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鋼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隻腳。房間裏，鏡子虛虛實實，鋼琴是靈魂。尤其立式高背 琴，低調(diào)，偏安一隅，更見涵養(yǎng)，無論靠窗還是近門，黑，栗色，還是白顏色，同樣吸引視線。於 男人麵前，鋼琴是女人，女人麵前，又變男人。老人彈琴，無論曲目多少歡快跳躍，已是迴憶， 鋼琴變?yōu)閼已拢粔K碑，分量重，冷漠，有時是一具棺材。對於蓓蒂，鋼琴是一匹四腳動物。蓓 蒂的鋼琴，蒼黑顏色，一匹懂事的高頭黑馬，穩(wěn)重，滄桑，舊緞子一樣的暗光，心裏不願意，還 是讓蓓蒂摸索。蓓蒂小時，馬身特別高，發(fā)出陌生的氣味，大幾歲，馬就矮一點，這是常規(guī)。待 到難得的少女時代，黑馬背脊，適合蓓蒂騎騁，也就一兩年的狀態(tài)，剛?cè)醽K濟(jì)，黑琴白裙，如果 拍一張照，相當(dāng)優(yōu)雅。但這是想象，因為現(xiàn)在，鋼琴的位置上，隻剩一塊空白牆壁，地板留下四 條拖痕。阿婆與蓓蒂離開的一刻，鋼琴移動僵硬的馬蹄，像一匹馬一樣消失了。地板上四條傷 口，深深蹄印，已無法愈合。
阿寶發(fā)愁說，我馬上去淮海路，到國營舊貨店看一看。蓓蒂說，我去過兩三趟了，馬頭也 陪我去過了。阿寶說，馬頭講啥。蓓蒂說，馬頭覺得冤枉，根本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鋼琴。姝華 說，真的，還是裝的，現(xiàn)在樣樣式式，可以搬出去賣，我爸爸講了，現(xiàn)在撈外快，最方便，預(yù)先 看了地方，帶幾個弟兄，卡車偷偷從廠裏開出來，衝進(jìn)這種倒黴人家，一般無人敢響，以為又 是來抄家，進(jìn)門就隨便，可以隨便搬，紅木家具，銅床 ，鋼琴，絲絨沙發(fā)，地毯，隨便搬，其實， 是拖到“淮國舊”去賣，三鈿不值兩鈿，然後，大家吃幾頓便宜老酒，家常小菜，毛豆百葉結(jié)，素 雞，烤麩，豬腳爪，啥人管呢。阿寶不響。阿婆說，我已經(jīng)頭昏了，是高郎橋的馬頭做的，還是 陌生人做的，根本搞不清爽，我去過“淮國舊”，後門是長樂路，弄堂路邊，毛竹棚裏，也擺了舊 鋼琴，哪裏尋得到呢，看得我眼花落花。姝華說，這地方沙發(fā)多，家具多，鋼琴也多，各種顏 色，牌子，擺得密密層層，彎彎曲曲，路也不好走，要側(cè)轉(zhuǎn)身來，店外，仍舊有琴運(yùn)進(jìn)來，店員 用粉筆寫號碼。店員講，上海灘哪裏冒出來這樣多的琴，作孽，怨煞人。我一進(jìn)店裏，就跟阿婆 蓓蒂走散了，鋼琴，沙發(fā)，各種人家的氣味，有的香，有的臭，琴背後一樣，全部是灰，看到一 架古鋼琴，羽管鍵琴，西洋插圖裏有過，洛可可捕金花樣，像小寫字臺，四腳伶仃，上海真看不 懂，樣樣會有。阿婆說，白跑了幾趟，每趟出來，蓓蒂就蹲到地上，不開心。姝華說，這天阿婆 進(jìn)店，先坐到一張琴凳上，後來坐一隻法國彎腳沙發(fā)，麵色難看。阿婆說，是接不上氣了，我曉 得差不多了。蓓蒂說，不要講了。阿婆說，想想再迴紹興，無啥意思。蓓蒂拉緊阿婆說，墳?zāi)挂?經(jīng)挖光了。阿婆說，索性變一根魚，遊到水裏去。蓓蒂說，真這樣，我就變金魚。阿寶說，有了 鋼琴，也不便彈了。蓓蒂不響。阿婆說，蓓蒂一個人也去尋過，琴上有小魚記號，容易尋到，吃 中飯階段，四麵無人，聽到有人彈琴，有一個七八歲小姑娘，彈幾記，關(guān)好琴蓋，東看西看，再 開一隻琴蓋，彈幾記。蓓蒂不動，聽小姑娘彈。姝華說，店員的小囡。
蓓蒂說，跟我一樣，是尋琴的。阿婆說，隻能這樣子想，如果來人采取行動，明當(dāng)明拖走， 我跟蓓蒂，也隻能看看，兩眼提白。阿婆摸了摸蓓蒂說，南京城去過了，乖囡想去哪裏散心，跟 阿婆講。蓓蒂說，我想去黃浦江 。阿婆說，敢。姝華說，蓓蒂的琴，也許一拖到店裏，就讓人買 走了，現(xiàn)在便宜貨多，老紅木鴨蛋凳，兩三塊一隻，鋼琴一般三十塊到八十塊吧。阿寶說，青工 一兩個月工資，隻是，啥人買呢。曹楊新村，工人階級最多，可以買，但是地板軟，房子小，彈彈《東方紅》，有啥用場。大家不響。
其實這天黃昏，是阿寶最後見到蓓蒂與阿婆的時刻，阿寶離開時分，天完全灰暗，阿寶迴 頭，見阿婆為蓓蒂梳頭，阿婆說，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殺隻雞，世界多，殺隻老 雄鵝。蓓蒂說，我不要聽了，討厭了。姝華立於門口，阿寶再迴頭，見姝華身邊，掠過兩道光， 閃進(jìn)水池裏，阿寶一揩眼睛，視覺模糊，眼前，隻是昏暗房子，樹，一輛腳踏車經(jīng)過，一切如 常。幾天以後，阿寶收到了姝華的信，信文是，阿寶，這天你先迴曹楊新村，會相信我嗎？以後 就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事，就是這夜之後，阿婆和蓓蒂失蹤了，大概是去了南京？還是哪裏？有 空詳談。
姝華。
十天後，阿寶與滬生，小毛以及建國等人，趕到楊浦區(qū)高郎橋的馬頭家，再三打聽蓓蒂， 阿婆，以及鋼琴的下落。結(jié)果講了幾句，氣氛就緊張，也許是建國想動手，小毛的姿勢引起了 誤會，五分鍾裏，馬頭家周圍，聚攏不少青年，搞得不可收拾。事後，馬頭耐心告訴阿寶，現(xiàn)在 市區(qū)的造反組織，太多了，根本搞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鋼琴。阿寶不響。馬頭說，小毛真是十三 點，要動手，也不想一想，普陀大自鳴鍾地區(qū)的人，哪裏可以跟大楊浦對開，上海人講了，根本 是不配模子的。阿寶拍拍馬頭肩膀，一聲不響。馬頭說，蓓蒂跟阿婆失蹤了，我也難過，我一個 人去皋蘭路，看了三次，世界亂了，我確實是看不見，尋不到。阿寶說，會去哪裏呢。馬頭說， 希望是去了南京，或者去紹興，我聽蓓蒂講過，上海，越來越?jīng)]意思了。阿寶不響。馬頭說，此 地高郎庵，滬東天主堂，本就破破爛爛，取消了，敲光了，也就算了，市中心好房子，又是撬又 是敲，完全變了樣，我想不到，昨天我去了一趟，看見阿寶的老房間，搬進(jìn)三戶人家，底樓蓓蒂 房間，遷進(jìn)來兩戶，門口的小魚池，清理過了，水裏有幾條金魚。阿寶心裏一痛。眼前出現(xiàn)蓓蒂 的樣子，池邊的魚鱗。馬頭說，我有了空，再去看看，一老一小，到底去了啥地方，唉，上海，真 是無啥意思了。
這天下午，阿寶再次走進(jìn)淮海路國營舊貨店。滿眼是人，店堂寬闊，深不見底，鋼琴擺滿 後門內(nèi)外，以及附近弄堂，過街樓。店裏的營業(yè)員，精通種種舊家具，方臺子叫“ 四平”，圓臺 叫“ 月亮”，椅子叫“息腳”，床 叫“橫啊”，屏風(fēng)叫“六曲”，梳妝臺叫“托照”，凳子統(tǒng)稱是“件頭”，方 凳圓凳，叫“方件”，“ 圓件”，時常有東張西望的顧客，也許跟阿寶一樣，尋覓自家或親朋的家 當(dāng)，看到了，當(dāng)然不可能贖迴，但可以緊盯不放，或是長長一瞥，眼神發(fā)呆，摸一摸，問一句賣 價，離開。猶豫性格之人，幾步幾迴頭，預(yù)備過幾天重來，有空再來看看，也許一直等到舊物消 失，會鼓起勇氣，打聽去路，與營業(yè)員攀談。營業(yè)員說，賣脫了。啥。
大概是前幾天吧。買客，是哪一類人呢，大概做啥工作。營業(yè)員心情好，敷衍幾句。有警惕 心，就立刻反問，喂，做啥，公安局的，介紹信拿出來。提問人立刻做了縮頭烏龜，走路了事， 這塊地方，再不會來了。另一種人，一眼尋到鋼琴，或者沙發(fā)。營業(yè)員說，古董提琴，越古越 豔，古董鋼琴，難了，鋼琴要買這種老牌德國貨，但太舊不好，鋼絲容易鬆，容易走音，經(jīng)常要 校，沙發(fā)嘛，這一件是法國真正老貨，骨子硬，扶手雕工精細(xì)，泡釘，絲絨麵料，繃帶，鬃絲，完 全進(jìn)口料作，底盤高級彈簧，包皮括“庫升”，即彈簧軟墊，樣樣貨真價實，讚。來人不響，改變了 計劃，裏外環(huán)境，看個兩三遍，看明詳細(xì)位置，時間，何時人多，人少，中午轉(zhuǎn)到附近，吃一碗菜肉餛飩。一般是下午一到兩點，客流少，或者四點鍾，前麵擋了一部黃魚車，多數(shù)人，走不進(jìn) 某一條家具形成的夾弄，此刻光線也最暗，時辰一到，東看西看，直接來到既定位置，四麵一 瞄，摸出褲袋裏的旋鑿，或拎包皮裏的剪刀，一戳，一剪，一撬，一挖，拿到一隻紙包皮，或者鐵皮 小盒子，連工具擺進(jìn)人造革拎包皮，拉鏈一拉，佯裝客人，全身放鬆，東看看西摸摸，馬上滑腳走 路。這就是保衛(wèi)個人私產(chǎn)，或偵查他人財產(chǎn)，巧取夾藏的情節(jié)，尋寶，是世界永恆的主題，是這 家遠(yuǎn)東最大舊貨店，輝煌時代的驚鴻一瞥。當(dāng)時小道消息多，傳聞有人躲進(jìn)舊櫥，關(guān)店後，半 夜出來作案，店裏因此養(yǎng)了兩頭狼狗，一夜 巡邏三遍。最轟動事件，是附近幾個小囡，某日到 舊沙發(fā)上蹦跳吵鬧，結(jié)果踏穿了一隻法式洋緞單人軟椅，露出內(nèi)襯一包皮赤金鏈，兩大卷美金。 因此，堆滿舊家具的店堂與馬路，像蘇聯(lián)電影 《十二把椅子》。此刻，阿寶於琴間流連徘徊，鋼 琴自由 擺放，羅列散漫，形成各種行走路線，躋身於此，打開任何一塊琴蓋，內(nèi)裏簡單而複雜， 眼下的鍵盤，一絲不動，周圍聽不到一個音階，有時，鍵盤上有幾根頭發(fā)，一屑碎紙，半枝斷頭 鉛筆，琴蓋內(nèi)散發(fā)出陌生氣味，阿寶難以親近，感覺到痛，悵然閉闔。蓓蒂留下的小魚刻痕，阿 寶走了幾圈，望穿秋水，也尋覓不見。
阿寶獨(dú)自來到南昌公寓。姝華靠於床 頭，姝華娘端來一杯開水。
姝華有氣無力說，姆媽，我跟阿寶有事體講。姝華娘知趣避開。姝華忽然兩眼發(fā)光說，阿 寶，我像是做夢了。阿寶不響。姝華說，我真不相信這天的樣子。阿寶點頭說，蓓蒂與阿婆，確 實是失蹤了，毫無消息。姝華說。這天，我見阿寶先走，我也想走了，我講了一句，阿婆，可以 燒夜飯了，天夜了。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聲不響。我隱約聞到一股魚腥氣，剛想走，外麵 花園裏，出現(xiàn)一道光，我一看，阿婆剛剛還在身邊，現(xiàn)在看不見了，蓓蒂拉了我，對池子裏叫， 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黃昏天暗，水裏一條鯽魚。蓓蒂講，這是阿婆。阿寶說，真的假的。姝華 說，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這夜有水了，有魚，我伸進(jìn)水裏，鯽魚一動不動。
蓓蒂講，阿婆，讓我變金魚呀。我講，蓓蒂，童話看多了，普希金講的金魚，是上帝。蓓蒂 講，姐姐如果想變，也是一條金魚，試試看。我笑笑講，我不想做金魚，我做人。蓓蒂講，金魚 比鯽魚好看。我講，是的，以前有個叫契訶夫的男人，一寫情書，就是我的金魚，我親愛的小金 魚。
蓓蒂忽然蹲下來，哭了。我迴到廚房尋阿婆，走到門口，我迴頭再看，水池四麵，已經(jīng)不見 人了。我講，蓓蒂，蓓蒂。我聽不到聲音。我跑進(jìn)去看，水更多了，有一棵水草，一條鯽魚，一條 金魚。我覺得情況嚴(yán)重了，伸手去摸，魚遊到水草下麵，我嚇了，我講，蓓蒂，周圍一聲不響， 金魚搖搖尾巴，鯽魚一動不動，貼近了金魚，像一塊石頭。我尋到廚房間，想不到阿婆跟蓓蒂， 忽然立到我眼前。阿婆講，天不早了，姝華迴轉(zhuǎn)吧。我心裏嘣嘣跳，覺得放心了。我講，好的， 我走了。阿婆講，天冷了，姝華麵色不好，多穿一點呀，阿婆明早，是想帶蓓蒂出去了。我講， 到啥地方去。阿婆講，現(xiàn)在話不定，真要話一句，就是想走了。姝華講到此地，低頭說，我不想 講了。阿寶說，我覺得還好，不覺得緊張。姝華說，這等於是童話選集。阿寶說，兩個人，真就 消失了。姝華不響。阿寶說，記得蓓蒂幾次講故事，完全亂夢堆疊，看見裙子變輕，分開了，是 金魚尾巴，水池旁邊，月光下麵有一隻貓，銜了蓓蒂，到外麵走了一圈，再迴來。姝華說，當(dāng) 時，天完全暗下來了，蓓蒂身上發(fā)亮。蓓蒂講，姐姐，我跟阿婆走了。我警惕起來問，到啥地方 去。蓓蒂講，現(xiàn)在等貓咪來呀，夜裏有三隻貓會來，其中一隻，是來帶我的，有一隻花貓，帶阿婆先走。我講，笑話。蓓蒂講，三隻野貓，一直跑到日暉港，黃浦江 旁邊，貓嘴巴一鬆，喵嗚一 叫，我跟阿婆就遊了，遊一圈就迴來，如果我不迴來，就遊到別地方去。我笑笑講，除非我做 夢。蓓蒂講，不相信就看呀，我跟阿婆，頭頸後麵，有牙齒印。我看一看，隻聞到頭發(fā)裏的魚腥 氣。我講，快讓阿婆汰頭發(fā)，不許嚇姐姐，我走了。蓓蒂講，我不要鋼琴了。阿寶不響。姝華說， 當(dāng)時，隻覺得背後發(fā)冷。阿婆不聲不響過來，麵色枯槁晦暗，摸摸蓓蒂的頭講，蓓蒂。我覺得有 點尷尬，敷衍笑了笑，我真就走了，兩腳無力，夢遊一樣走的，我隻記得，阿婆的相貌，完全變 暗了，我現(xiàn)在想想，還是不相信這夜的情況。阿寶不響，心裏想到了童話選集，想到兩條魚，小 貓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風(fēng)，一直朝南走，這要穿過多條馬路呢，到了黃浦江 邊，江 風(fēng)撲麵，兩條魚跳進(jìn)水裏，岸邊是船艏，錨鏈，纜繩。三隻貓一動不動。阿寶說，這肯定 是故事，是神話。
貳
第二年初夏某天，氣溫 滾熱，葉家宅小菜場附近，有一爿醬油店，賣散裝啤酒。營業(yè)員接 過小毛的鋼鍾水壺，扳開黃銅龍頭。營業(yè)員說，師兄師姐，來了不少。小毛說，當(dāng)心，眼睛看龍 頭。營業(yè)員對女營業(yè)員說，練功夫，練拳頭的人，就是不一樣，做了夜班，日裏還不咽，還有精 神吃老酒。小毛說，有意見對吧。營業(yè)員說，毫無意見，是眼熱，我當(dāng)時是一念之差，做了櫃臺 猢猻，看看現(xiàn)在，工人階級多少開心。小毛不響。啤酒滿了。營業(yè)員手一扳，轉(zhuǎn)過櫃臺，竹殼熱 水瓶擺到紹興酒壇旁邊，漏鬥插進(jìn)瓶口，竹製酒吊，陰篤篤，濕淋淋提上來，一股香氣，朝漏鬥 口一橫，算半斤。熱水瓶裝滿黃酒，小毛付了鈔票，一手拎水壺，一手拎兩隻熱水瓶。女營業(yè)員 說，勁道大，厲害。小毛的腰板挺直，大步離開醬油店，來到師父房間。八仙桌已靠床 擺好。建 國，榮根，國棉六廠藝徒小勇，絹紡廠小隆興等人，買了熟菜，拆開油紙包皮，擺到臺子當(dāng)中。灶 披間裏，金妹炒了兩碗素菜。小毛倒了酒。師父講，小菜蠻好，今朝，人人要吃老酒。金妹穿無 袖汗衫，端菜進(jìn)來，頸口流汗，一雙藕臂，兩腋濕透。
小毛說，我叫名，隻有十五歲。師父說，十五歲，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養(yǎng)小人，準(zhǔn)備做爹爹了，吃酒 不礙的。小隆興笑笑。金妹吃了一大口啤酒說，灶問太小了，太熱了，我現(xiàn)在隻想汰浴。師父 說，我就一間房間，真要汰，現(xiàn)在到床 腳旁邊去汰。金妹說，十三，當(dāng)了小朋友麵前，我好意思 汰吧。
師父說，有啥不可以呢，我?guī)煾府?dāng)年，召集了師兄弟，看過一次女人汰浴。金妹說，好意思 講的。大家人座。建國說，師父吃。師父說，我這次，是指揮部派我到楊浦區(qū)三個月，幫幾個工 人組織訓(xùn)練基本動作。小毛說，我有空來看。師父說，也就是一般格鬥擒拿，路太遠(yuǎn)，情況也 亂，大家不便來。小毛說，萬一有要緊事體呢。師父說，教拳三年多，借此機(jī)會，我跟大家告一 個段落。大家不響。師父說，蜻蜓吃尾巴，現(xiàn)在隻能自顧自，管好自家，市麵亂，心就要定，做 人單憑一個“義”，要幫弟兄，我?guī)煾傅膸煾福翘K北難民，到上海做工，當(dāng)時成千上萬工人參加 青幫，搞罷工，紗廠裏又有幫，安徽幫，湖北幫，蘇北幫，山東幫，紹興幫，南洋香煙廠，不是寧 波幫，就是廣州幫，到我?guī)煾敢淮�算聰明，隻做同鄉(xiāng)人的弟兄，少惹是非，供關(guān)公，關(guān)老 爺，張?zhí)鞄煟椰F(xiàn)在隻能供領(lǐng)袖，一般情況裏，記得領(lǐng)袖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就可以 了。小毛說，有人欺負(fù)我朋友，哪能辦。小勇說，講講看。師父說，社會糾葛，一般朋友關(guān)係，目 前盡量少管。小毛不響。師父說，運(yùn)動一來，車間裏真也冒出幾隻癟三，領(lǐng)袖語錄，朗朗上口，革命形勢，樣樣懂，身披軍大衣，樣子像領(lǐng)導(dǎo)，真是奇怪。金妹說，我廠裏，也有這種癟三，奇 怪。師父說，老古話講，這叫小人多才。金妹笑說，打扮最重要，據(jù)說以前搞罷工，美亞廠來了 一個代表談判聯(lián)合行動，穿了一身舊衣裳，大家根本不理睬，結(jié)果換了一套新衣裳，就談得爽 快了。師父說，我是看透了，講起來，是鬥階級，其實跟過去的幫會，黨 派搞罷工差不多，是鬥 人，人跟人之間，主要靠互相聞味道，互相看脾氣，合得攏，還是合不攏，就算是一個階級了， 一個組織，親生親養(yǎng)的同胞手足，同宗弟兄，往往也是互相打小算盤，一個朝東，一個要朝西， 結(jié)果呢，就互相鬥，互相打，互相戳娘倒皮的罵，哼，講起來好聽，路線鬥爭。
大家不響。吃酒吃菜。師父說，比如我這次到楊浦，我已經(jīng)想定了，隻教拳，搞七撚三事 體，我不參加。小隆興說，這段時間，大家做啥呢。師父說，無啥好做，少跟造反隊搭界，跟車 間裏小姑娘，小阿姨，小姆媽搭訕，講講笑笑，倒是可以的，因為年紀(jì)到了，懂一點女人的味 道，以後少走彎路。金妹說，師父要教壞小朋友了。師父說，年紀(jì)確實不小了，我來問，小隆興 年齡多少。小隆興說，十九。師父說，建國，榮根兩弟兄，一個是十九，一個十八，小勇十七。小 毛最小。大家不響。房子外麵，傳來駁船汽笛聲，天氣熱，每個人吃得麵孔發(fā)紅。師父看看大家 說，我來講個故事，老古話講，看佛警僧，看父警子，古代有個高僧，自小出家，清修到老，名 聲好，臨死階段，徒弟問，師父有啥要講吧。高僧說，一世看不見女人的下身，我苦惱，因此死 了兩夜，還是死不脫，辛酸。金妹說，好意思的，不許講了。師父說，徒弟就跑到堂子裏，叫一 個女人過來，褲裙一落，高僧一看說，啊呀呀呀，原來跟尼姑是一樣的，兩腳一伸，圓寂了。金 妹說，下作。師父說，上麵要作，下麵也要作，這叫下作。吃了老酒，我頭腦拎清，現(xiàn)在我來問 徒弟，女人赤膊，看見過吧。金妹說，不許講了。師父說，我重點來講一講，男人不下作，小囡 哪裏來，早曉得，就早懂事，人就聰昵，我?guī)煾钢v了，男人早一點曉得女人，也就不稀奇了，以 後少犯錯。小毛說，我看到過了。師父說，講講看。小毛不響。
師父說，不要緊，講。金妹筷子一放說，蠻好吃一點師徒老酒，就講下作事體。小毛不響。 師父說，金妹是過來人，下作事體，樣樣做過了。金妹說，太難聽了，不要講了。師父說，社會 亂，這批小囡，樣樣不懂，我就有責(zé)任。金妹說，講得出口吧。師父說，又不是讓金妹講，是聽 小朋友講，小毛快點講。小毛說，是去“大串聯(lián)”，車廂裏人山人海，我坐的地方，車廂連接板， 屁股下麵漏空，人多得實在不能動，廁所間裏全部塞滿人，半夜裏，對麵兩個北方大姐姐，穿 的是棉褲，結(jié)果就脫到底，對準(zhǔn)鐵板。師父說，小毛當(dāng)時想啥。金妹說，不許講了。小毛不響。 小勇說，我有次去中山橋棚戶區(qū)，看到同學(xué)的小阿姨，隔壁小姆媽，大熱天赤膊，房間裏走來 走去，樣樣無所謂。建國說，我小娘舅，小舅媽，到上海來大串聯(lián)，夜裏咽雙層床 下鋪，哥哥跟 我咽上鋪，因為是木條子鋪板，半夜裏就跟哥哥看下去。金妹麵孔飛紅說，真不曉得，男人為 啥喜歡講這種事體。大家不響。金妹說，難怪有一次，我到廠裏泡浴，聽到頂棚上麵有聲音，一 個班次的女工漶浴場麵，兩排蓮蓬頭，三四十個赤膊女人，結(jié)果上個禮拜，轟隆隆隆一響，頂 棚讓水蒸氣熏酥了，爬進(jìn)一個人，想不到忽然塌下來，灰塵垃圾裏，趴了一個電工阿胡 子，十 幾個小姊妹，捂緊上身下身，連忙就逃，真是嚇煞人，其他幾個老阿姨，老女人，老師傅，根本 不怕，衣裳顧不得穿，赤膊騎到阿胡 子身上，打得阿胡 子七葷八素。師父說，一頓粉拳，厲害。 金妹笑說，下作男人，真是下作。師父笑笑。金妹說，這樁事體之後，三車間的小姊妹講，金 妹，我想過了，以後發(fā)覺有男人偷看，我隻要雙手捂緊麵孔，就可以了。師父說，為啥。金妹 說，一手遮下身，一手擋上身，根本不起作用，我後身屁股呢，大腿呢，別人樣樣看得到。師父說，不明白。金妹說，如果我捂緊麵孔，下作男人，就看不明白了，這個赤膊女人，究竟是金妹 呢，還是銀妹，寶妹，看不明白，等於白看，女人身體，是一樣的，隨便看。師父笑說，這倒也 是，小騷貨，真是聰明，做人，其實就是憑一張麵孔，屁股算啥呢。金妹說，現(xiàn)在我算是曉得， 天下最騷是男人，自小就偷看女人。大家不響。師父說，怪吧，女人讓男人看一看，身上會缺幾 錢幾兩肉吧，一錢一厘也不會損失，偷看三十幾個女人漶浴，問題嚴(yán)重，但是最嚴(yán)重的，是破 壞了公共財產(chǎn)，公家的頂棚，這種低級男人，就因為看得太遲，缺少教育，我是受過教育的人， 根本不費(fèi)這種心思，腦子裏，我全部曉得，有啥看頭呢。大家吃悶酒。
師父說，舊社會，我九歲學(xué)生意，十歲拜師父學(xué)拳頭，十四歲有一日，師父叫來洋金車間 所有小弟兄，像今朝一樣，先練拳，然後吃老酒。我的師父問了，啥人見過女人赤膊。大家不 響，這真叫老實。我?guī)煾钢v，從今朝起，大家就要做男人了，這個世道社會，做男人難，最容易 上當(dāng)受騙，因此早一點明白，以後就不做十三點，麵孔上的赤豆，就是騷粒子，生發(fā)得少一點。 我?guī)煾府?dāng)時，已經(jīng)請來一個堂子裏的女人，坐進(jìn)隔壁房間腰子形大腳盆，一本正經(jīng)漶浴。我?guī)?父叫到徒弟的名字，徒弟就進(jìn)去看，每個人看一刻鍾，其他人，外麵吃酒。當(dāng)時大家不響。我?guī)?父講，做人要實在，我最看不起擺膘勁，裝斯文，假正經(jīng)的悶騷貨，現(xiàn)在聽好了，一個一個進(jìn)去 看，等於開女人展覽會，啥叫女人，啥叫漶浴，免得以後，東看西看偷看，心驚肉跳，麵孔變 色，上了女人的當(dāng)，壞事做盡。當(dāng)時大家緊張了。我?guī)煾笇ξ抑v，鴻壽，現(xiàn)在先進(jìn)去看。我不 肯，我?guī)煾敢徽婆^來，我就逃進(jìn)去，看見一個女人，攤手?jǐn)偰_，坐進(jìn)腰子形大腳盆，渾身粉 嫩，雪雪白。金妹說，不要講了，可以了。師父說，女人看看我，笑了笑講，弟弟。我講，啊。女人 講，過來，過來呀，來看姐姐汰腳。金妹講，要死了，舊社會真下作。師父說，這有啥。金妹說， 師父的師父，一定是黃金榮的流氓 徒弟了。師父說，瞎講有啥意思呢，我?guī)煾敢郧埃v起來是 青幫，照樣參加工人起義，真正三代無產(chǎn)階級，可惜呀，不到解放，就死了。金妹說，真是不懂 了，為啥要教壞小囡。師父說，我是上衛(wèi)生課，懂了吧，女人啥樣子，老師會管吧，有教授教 吧，我做師父的，就應(yīng)該教，我有責(zé)任。
此刻，酒菜吃了大半。小隆興說，剛剛講到，有人欺負(fù)小毛的朋友。
小毛說，是的，我一個朋友，房間裏的鋼琴，讓別人搬走了。師父說，有鋼琴的人家，多數(shù) 資產(chǎn)階級，這可以隨便搬。小毛說，開始我以為，是楊浦區(qū)一個叫馬頭的搬的，結(jié)果馬頭死不 認(rèn)賬，我就跟建國等等幾個朋友，到大楊浦高郎橋，尋到馬頭，想不到講了幾句，就準(zhǔn)備打了， 馬頭人多，蠻防我的。馬頭對我笑笑講，普陀區(qū)的武功，算啥呢，一副娘娘腔，要講力道，要拉 場子，擺場子，擺功架，大楊浦，全上海一級水平，一隻鼎，此地根本不會嚇。師父說，聽這種 小赤佬瞎講。小毛說，後來，我真不敢動了，馬頭叫來不少人，手裏有角鐵，洋圓，自來水管 子。建國說，角鐵不稀奇，現(xiàn)在最時髦，自來水管子，焊三角刮刀，新式標(biāo)槍。師父說，建國，打 拳頭，就是打拳頭，弓有各種弓，人有各種人，這種野蠻家生，碰也不許碰，要出人性命的。建 國不響。師父想了想說，以後有啥事體，小毛打傳唿電話過來。小毛說，好的。師父說，老實 講，這種“上隻角”的事體，以後不要管，也根本管不過來，去年抄家，五原路有一個老板，一幢 大洋房裏，抄出六個小老婆，解放十多年了，啥人曉得呢。旁邊的五原小菜場，批鬥一個男人， 據(jù)說平常喜歡瞄女人，就算流氓 犯了，赤膊批鬥，胸口掛一塊鹹肉，蒼蠅亂叮，公平吧，管得過 來吧。大家不響。榮根羞澀說，師父剛剛講了漶浴，隻講了一半。金妹說，榮根，夜壺水多了吧。師父笑說，也就是這點事體，我一個師兄叫龍弟，當(dāng)時赤了膊，從裏廂房間出來，胸口刺一 隻青龍頭，上麵吸出兩塊血印子。大家看龍弟穿衣裳，不響。我?guī)煾感πχv，看起來，男人身上 有了刺青，就比較登樣，隔壁這隻小娘皮，單單歡喜龍弟嘛，講得龍弟的麵孔，像洋紅番茄。小 毛扳手指頭說，第廿三把交 椅，天微星九紋龍史進(jìn)，大概是龍弟的祖宗。師父說，刺青，其實叫 刺花，上海人講起來，肉皮上刺青，不是宋朝來的，是外國水手的規(guī)矩，逢到翻船死人，做了落 水鬼，爛肉不爛皮，認(rèn)屍便當(dāng)，之後，就傳到了上海的幫會，人人喜歡，以前“ 白相人嫂嫂”，胸 口兩隻咪咪，也會刺花。金妹說，不許再講了。師父說，當(dāng)時我也喜歡，胸口想刺關(guān)雲(yún)長，後背 刺赤兔馬，但工價太大，老實講，也是怕痛，怕夜裏老婆嚇，解放以後，龍弟身上盤的這條大青 龍，麻煩了，請人全部刮清爽，一身疤瘢，大熱天不敢赤膊。小毛說，為啥要刮。師父說，租界 也一樣呀，也會捉刺花弟兄，發(fā)現(xiàn)臂膊上刺花，就“到香港”了。小毛說，啥。師傅說，過去講的 切口，就是捉進(jìn)西牢，巡捕房。小毛說，原來這樣。師傅說，以前行話，租界巡捕，叫“外國卵 子”，“洋猢猻”。比如流氓 ，北京叫“ 土混混”，日本叫“浪人”，上海叫“亂人”，手銬叫“金釧”，銀洋 叫“ 阿朗”，角子叫“小馬立師”，吃飯叫“賞槍”，吃酒叫“紅紅麵孔”，嘴巴能說會道，叫“櫻桃尖”， 一句不會講，叫“櫻桃鈍”，兩人相吵，叫“ 鬥櫻桃”，老女人，叫“老蟹”，漂亮女人，叫“楓蟹”。金 妹說，我這樣子的女人呢。師父說，叫“好楓蟹”。金妹說，要死了，我變蟹了，真難聽，我想起來 了，三車間老師傅，一直講“ 玉蟹，玉蟹”，啥意思呀。
師父說，好聽是吧，反正，“蟹”就是女人，懂了吧。金妹說，這我曉得，“ 玉蟹”究竟啥意思， 講呀。師父說，聽起來，有個“ 玉”字，以為是好的，其實，是講一種又老，又難看的女人，但財產(chǎn) 多，有鈔票。小毛說，師父，剛剛講了一半，這個龍弟爺叔，渾身一條青龍，為啥要刮呢。師父 說，因為是新社會，不管龍弟，還是海員，身上有刺花，就算流氓 ，壞分子。小毛不響。金妹多 吃了幾杯啤酒，此刻眼神定漾漾說，講來講去，就是這種骯三的事體，我想不通。師父說，金妹 講啥。金妹說，一個女人淴浴，讓大家去看，女人心裏想啥呢。師父說，人家，是憑本事吃飯。 金妹說，男人看女人，看得膩吧，我覺得看不膩，看了一趟，就想兩趟，想三趟。
師父說，這是男人家的想法了，女人懂啥呢，良家女人懂啥，見識過啥呢，堂子裏的女人， 脾氣最和順，最懂男人，花樣經(jīng)，也是最多，專門做小男人的女先生，現(xiàn)在叫女老師，讓男人更 有腔調(diào)，過去是定親結(jié)婚，十三點新娘子比較多，新郎倌手忙腳亂一夜 ，瞎子摸象，有啥味道 呢，因此先要學(xué)習(xí) 。金妹說，想不到想不到，我?guī)煾福悄_盆女人教出來的，怪不得剛剛要我汰 浴，哼，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女人，哪裏做得出來，我寒毛也豎起來了。師父一捏金妹手心說，其實呢， 已經(jīng)樣樣想過了，看，手指頭發(fā)抖了。金妹腰身一扭，媚聲說，死腔，天氣真是熱呀，老酒一 吃，再講下去，我就要咽了，汗出幾身了。師父說，好，這就講到此地，酒吃得也差不多了。建 國榮根立起來，小毛趴在臺子角上不動。小隆興拖小毛說，小毛，醒醒了。小毛勉強(qiáng)起來。榮根 說，大家走吧。師父不響。金妹收臺子。
此刻，隻聽外麵有通通通的聲音。師父說，啥人摜石鎖。小毛也一驚，頭不昏了。大家出門 去看，太陽蠻熱，正是漲潮，一隻巡邏艇停靠蘇州河邊，一群年輕男女，全部運(yùn)動衫打扮，迴力 球鞋，或荷蘭式皮鞋，有人背了咖啡色皮套的方鏡照相機(jī)，立到房前空地上。水泥堤岸邊，兩 個年輕人摜石鎖，其中一人身體壯碩，肌肉發(fā)達(dá)，明顯是生手，每次石鎖掄空，根本接不住。師 父輕聲說，隻看，不許響。石鎖翻了幾記，落下來，差點壓到腳背，隨手將另一副小石鎖舉起來，直朝河裏摜，一隻沉下去，一隻撞到河堤上，落地打滾。另一個人，身高起碼一米九，拎起 石擔(dān)，毛竹杠遠(yuǎn)比杠鈴桿粗，功能完全不同，不得要領(lǐng)，最後雙手高舉，朝前一推，石擔(dān)差一點 翻到河裏，哐一記，敲到防波牆上麵。此刻，師父踱出來說，喂，朋友，石擔(dān)石鎖，全部有主人， 客氣一點。這批人迴頭打量師父。
一米九青年說，是我摜了，這又哪能呢，土八路，鄉(xiāng)下人。師父說，嘴巴清爽一點。一米九 青年上來，忽然就是一拳。師父接過拳頭，一轉(zhuǎn)，對方就蹲下來。另一人竄上來拉，建國一絆， 合撲倒地。小毛酒意全消，單膝壓緊對方麵孔。其他人全部不動，感覺意外。師父鬆開一米九 青年，拉開小毛說，大家不許動。人群裏走出一個小胡 子青年說，老師傅有功夫，我是啥單位， 曉得吧。師父說，上海體育造反司令部，上體司。
小胡 子說，一點不錯，不要動氣，我今朝，是想看看老師傅的石擔(dān)真功夫。師父說，隨便到 我地盤，摜我家生，啥意思。小胡 子說，對不起，我可以賠。小胡 子低聲講了一句，有人跳到汽 艇裏。小胡 子說，老師傅，請。師父說，我吃了老酒，弄不動了，建國，過來弄弄看。建國朝手心 吐一口饞唾，輕舉了石擔(dān)，放於肩胛，頭一低，一轉(zhuǎn)，石擔(dān)圍繞頭頸周圍，逐漸轉(zhuǎn)動起來，肩胛 前傾後仰，石擔(dān)轉(zhuǎn)得可快可慢，有人叫好。建國身體一矮，躬身低腰，石擔(dān)由肩胛，慢慢滑到腰 眼，然後自動迴到頭頸骨，肩膀一轉(zhuǎn)，雙手一接，石擔(dān)輕輕落地。接下來，單手抓牢一隻大石 鎖，三拋三接，第四拋，大石鎖騰空，建國頭一偏，人一坐，大石鎖穩(wěn)當(dāng)停到肩胛上，一動不 動。幾個人拍手，叫一聲好，建國微微欠身，大石鎖落下來，隨手一接，握緊鎖柄，順勢擺到地 上。小胡 子說，老師傅，不打不相識，交 個朋友。師父不響，有人從汽艇裏，拿來兩副拉簧。小 胡 子遞到師父手裏說，不好意思，請到司令部三分部來坐坐，講一講拳經(jīng)，我此地有汽艇，上 去開一圈。師父抱拳笑說，我是粗人，不會遊水，落到蘇州河裏，定歸淹煞，不客氣，再講再 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