娘死了,那你爹不得再找個人啊?小仙郎,那你爹還要你嗎?”
他十二歲了,是個成熟的雪家少主了。他心想且不論雪宗對他承諾過不會再娶,他這麼寵他,肯定不會不要他。就算他爹不要他了,哪還有外公外婆家可以去。
他被一個人丟在黑暗的地方,等到了他撿的小饕餮偷偷溜過來,咬開了綁住他的捆仙鎖——饕餮鬼也因此成功獲得了雪家承認,再也沒人勸雪懷丟走它。
“綁匪呢?”雪懷聽見雲錯問,從迴憶中脫身,一轉眼遇見了他暗藏戾氣的一雙眸子,“他怎麼樣了?”
雪懷想了想:“好像本來按仙界法度,要送去地府鎮壓五百年,但我爹當時覺得不夠解氣,把人……把那個人全身的骨頭剃了。”
談起這個,他輕飄飄地揭過了,不大怎麼喜歡這種話題。雲錯便不再問,而是將握著他的手又緊了緊,安撫性地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但整個人卻仍舊繃著,好似耿耿於懷於自己不能將當年的綁匪手刃。
他帶他往最高的山上走,這名為“雲間”的山頭。
越往上走,雪懷手心便越涼,最後站在看不清左右的迷霧中時,聲音已經有些抖了。
雲錯安靜地牽著他,不說什麼,隻是和他靠得很緊。等上去後,他忽而鬆開了雪懷的手,那一剎那雪懷慌了起來,以雲錯又要像上次一樣和他走散了,但雲錯隻是將手放下去,又過來攬住他的肩,將他整個人都護在自己懷中。
他帶著他往一個有印象的方向走,然後安撫性地拍著雪懷的背,帶著他慢慢往下靠,坐在一處摸起來是石頭的地方。
雲錯跟他並肩坐下,盤腿打坐,肩膀挨著肩膀。
因為有人在身邊,雪懷在過了最初的那陣緊張之後,也慢慢平靜下來。他閉上眼睛,刻意忽略身邊濃稠堆積的白霧,隻感受自己和雲錯輕緩的唿吸聲。
他問道:“你會一直坐在這裏嗎?”
雲錯的臉頰與他離開不過一掌之隔,已經快要看不清。朦朧中隻聽見他的聲音:“我會,雪懷,這是我平日裏打坐的地方。”
雪懷便放下心來,試探著將手從雲錯那裏收迴來,運氣打坐。
氣息每行一個小周天,雪懷便會分神抽離,然後往雲錯那個方向戳一戳。
不到半尺,他戳到雲錯堅硬的胸膛時,便會收迴手。雲錯也會跟著說一句:“我在這裏,雪懷。”
雪懷便“嗯”一聲。
他開始摒除恐懼,覺得有點好玩:“你說,戳一下動一下,這算什麼?”
“雪懷,不要以為我沒聽出來你在罵我。”雲錯似乎樂於見到他依賴他的模樣,也高興他能慢慢適應這種環境,聲音中難掩笑意,“你以後都來我這裏修行好不好?”
雪懷嘟囔著:“唔……”
雲錯抓住機會,想要說動他:“你要是不願意,有些怕的話,那我去你那裏好不好?再過段時間我也要單獨去靈洞裏修行了。”
雪懷挑起眼睛,想斜睨他一眼——隻窺見了迷蒙的霧氣。白霧太濃,摸上去居然又種水流般的實感。
他看不見雲錯,雲錯自然也便看不見他戲謔的眼神。
雪懷問他:“你是在邀請我跟你雙修嗎?”
那邊立刻就沒聲了。
雪懷憋著笑,耐心等著。
不一會兒後,雲錯磕磕巴巴的聲音傳過來:“就,你想做什麼的時候,我給你護法,有時候我修煉需要,你也給我護法,好不好?”
雪懷窮追猛打:“可是我想雙修。”
又是一陣沉默。
隨後才是慌亂不能自持的低沉嗓音:“別胡說,雪懷,你還太小。”
小麼?
雪懷心想,明明他自己就比他小兩個月。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腦子裏除了這檔子事還是這檔子事,雪懷不用問都知道。上輩子,他自己一向是不怎麼重欲的人,清淡持重,但不妨礙他聽說過軍中有些兵士會怎麼胡來,腦子裏又想過什麼。他還收到過好些個言語粗鄙下流的、挑逗的情書,這些情書的撰寫者無一例外都被他收拾了。
他玩鬧的意思起來,很快便宣布了:“那好,以後你要帶我過來一起修行。”
雲錯低低地“嗯”了一聲。
不等雪懷戳他,他伸手過來摸了摸,摸到了雪懷的肩膀,又往下執起他的手,穩穩地握著。
雲錯道:“我現在修行的話,你會為我護法嗎?”
雪懷反正閑著無事可做,便道:“好啊,你需要我怎麼做?”
“握著我的手。”雲錯說。
雪懷便將另一隻手也伸過來,摸索著,試探著,雙手捧住雲錯的手。白霧茫茫,他甚而瞧不見垂落在自己肩側的發絲,但他知道自己麵前有個人。
他走著神,想起某些爛俗的神怪故事,比如雪宗小時候講給他,嚇過他的故事。那時他跟爹娘出門,總是隻願意被娘親牽著手走路,他爹便告訴他,什麼如果一直牽著一個人的手走夜路,那麼走著走著便會見到麵前的人變成了鬼。
那時雪宗純粹是不想讓他霸占他娘親太久,但雪懷小時候溫軟可愛,膽子也小,還是被嚇住了。直到他撿了一隻真的饕餮鬼迴家,從此才不那麼畏懼這個故事。
風吹過來,雲霧聚散。雲錯身上帶著淡淡的香氣,是雪懷給他準備的香囊的味道——蘭草與金盞花、藿香與白檀,他因以知道他在那裏。
雲錯開始修行了,透過他微微發熱的手掌,雪懷漸漸感知到他在運氣、周轉。他扣住他的魚際、勞宮、陽穀三處,以木靈根之息緩緩渡過去,配合雲錯運氣的速度與方向,保護著雲錯的氣脈。
他以前一直用水靈根為他護法,水與雲錯的土靈根毫不相關,無功無過。如今換成木,木能夠克化雲錯土靈根中沉寂不平的雜息,甚而比上輩子更加貼合穩定。
他聽見雲錯問:“雪懷,我們修行那日的天,是青色嗎?我常聽見天青這個詞,也聽說過天藍這個詞。”
“湖水的顏色呢?也是藍色嗎?”
雪懷“咦”了一聲,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在幹什麼?”
雲錯的聲音中帶著難言的溫柔與信輕小的欣喜:“我在修觀心法。”
雪懷楞了一下,立刻大罵道:“這麼重要的修行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
觀心法這種級別的術法,至少要提前三天以上設置法陣,服用安神藥物以防心智走失。不僅對修煉者要求高,對護法者要求也高。
雪懷正準備嘰裏呱啦一大堆痛斥雲錯的莽撞行為,便被雲錯打斷了——
那好似孩童一樣好奇和試探的聲音傳來,化入他耳中時,帶著虔誠與憧憬:“雪懷,我在觀心法裏看見那天的你了,這是我第一次在觀心法裏看見你。”
雪懷又氣又笑,被他這樣孩子氣弄得哭笑不得:“你這個人……”
聲音確實慢慢地小了下去。
他明確能感知到雲錯的喜悅。觀心法進入的是記憶,是當時的那個軀殼,故而雲錯能停留在那裏,長時間地凝望真正的顏色。
雪懷記性好,觀察也細致入微。他便是那種成竹在胸的人——看一眼陽春煙景,迴頭便能分毫不差地描出來。
他一麵運氣護著雲錯的功法,一麵盡力迴憶道:“嗯……我說的不一定準確,那天天是煙青色的,湖水是藍色的,青出於藍這句話你還記得嗎?有些藍色可以稱之為青色,有些綠也可以。你順著那時候的場景往裏走,走出來,還有更多的顏色,你問我,我告訴你。”
雲錯那邊卻沒聲了。
雪懷等了半天,都沒聽見雲錯說話,有些疑心他又走岔了功法。但他護住的真氣都還算平穩。
雪懷不放心地伸手去探查雲錯的脈搏,指尖壓在他手腕上,起初沒覺得什麼,後來按在脈搏上,發覺跳動的頻率越來越快。
他皺起眉:“雲錯?”
就在這時,雲錯的聲音才飄過來:“……嗯。”
這種語氣有點古怪,雪懷不知道怎麼去形容——就像在學堂中任何人聽了都會立刻起哄的口吻,像是身邊開滿了幸福的粉色小花。
他聽見雲錯說:“你真好看,雪懷。”
雪懷立刻就知道,這個人怕是已經在觀心法中端詳起彼時的他來了——真正的他。他忍了忍,然後道:“不許看我!也不能做其他奇怪的事情。”
雲錯很快答應了,雀躍地告訴他:“好。雪懷,你的顏色和其他東西的顏色都不一樣。”
“怎麼?我還能是七彩的不成?”雪懷沒好氣地問。
“不一樣,顏色都有,可是你一個人不一樣。”雲錯道。
雪懷跟他爭辯:“就好像當年洪荒之時,天上地下隻有女媧與伏羲,一共就兩個人,你自然覺得另外的那個人不一樣些。好啦,現在你走出去,出去看看其他人和其他東西,我教你辨認。”
“我不要,你好看,我隻看你。”正說著,雪懷便感到雲錯將功法停了下來。
觀心術終止——最短的一次,也是唯一成功的一次。他還沒反應過來,霧氣中就撲來一個影子,直直地把他抱在了懷中,壓倒在地。
雲錯在他脖頸間蹭了蹭,眼神清透而執拗:“我看著你就夠了。”
*
雪懷被他黏得沒辦法,推又推不開,打又舍不得,隻能像揍饕餮時那樣假把式地抵抗一番,然後就由他去。
雪懷問他:“怎麼這一次這麼快就出來了?今天很平穩,是不是?你若是想追溯記憶,說不定現下就是最好的時機。”
雲錯隻是專心致誌地伸手,摸著他柔軟光滑的長發。
雪懷好奇心又上來了,他問道:“你想在觀心法裏找什麼啊?要是不好說就算了。”
雲錯看了他一眼,很快移開了視線,漫不經心地道:“也是找我娘的一件舊物。沒什麼不好說的,我在找她留下來的一枚魔石扳指。”
“扳指?”雪懷有些納悶。
扳指這個東西用來壓住弓弦,保護手指,但雲錯從不用弓箭。
雲錯道:“嗯,我小時候,我娘說,以後若要娶親,這就是她給媳婦的見麵禮,她會讓兒媳婦風風光光地嫁進來,故而要給魔界王族裏最正統的信物。那個扳指是她從魔界帶來的唯一的東西。”
雪懷:“……”
他臉紅了,不再接這個話題。
半晌後,也隻輕輕地道:“那,也不是特別急,或許可以等觀心法穩定下來之後,再去找。”
他想起自己租了兩百隻冥府信鴉,但又拿不準要不要提出幫雲錯找這個東西——這樣一說,會不會顯得自己太急了?
思來想去,他還是問了雲錯。
雲錯笑著搖搖頭:“沒事,我以前用信鴉找過,但是它們沒找到。”
雪懷便道:“哦。”
他閉上眼,繼續握著雲錯的一隻手,自顧自開始修行。
白霧聚散,濃得有些讓人喘不過來氣,連靈視都用不出來。半尺之隔的距離,雲錯沒被握住的另一隻手往心口摸了摸。
那裏掛著一枚深紅的扳指,帶著凜冽魔息。
他沒告訴雪懷,這枚扳指代表了魔界的最高權力,持有它時,則永遠有號令魔界的資格。
他將它拿出來,握在手心,緊張地摩挲幾下,想要偷偷塞進雪懷的袖子裏,幾番思量後,又放迴了原處。
他想給他個驚喜,但雪懷現在看到這枚戒指,會退迴來。畢竟現在以任何人的眼光來看,兩人婚約剛定下來,年齡還小,還不到馬上成親的時候。
可是他要憋不住了,他死也想跟他立刻成親。
觀心法裏有萬紫千紅、無窮精彩的世界,可他當真覺得隻要雪懷就夠了。他不在意自己的世界是否隻有這些顏色,他已經習慣於黑暗與冰冷。
他隻要雪懷。
觀心法中,雪懷定格在那裏對他微笑,背後立著一道漆黑的巨門——如同陰間。他在裏麵望見了一片寂靜的雪原。
這是第一次,上輩子的記憶以門的形式出現。以前,他總是找不到過去的那扇門,故而迴迴都會陷在夢魘中走不過去。
唯獨這次因為雪懷在他身邊,他找到了通往那裏的路。
他義無反顧,背對那扇門離開,越走越快。不知道是什麼情緒在催動他,他停下功法運轉,睜開眼睛,傾身過來找到他的心上人。
那是一種深切的恐懼——他本能知道,上輩子一定有什麼東西,他知道後會發瘋的。
足以摧毀他和現在的虛假寧靜,讓他喪失心智的真相。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個肥的,別怕不虐。
雪懷:過來,雲小朋友,花兒的顏色是紅色,小草的顏色是綠色,雲朵的顏色是……
雲三歲:///3///雪懷的顏色!我隻知道雪懷的顏色!最好看的媳婦婦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