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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當(dāng)年,阿寶經(jīng)常到淮海路“偉民”看郵票。禮拜天熱鬧,人人手拿集郵簿,走來走去,互相可 以直接問,有啥郵票吧。對方上下端詳,遞過簿子來,隨便翻看。考究一點(diǎn),自備放大鏡,郵票 鑷子,夾了一張郵票,看背麵有否老垢,撕跡,膠水版,還是清爽底版,票齒全,還是缺,發(fā)現(xiàn) 有興趣品種,翻開自家郵冊,指其中一張或幾張郵票說,對調(diào)好吧。對方同意,恭敬呈上,讓人 橫翻豎看,選一或幾,最後成交 。不同意交 換,可以開價(jià),討價(jià)還價(jià)。類此私下交 易,基本以年 齡劃分,拖鼻涕小學(xué)生,小朋友,手中簿子與票品,一般四麵起毛,票麵積垢汙斑,像野小囡的 頭頸,不清不爽,齷齪。小朋友翻開郵票簿,一般是五爪金龍,指頭直接戳到票麵上,拖前拉 後,移來移去,插進(jìn)插出,無所謂品相細(xì)節(jié)。等到讀初中,開始懂事,出手也就清爽。年紀(jì)再大 一點(diǎn),郵集翻開,簿中乾坤,可稱山青水綠,彈眼落睛。因此,雙方年齡,身份不對,相貌,衛(wèi)生 有差異,屬於不一樣的人,提出要看郵票,通常以翻白眼為迴答,不予理睬。這種場子,周圍還 有黃牛遊蕩,手拿幾隻信封,整套郵票,用玻璃紙疊好,一包皮一價(jià),有貴有賤,依靠口頭搭訕, 輕易不露貨色,隻憑不爛之舌,整袋打悶包皮,賣“野人頭”。集郵人群的階級分別,如此清晰。


    這個(gè)階段,阿寶隻有普通票,香港哥哥寄來幾本蓋銷票,其中一本英國出品小型集郵冊, 仿鱷魚皮,黑漆麵子,手裏一夾,樣子好。阿寶每次帶出來,裏麵是聖馬力諾,列支敦士登等小 國零散普票,包皮括藍(lán),灰色調(diào)早期民國普票,看得小朋友垂涎欲滴。另有單獨(dú)一枚,郵戳蓋成 墨糊塗的民初加價(jià)票,大人認(rèn)為不值幾鈿。新中國初期千元麵值零散票,每次也全部帶來,目 的是一個(gè),努力用這些郵票,交 換阿寶喜歡的植物,花卉兩類常規(guī)主題。當(dāng)然,類此品種,如恆 河沙數(shù),數(shù)不勝數(shù)。阿寶即使盡力收集,永遠(yuǎn)銀根抽緊,出手寒酸,隻能望洋興歎,即使看一眼 店裏高級收藏,作為中學(xué)生,缺少機(jī)緣。這個(gè)年齡段的收集者,通常不可能進(jìn)入“偉民”,以及思 南郵局斜對麵另一家私人集郵店“華外”。這兩爿店,是大人世界,窗明幾淨(jìng),老板隻接待一到 兩位體麵老客人。主客雙方等於觀棋,對麵坐定,老板取出超大郵票簿,殷勤提供客人瀏覽, 如五十枚一套瑞士,匈牙利植物花卉郵票。寒士隻能立於外肆,隔櫥窗玻璃望一望,聊飽眼 福。這個(gè)以兩家私人集郵店,一家思南郵局櫃臺為中心的場子,阿寶時(shí)常帶了蓓蒂遊蕩。


    這天蓓蒂穿碎花小裙子,頭戴藍(lán)蝴蝶結(jié),蝴蝶一樣飛來飛去。阿寶曾經(jīng)送蓓蒂一套六枚蘇 聯(lián)兒童郵票,加加林宇宙飛船主題,兒童塗鴉題材的套票,現(xiàn)在蓓蒂的郵集裏,已經(jīng)消失了。 蓓蒂說,我六調(diào)二,換了一張哥倫比亞美女 票,一枚法國皇後絲網(wǎng)印刷票,相當(dāng)合算。哥倫比 亞女人,!”960年度全國美女 ,細(xì)高跟皮鞋,網(wǎng)眼絲襪 ,玉腿畢露。另一枚是路易十六皇後,氣 質(zhì)過人,玄色長裙,斜靠黃金寶座,據(jù)說皇後因?yàn)榭朔颍罱K推上斷頭臺,機(jī)器一響,頭滾到籮 筐裏,阿寶深感不祥。蓓蒂說,優(yōu)雅吧,就算去死,皇後也美麗。蓓蒂喜歡美女 ,公主,另是瑞 士版蝴蝶票。親戚寄來三枚一套蝴蝶新票,南美亞馬遜雨林蝴蝶,寶藍(lán)色閃光羽鱗,一大兩 小,三屏風(fēng)式樣,令人難忘。這天蓓蒂帶了這套郵票,自說自話,走進(jìn)“偉民”。老板是圓圓的胖 子,吸煙鬥。阿寶貼到玻璃上看。蓓蒂舉起藍(lán)皮小郵集,遞到老板手裏,翻到亞馬遜雨林蝴蝶 一頁。


    老板看看蓓蒂,看了看郵票,想了想,合上藍(lán)皮郵集,轉(zhuǎn)身從背後架子裏,抽出一本五十厘米見方的大郵冊,攤到玻璃櫃臺上,櫃臺比一般商店矮,前麵兩隻軟凳。蓓蒂靜靜翻看。老 板走到櫃臺外,恭恭敬敬,動一動凳子,讓蓓蒂坐穩(wěn)。每當(dāng)一頁閃亮翻過,老板低頭與蓓蒂解 釋。阿寶立於玻璃櫥窗外,聞到潮濕的蘭花香氣,麵前一陣熱雨,整群整群花色蝴蝶,從玻璃 櫃臺前亮燦燦飛起,飛過蓓蒂頭頂?shù)乃{(lán)顏色蝴蝶結(jié)。這本郵冊本身,像蝴蝶斑斕的翅膀,繁星 滿目,光芒四射。


    “偉民”櫥窗裏擺出的植物郵票,有一套三十八枚,十字花科匈牙利郵票,百姝嬌媚,鮮豔 逼真。植物種類郵票,發(fā)行品種滿坑滿穀,蘇聯(lián)郵票常有小白樺。德國,椴樹小全張。美國有橡 樹,洋鬆,花旗鬆專題。


    花卉專題,更是奪目繽紛。南洋,菲律賓,泰國常推蘭花,顏色印刷一般。朝鮮有幾種金達(dá) 萊,單張,兩張一套,樣子少,紙質(zhì)粗,有色差。日本長年“每月一花”,集不勝集。中國!”960年 版菊花全套十八枚,畫功讚。有一天,蓓蒂對阿寶說,私人可以印郵票,阿寶想印啥呢。阿寶想 想說,古代人講過,玉簪寒,丁香瘦,稚綠嬌紅,隻要是花,就可以印郵票。蓓蒂說,啥。阿寶 說,舊書裏講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帝女”,菊花。“命 婦”,重瓣海棠。“女郎”,木蘭花。“季女”,玉簪花。“療愁”,是萱草。“倒影”,鳳仙花,“ 望江 南”, 是決明花。“雪團(tuán) 圜”,繡球花。蓓蒂說,阿婆講“怕癢”,是紫薇花,“ 離娘草”,是玫瑰,其他聽不 懂。阿寶說,“無雙豔”是啥,猜猜看。蓓蒂說,猜不出來。阿寶說,牡丹。蓓蒂說,我不歡喜,牡 丹,等於紙頭花,染了粉紅顏色,紫顏色。阿寶說,上海好看的花,是啥呢。蓓蒂說,我歡喜梔 子花。阿寶說,樹呢。蓓蒂說,法國梧桐對吧。阿寶說,馬路賣的茉莉花手圈,一小把梔子花, 一對羊毫筆尖樣子白蘭花,可以做三張一套的郵票。蓓蒂說,讚,還有呢。阿寶說,法國梧桐, 做四方聯(lián),春夏秋冬四張。蓓蒂說,不好看。阿寶說,春天,新葉子一張,6月份,梧桐樹褪皮一 張,樹皮其實(shí)有深淡三種顏色,好看。秋天,黃葉子配梧桐懸鈴子一張,冬天是雪,樹葉看不到 了,雪積到椏枝上,有一隻胖胖的麻雀,也好看。蓓蒂說,不歡喜,我其實(shí)歡喜月季,五月裏, 牆籬笆上麵“七姊妹”,單瓣白顏色,也好看。阿寶說,一枝濃杏,五色薔薇,以前複興公園,白 玫瑰,“十姊妹”最出名。蓓蒂說,七跟十,是叫名不一樣,粉紅,黃的,大紅,紫紅,重瓣十姊 妹,也好看,可以做一套吧。阿寶說,英國郵票裏最多,全部叫玫瑰,品種最全,因?yàn)橛▓@ 最有名。蓓蒂說,龍華桃花,印四方聯(lián)可以吧。桃花,其實(shí)一直比梅花好看。阿寶說,桃花也 叫“銷恨”,重葉桃花名稱是“助嬌”,總有點(diǎn)笨,梅花清爽。蓓蒂說,楊柳條,桃花,海棠,新芭蕉 葉子,做一套呢。阿寶說,這真是想不到,春天景象,可以的。蓓蒂說,枇杷,楊梅,李子,黃桃, 黃金瓜,青皮綠玉瓜,夜開花,蓬蒿菜,可以當(dāng)作一套吧。阿寶說,這不對了,就算開水果店, 也不像的。蓓蒂說,外國票,是可以的,大單張,擺一隻大盤子。


    阿寶笑笑。蓓蒂說,真有一大堆呀,樣樣式式擺起來。阿寶笑笑。蓓蒂說,蘋果,生梨,花 旗蜜橘,葡萄,卷心菜,洋蔥頭,黃瓜,洋山芋,番茄,芹菜,生菜,大蒜頭,大蔥,香菇,蘑菇, 胡 蘿卜,香瓜,西瓜,外加火腿,蹄髓,熏肉,鱒魚,野雞野鴨,統(tǒng)統(tǒng)堆起來,下麵臺布,旁邊有 獵槍,子彈帶,煙鬥,煙鬥絲,獵刀,捏皺的西餐巾,銀餐具,幾隻切開大麵包皮,小麵包皮,橄欖 油,胡 椒瓶,幾種起司,蛋糕,果醬,白脫奶油,辣醬油,牛奶罐,杯子,啤酒,茶壺,葡萄酒,旁 邊,是厚窗簾。阿寶說,乖小囡,記性真好,靜物小全張,大麵值法郎,一般的集郵簿,絕對擺 不進(jìn)的。蓓蒂說,“華外”老板講,這種超級航空母艦,假使!”96!”年看到,中國上海人,人人就會咽饞唾,得饞癆病,發(fā)胃病,急性胃炎,三!”3三夜咽不著。阿寶看蓓蒂冰雪聰明的樣子,心 裏歡喜。


    此刻,屋頂上夏風(fēng)涼爽,複興公園香樟墨綠,梧桐青黃,眼前鋪滿棕紅色高低屋脊,聽見 弄堂裏阿婆喊,蓓蒂,蓓蒂,蓓蒂呀。阿寶說,阿婆喊不動了,下去吧。蓓蒂說,昨天,阿婆跟爸 爸講,想去紹興鄉(xiāng)下走一趟,來上海好多年了,現(xiàn)在想去死。阿寶說,瞎講啥呢,下去吧。蓓蒂 說,蔦蘿曉得吧,一開花,小紅星樣子。阿寶說,阿婆每年種的,鄰居牆頭上也有。蓓蒂說,我 一講郵票,阿婆就笑了,因?yàn)椴说孛米疃啵筒嘶ê冒桑梢猿鲟]票,草頭,就是金花菜,做 一張,薺菜開花做一張,芝麻開花一張,豆苗開花一張,綠豆赤豆開花,兩張,蘿b。阿寶說,不 要講了。蓓蒂說,阿婆講了“水八仙”,水芹,茭白,蓮藕,茨菰,荸薺,紅菱,蓴菜,南芡,做一套 吧。阿寶說,好昧,再講下去,天暗了也講不光。蓓蒂說,蔦蘿跟金銀花,淩霄,紫藤,算不算四 方聯(lián)呢。阿寶說,已經(jīng)講了不少,不要再講了。蓓蒂說,再講講呀,講呀。阿寶說,好是好,隻 是,前兩種開得早了,蔦蘿是草本,跟喇叭花比較相配。蓓蒂說,不對,我不喜歡喇叭花,太陽 出來就結(jié)束了,我不要。阿寶說,日本人叫“朝顏”,時(shí)間短,隻是,花開得再興,總歸是謝的。蓓 蒂不響。阿寶說,古代人講的,香色今何在,空枝對晚風(fēng)。蓓蒂說,我不懂,我不開心。阿寶靜 了下來。蓓蒂說,阿婆唱的歌是,蘿卜花開結(jié)牡丹/牡丹姊姊要嫁人/石榴姊姊做媒人/金轎 來/弗起身/銀轎來/弗起身/到得花花轎來就起身。阿寶說,我曉得了。蓓蒂說,還有一 個(gè),七歲姑娘坐矮凳/外公騎馬做媒人/爹爹杭州打頭冕/姆媽房裏繡羅裙,繡得幾朵花,繡 了三朵鴛鴦花。


    阿寶說,好了,好了。蓓蒂笑笑說,阿寶種花,我就做蝴蝶。阿寶說,嗯。


    蓓蒂說,其實(shí)我就是蝴蝶。阿寶說,我喜歡樹。蓓蒂說,嗯,蝴蝶最喜歡花,喜歡樹,喜歡 飛。


    貳


    當(dāng)時(shí),製造局路花神廟一帶,有花草攤販。上海新老兩個(gè)城隍廟,南京西路,徐家匯有花 店。陝西南路,現(xiàn)今的“百盛”馬路兩麵,各有雙開間玻璃花房,租界外僑多,單賣切花,營業(yè)到 !”966年止。蓓蒂提到花樹的年份,思南路奧斯丁汽車已經(jīng)消失。有一天,祖父與阿寶坐三輪 車,到紅雲(yún)路新城隍廟,見一個(gè)紹興人擺花攤,野生桂花共總?cè)茫瑤灼寻げ萏m,虎刺,細(xì)竹, 魯迅筆下何首烏等等雜項(xiàng)。紹興人說,“越桃”要不要,就是梔子花。阿寶不響。紹興人說,“驚睡 客”要吧,阿寶說,啥。


    紹興人說,就是瑞香,要不要。阿寶搖頭。紹興人說,“蛺蝶”要不要,鄉(xiāng)下叫“射幹旗”,開出 花來六瓣,有細(xì)紅點(diǎn)子,抽出一根芯,有黃須頭,一朵一隻蝴蝶。阿寶不響。紹興人說,“金 盞”呢,要不要,花籽八月下種,臘月開花,山裏時(shí)鮮貨,“ 鬧陽花”要吧。祖父說,慢慢講,急啥。 紹興人壓低喉嚨說,大先生,我急用鈔票,半夜進(jìn)山,掘來這批野貨。祖父不響。紹興人說,碰 著巡邏民兵,就要吊起來,吃扁擔(dān)了。阿寶不響,看中一株桂花。紹興人對祖父說,多少新鮮, 泥團(tuán) 有老青苔,兩株一道去。


    祖父不響,紹興人說,成雙成對,金桂就是“ 肉紅”,銀桂,“無瑕玉”,大先生,一株金,一株 銀,金銀滿堂,討討吉利。祖父不響。紹興人說,過去的大人家,大牆門,天井裏麵,定規(guī)是種 一對,金桂銀桂,子孫享福。


    祖父說,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少講。紹興人說,蔣總統(tǒng)蔣公館,奉化大牆門,天井裏一金一銀兩株 桂花,香煞人。祖父說,好好好,不買了。紹興人立刻拎起兩株樹苗,擺上三輪車踏板。車夫講 蘇北話說,喂,你再講一句蔣光頭蔣匪幫,你把我聽聽,我不拖你到紅雲(yún)路派出所去,我就不 是人。


    紹興人不響。車夫說,真要查一下子了,你什呢成分,我看你呀,不是個(gè)富農(nóng),就是個(gè)地 主。祖父打圓場。


    桂花送到思南路,堂哥堂姐覺得新鮮,走出來看。此刻又來一輛三輪車,大伯踉蹌下車, 嗶嘰中山裝解開,頭發(fā)淩亂。祖父說,天天跑書場,吃大餐,吃老酒,吃成這副樣子了。大伯 說,我是薄醉而止,哈,阿寶掘金子呀。堂哥堂姐,扶了大伯進(jìn)去,祖父跟進(jìn)去。阿寶到園子裏 挖泥,種了一株,看見籬笆外麵,蓓蒂吃一根“求是”牌奶油棒頭糖,與一個(gè)中學(xué)生慢慢走過來, 看見阿寶,立刻就奔過來看。中學(xué)生原地不動。


    蓓蒂說,種橘子樹呀。阿寶不響。蓓蒂說,我進(jìn)來幫忙。阿寶說。不要煩我。蓓蒂說,看到 馬頭,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過來呀。馬頭走過來,靠近籬笆。蓓蒂說,這是阿 寶。馬頭說,阿寶。阿寶點(diǎn)點(diǎn)頭。蓓蒂說,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是馬頭請我吃的。馬頭 說,是的。阿寶說,走開好吧,走開。蓓蒂看看阿寶,就跟馬頭走了,兩人拉開距離,慢慢走遠(yuǎn)。 第二天,蓓蒂告訴阿寶,昨天,是淑婉姐姐請同學(xué)跳舞,有不少人。阿寶不響。蓓蒂說,後來, 就碰到了馬頭。阿寶說,嗯。蓓蒂說,馬頭住楊樹浦高郎橋,是淑婉姐姐的表弟。阿寶說,開家 庭舞會,犯法的。蓓蒂說,淑婉姐姐講了,不要緊的,全部是文雅人,跟外區(qū)阿飛不一樣。阿寶 說,啥叫外區(qū)阿飛。蓓蒂說,淑婉姐姐講了,淮海路上的阿飛,大部分是外區(qū)過來的男工女工。 阿寶不響。蓓蒂說,我是不管的,我聽唱片。阿寶說,阿婆講啥,忘記了。蓓蒂說,我覺得馬頭 是好人,就是,頭發(fā)高了一點(diǎn),褲腳管細(xì)一點(diǎn)。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想帶我去高郎橋去看 看,馬頭住的地方,全部是工廠,就是楊樹浦的茭白園,昆明路附近,經(jīng)常唱“馬路戲”,就是露 天唱戲,唱江 淮劇,不買票,就可以看了,我不懂啥是江 淮劇,想去看,結(jié)果讓淑婉姐姐罵了一 頓,馬頭一聲不響。阿寶笑笑。蓓蒂說,後來,馬頭就帶我跳了一圈,送我一枝迎春花。阿寶 說,是3號裏種的。蓓蒂說,男朋友送我花,是第一次。阿寶笑笑說,小小年紀(jì),就講男朋友。蓓 蒂說,後來,淑婉姐姐叫我,如果再想跳舞,就讓馬頭帶。阿寶不響。蓓蒂說,音樂實(shí)在太輕 了,房間太悶了,唱片放一張又一張,姐姐跳了一次又一次。阿寶說,跳得越多,舞癮越重,有 的裏弄,居委會已經(jīng)上門捉了。蓓蒂說,後來,我就對馬頭講了私人秘密。阿寶不響。蓓蒂放低 聲音說,我告訴馬頭了,我想做公主。馬頭笑了笑講,女人長大了,現(xiàn)在樣樣可以做了,可以當(dāng) 搬運(yùn)工,拉老虎榻車,進(jìn)屠宰場殺雞,殺鴨子,殺豬玀,開巨龍車,或者開飛機(jī),開火車,開兵 艦,但是,不可能當(dāng)公主的。我講,為啥呢。馬頭講,除非蓓蒂上一代,有皇族血統(tǒng),否則不可 能的。阿寶笑笑。蓓蒂說,馬頭有意思對吧。阿寶說,嗯。蓓蒂說,馬頭覺得,每個(gè)人再努力,也 是跟血統(tǒng)的,基本改不過來的。


    叁


    小毛乘24路,到“野味香”門口下車,過淮海路,到斜對麵“淮海坊”弄口,與滬生會合,穿 過後弄堂,走進(jìn)南昌公寓。小學(xué)時(shí)代,滬生每次經(jīng)過這座老公寓,喜歡作弄電梯,反複撳電鈴, 電梯下來,大家逃散。


    開電梯女人衝到公寓門口,大罵癟三,死小囡。大家躲到南昌路不響,待電梯上去,再撳 鈴,非讓電梯上下多次,方才滿意離開。此刻,電梯女工看看小毛。滬生說,我尋姝華。女工對 小毛說,喂。小毛說,姝華。


    女工拉攏鐵柵,扳一記鐵把手,電梯是鐵籠子,嗡嗡嗡上升,外麵鐵絲網(wǎng),樓梯環(huán)繞四周, 到三樓,開鐵柵門,姝華立於房門口,表情冷淡。兩個(gè)人跟進(jìn)房間,打蠟地板,幾樣簡單家具, 辦公桌,幾隻竹椅,一張農(nóng)家春凳,條凳,看不到一本書。姝華的房間也簡單,長凳擱起來的鋪 板床 ,仿斑竹小書架。臺麵上隻有一本書。滬生說,這是我朋友小毛,姝華不響。小毛拿出一本 練習(xí) 簿,放到姝華麵前的臺子上。窗子有風(fēng),吹開一頁,姝華隻掃一眼。滬生說,小毛特地來看 姐姐。姝華不響。房間小,南昌路聲音傳上來。簿子比較破,封麵貼《劊俠穗雄》的刻本插圖。姝 華根本不看,風(fēng)吹插圖,一翻一翻。小毛有點(diǎn)局促,看看滬生。馬路上,車輪軋過陰溝蓋,咯登 咯登響。滬生拿起簿子說,這是小毛抄的。姝華說,嗯。小毛說,姐姐寫的詩,讓我看看。姝華 說,滬生,為啥到外麵瞎講,我不寫詩的。小毛不響。滬生有點(diǎn)意外。小毛自語說,這就隨便, 個(gè)人的自由 ,看不看,我無所謂。姝華不響。小毛拿起膝蓋上的紙包皮,端到臺麵上說,姐姐要是 喜歡,就留下來。小毛立起來,預(yù)備走了。姝華毫無表情,拆開舊報(bào)紙,見上麵一本舊版破書, 是聞一多編《現(xiàn)代蒔抄》,姝華麵孔一紅。此時(shí)滬生也立起來,準(zhǔn)備告辭。姝華說,再坐一歇。小 毛不響。姝華翻到穆旦的詩,繁體字:  靜靜地,我們?nèi)帘г?br />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裹,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捂,


    它底幽璧籠罩,使我們遊離,遊進(jìn)混亂的愛底自由 和美麗。


    小毛說,這等於外國詩。姝華輕聲說,盧灣區(qū)圖書館也看不到,一向是不印的。滬生說,哪 裏弄來的。小毛說,澳門路廢品打包皮站,舊書舊報(bào)紙,垃圾一大堆。姝華不響,眼神柔和起來。 小毛說,我隨手拿的。


    姝華笑說,還隨手,肯定明白人。滬生說,是吧。姝華翻了翻,另一本,同樣是民國版,編 號43!”,拉瑪雨丁《和聲集》,手一碰,封麵滑落,看見插圖,譯文為,教堂立柱光線下,死後少 女安詳,百合開放在棺柩旁。姝華立刻捧書於胸,意識到誇張,冷靜放迴去。南昌路有爆米花 聲音,轟一響。姝華翻開小毛的手抄簿,前麵抄了兵器名目,流星錘,峨眉刺,八寶袖箭等等,包皮括拳法套路,後麵是詞牌,繁體字,樓盤“霜天曉角”,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 瘦。都不是。我知音。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別後。辜負(fù)我。到如今。姝華不響。另 外是吳大有“ 點(diǎn)絳唇”,江 上旗亭。送君退是逢君庭。酒嗣唿渡。雪壁沙鷗暮。漠漠蕭蕭。香涑梨 花雨。添愁緒。斷膀柔格。相逐寒潮去。(詩詞繁體錯(cuò)誤)姝 華抬起麵孔,細(xì)看小毛說,抄這首為 啥。小毛說,好看吧。姝華說,啥。小毛說,船櫓寫得好。姝華說,啥。小毛說,蘇州河旁邊,經(jīng)常 看人搖櫓,天氣陰冷,吃中飯階段,河裏畢靜。姝華說,從來沒去過。滬生說,有風(fēng)景。小毛說, 下遊到三官堂的稻草船,上遊去天後宮批發(fā)站碼頭青皮甘蔗船,孤零零,一船一船搖過來,一 支櫓,一個(gè)人搖。船大,兩支櫓,一對夫妻,心齊手齊,一路搖過來,隻聽得一支櫓的聲音。姝 華說,詞意淺易,詞短韻密,無非一點(diǎn)閨怨,寫滿相思,隻這兩首,我歡喜的。小毛說,古代英 雄題牆詞,姐姐看過吧。姝華說,狠的。小毛說,宋朝比現(xiàn)在好多了。姝華壓低聲音,藹然說, 小毛是中學(xué)生了,外麵不許亂講,要出問題的,真的。


    兩個(gè)人坐約一個(gè)鍾頭,出了公寓,經(jīng)國泰電影 院一直朝北。小毛說,姝華比較怪。滬生笑 說,這個(gè)人,對父母,一樣是冷冰冰的。小毛說,不是親生的。滬生說,父母是區(qū)工會幹部,比 較忙。小毛不響。滬生說,我要是專看舊書,抄舊詩,我爸爸一定生氣的,非要我看新書,新電 影。小毛說,革命家庭嘛。滬生說,姝華大概會寫信來,感謝小毛。


    小毛說,無所謂的,真是我隨便偷的。滬生說,如果來信,小毛就迴信,勸勸姝華,少看老 書,外國書。我爸爸講,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形勢好,生活也好。小毛說,這難了,看姝華的樣子, 是不會聽的。滬生說,我是好心。小毛笑說,如果姝華再寄明信片,一定也是理發(fā)師傅先收。滬 生說,上次是風(fēng)景卡片,一般情況,隻有老先生寫明信片。小毛不響。兩人走到威海路。滬生 說,要麼,陪我到“翼風(fēng)”航模店走一趟。小毛同意。兩人穿過“大中裏”,不遠(yuǎn)就是南京西路,穿 過馬路,便是“翼風(fēng)”,兩開間店堂,顧客不少,櫃臺裏,從簡易橡筋飛機(jī),魚雷艇到驅(qū)逐艦圖 紙,各種材料,包皮括高級航模汽油發(fā)動機(jī),洋洋大觀。六十年代舟船模型,全靠手工,店裏另賣 各式微型木工金工器材,包皮括案頭微型臺鉗,應(yīng)有盡有。小毛開眼界,指一艘九千噸遠(yuǎn)洋輪模 型說,我鄰居銀鳳的老公海德,是這種船的海員。滬生說,此地有巡洋艦圖紙,英尺英寸,考 究。


    小毛看櫥窗。滬生說,我爸講,當(dāng)初世界條約,限製甲板炮火數(shù)量,比如彭薩科拉級巡洋 艦,十門203mm主炮,設(shè)計(jì)到頂了。小毛不懂。滬生說,美國人裝備飛機(jī)彈射器,水上偵察 機(jī),預(yù)備與日本古鷹級重型巡洋艦對殺,裝甲防衛(wèi),深到吃水線下五英尺,可惜彈藥艙缺防 衛(wèi),此地有圖紙賣,可以做。小毛說,我一點(diǎn)不懂。滬生說,進(jìn)了中學(xué),我參加航模組,一個(gè)月 就開除了。小毛說,為啥。滬生說,少一隻微型刨,老師認(rèn)定是我偷的,我隻能離開。小毛說, 是我偷的。


    滬生買了一瓶膠水,三張0號砂紙,兩人出來。店外聚攏人群,一個(gè)中年人說,德國巡洋 艦,薩恩霍斯特懂吧。一個(gè)中學(xué)生說,不懂。中年人說,裝甲水密好,首發(fā)命中最遠(yuǎn),英國光榮 號,哪裏是對手。中學(xué)生說,一般了吧,俾斯麥巡洋艦,名氣大,薩恩霍斯特相當(dāng)狼狽,艦島全 部轟光,隻能沉下去。中年人講,四打一算啥好漢呢,打了三個(gè)鍾頭,啥概念,約克公爵號,吃 飽薩恩霍斯特炮彈。中學(xué)生說,最後呢,最後呢,533毫米魚雷發(fā)射器,等於是赤膊,有防護(hù)甲 板吧,打爆了吧。講到此地,糾察說,讓開好吧,當(dāng)心皮夾子,少講講。滬生拉了小毛朝前走。


    滬生說,這一大一小兩個(gè)人,一個(gè)是隔壁江 陰路弄堂的老卵分子,另一個(gè),得過市中學(xué)生航模 賽名次,明顯是小卵一隻。小毛說,講得熱鬧。滬生說,照我哥哥講,薩恩霍斯特巡洋艦,武器 精良,讓英國人打沉,實(shí)在是艏設(shè)計(jì)太重,一開船,艏就進(jìn)水,“安東”炮塔進(jìn)水,之後換了最出 名的“大西洋”艏,確實(shí)應(yīng)該,但是逃不快了,讓英國人包皮圍,哈,有啥辦法。小毛說,照我?guī)煾?講的辦法,緊盯一隻船拚命打呢。滬生說,巡洋艦不是肉拳頭,中國武功,基本是騙人的。小毛 不響。


    兩人走到新華電影 院,滬生買兩根棒冰,兩個(gè)人坐到臺階上。滬生說,不開心了,算我講 錯(cuò)了。小毛說,無所謂的。兩人轉(zhuǎn)彎,經(jīng)過鳳陽路,到石門路拉德公寓門口。滬生說,到我房間 裏坐一坐。小毛說,要吃夜飯了,我迴去了。滬生說,上去看看。兩人乘電梯到四樓,英商高級 職員宿舍,比南昌公寓寬,一梯三戶,鋼窗蠟地,獨(dú)立煤衛(wèi)。滬生開門讓小毛進(jìn)去,朝東是馬賽 克貼麵的大廚房,居中的臺子上,擺了一隻摜奶油圓蛋糕,小毛一呆。此刻,西麵房間裏出來 幾個(gè)人,對滬生,小毛笑。滬生說,今朝是小毛生日,小毛,這是我朋友阿寶,蓓蒂,還有我父 母。兩個(gè)穿空軍製服 的中年男女,笑瞇瞇過來,講上海口音的北方話說,小毛,生日快樂,學(xué)習(xí) 進(jìn)步。小毛一時(shí)手足無措,再一看,西廳裏一個(gè)熟悉的姐姐,笑瞇瞇立起來,竟然是姝華。


    六十年代上海,重視生日的家庭不多。滬生父母軍校畢業(yè),到空軍部門工作,兩人是同年 同月同日生,初次約會,適逢生日,因此對生日重視。滬生與哥哥滬民,一家四口,每年過三個(gè) 生日,雷打不動。上一次,滬生到蘇州河邊,吃油墩子聊天,記了小毛生日,搬到石門路已經(jīng)幾 年,打算請姝華來坐,讓小毛有驚喜,父母非常支持。於是滬生約了阿寶,蓓蒂,隻有姝華猶 豫,滬生就帶了小毛,先去看姝華。滬生說,姝華來與不來,自家決定。想不到,姝華還是來 了。見到原來小鄰居,滬生父母高興,滬生的爸爸,講上海口音的北方話說,到了十月一日,祖 國母親生日,更要慶祝,你們一定來,到陽臺看禮花。大家點(diǎn)頭。隻有小毛恍惚,想不到過了生 日。大家等小毛切蛋糕,蓓蒂說,小毛哥哥許一個(gè)願(yuàn)。小毛想不出願(yuàn)望,與大家一道說,生日快 樂。蓓蒂雙瞳閃閃,看定了蛋糕說,假使是明信片裏的五彩蠟燭,金銀蠟燭,多好。阿寶說,煙 紙店隻賣白蠟燭,南京路虹廟,賣紅蠟燭。小毛說,香燭店有最小的蠟燭,叫“ 三拜”。滬生說, 啥意思。小毛說,隻要拜三拜,蠟燭火就結(jié)束了。蓓蒂說,啊。小毛說,稍大一點(diǎn)的,“大四支”, 再大一點(diǎn),“夜半光”,十二兩重,可以點(diǎn)到半夜,“斤通燭”,一斤重的分量,“通宵”,是兩斤重, 大蠟燭叫“ 鬥光”。蓓蒂搖手說,不要講了,中國蠟燭,最討厭。


    大家吃了蛋糕,滬生父母參加一個(gè)聚會,先走了。燒飯阿姨擺上幾隻簡單小菜,大家坐下 來吃飯。小毛說,進(jìn)門我就一嚇,現(xiàn)在想想,真可以結(jié)拜金蘭了。滬生說,啥。小毛說,蓓蒂喜 歡香港彩色蠟燭,我喜歡古代樣子,點(diǎn)三炷香,大家換了庚帖,就是異姓弟兄姊妹。燒飯阿姨 說,如果桃園三結(jié)義,小毛算啥人呢,劉備,還是關(guān)公關(guān)老爺。小毛說,我隻曉得以前,工人加 入幫會最多,結(jié)拜兄弟姊妹最多,同鄉(xiāng)同幫,最忠誠。


    阿寶說,諸葛亮跟張溫 ,也算結(jié)拜弟兄。滬生說,隔輩結(jié)誼,董卓跟呂布,楊貴妃呢,是跟 安祿山。姝華說,小毛誠心誠意,大家開這種玩笑,好意思吧。小毛說,不寫金蘭簿,現(xiàn)在也是 義兄義弟,義姊義妹。滬生撲哧一聲笑。姝華說,哈克貝裏?費(fèi)恩,湯姆?索亞,真正的結(jié)拜弟 兄。


    小毛說,不望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yuàn)同年同月同日死,講起來,當(dāng)然也不可能。大家笑笑。 小毛說,古代人,是打仗之前,人人磨了刀,就開始換帖,預(yù)備一道死。蓓蒂說,我喜歡皇宮故 事,皇宮舞會。小毛說,結(jié)了義,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阿寶說,我爸爸講起來,這是不可能的, 人生知己無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後也是各歸各,因?yàn)榍闆r太複雜了。 滬生說,階級感情,是血濃於水,我爸爸部隊(duì)裏,戰(zhàn)友最團(tuán) 結(jié)。阿寶說,革命軍人家庭,有啥好 講呢。滬生不響。姝華岔開話題說,滬民哥哥呢。燒飯阿姨說,從部隊(duì)請假迴來,就住院了。滬 生不響。


    大家吃了飯,跟阿寶到陽臺上,朝外眺望,東麵是“ 國際”飯店,東南方向,看見“大世界”暗 淡的米色寶塔。小毛幫忙收臺子。燒飯阿姨小聲說,滬民不是生病,是做了逃兵,爸爸發(fā)火了, 批評了好幾次。小毛不響。大家聚到廳裏,靠牆一排書櫥裏,多數(shù)為政治書,灰布麵《列事全 集》,咖啡麵子《斯大林全集》,另一隻小書櫥比較雜,航空技術(shù)資料,關(guān)於船塢,軍艦,軍港碼 頭,吃水線,洋流氣象種種名目,俄文版多。另有少量文藝書。櫥頂擺了一艘p一4魚雷艇模 型。滬生說,這是滬民以前做的。小毛靠近去看。滬生說,p一4是中國海軍主力,蘇製快艇,可 惜不配雷達(dá),靠陸上雷達(dá)傳遞指揮,容易失去目標(biāo)。阿寶說,軍事秘密。


    滬生說,從蘇聯(lián)進(jìn)口36艘,!”958年打沉臺灣四千噸“臺生”運(yùn)輸船,據(jù)說是這種艇。另外 還有一種木質(zhì)魚雷快艇。小毛說,啊,蘇州河裏運(yùn)棉花的駁船,也是鐵皮做的。滬生說,全部劃 歸廣州,蕪湖船廠製造,蘇聯(lián)專利02型。阿寶興趣不大,走開了。滬生帶小毛到另一間,內(nèi)陽 臺的角落裏,堆了大疊《人民日報(bào)》,《紅旗》,小臺子上,是一架戰(zhàn)艦?zāi)P妄埞恰f,這是滬 民做的皇家橡樹號戰(zhàn)列艦,當(dāng)兵前,弄到一半。小毛說,滬生是內(nèi)行。滬生說,我不算懂,我航 模班的老師,上兩代全部是江 南造船廠師傅。小毛摸一摸龍骨。滬生說,君王級係列,航速比 較差,這艘船,最後是讓德國u一47潛艇三發(fā)魚雷擊中,八百人喪生。小毛說,已經(jīng)是手下敗 將,為啥要做。滬生說,有一類人,就喜歡做沉船係列,包皮括滬民。小毛不響。滬生輕聲說,滬 民倒黴了,最近跟一個(gè)女兵談戀愛不成功,裝病迴上海,氣得我爸爸伸手辣辣兩記耳光。小毛 不響。滬生指了中部艦橋說,如果小毛有興趣,經(jīng)常過來做。小毛不響。


    兩人迴客廳。蓓蒂聽兒童節(jié)目。姝華靠了書櫥翻書。小毛走過去,看見幾本蘇聯(lián)小說,《士 敏土》,《三侗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樓站站畏輿女晨萎師》。姝華翻到一本,阿雨誌跋綏夫著 《沙事》。小毛湊近去,姝華立刻退後一步說,走開呀。小毛說,頹靡,是啥意思。姝華雙頰一紅 說,走開好吧。小朋友懂啥。小毛說,我樣樣懂的。姝華說,這本書比較特別,但小毛太小,我 不講了。小毛說,主要講啥呢。姝華想了想,赧然說,就是。小毛說,吞吞吐吐,讓我來看。姝華 掩卷說,就是!”905年,這個(gè)人,寫了“性欲第一”的意思,懂吧。小毛說,啥叫性欲。


    姝華嚴(yán)肅說,就是有人對政治,憲政不滿,這個(gè)人講,是因?yàn)槿怏w不滿的緣故。小毛說,肉 體,啥意思呢。姝華講不下去,不耐煩轉(zhuǎn)身說,以後講吧,我到以後再講。小毛無趣,蹲了下 來,無意從書櫥底層,抽出一冊中譯《受的科摯》,翻開第一麵,就是一整幅女人器官,銅版畫 的分析圖,桃子樣式的正麵,每根毛發(fā)細(xì)致人微,注釋密密麻麻。啪啦一響,腳邊跌下來一大 本商耪印害館《漢俄字典》,小毛一嚇。姝華輕聲說,小毛,不許看,快點(diǎn)擺好,聽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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