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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勢越來越大, 摧枯拉朽,濃煙滾滾。


    明豔的火光映照出離宮假山亭閣秀麗的輪廓, 禁軍和來救人的幾支隊伍短兵相接, 都殺紅了眼,長刀利刃相擊, 血肉飛濺。


    遼闊的夜穹滾過幾道悶雷,夜風裹挾著濃烈的血腥味。


    一支隊伍被禁軍逼到了城門下,慘叫聲響成一片, 其中一道高大的披甲身影執刀衝上前,所過之處,鮮血四溢,勇猛無畏的氣勢讓禁軍的攻勢為之一滯,其他人大喊著跟上他, 衝出禁軍的包圍。


    搖曳的火光落在那道身影身上, 銀甲白袍, 劍眉鳳眸,滿麵戾氣。


    轟的一聲,焦雷炸響, 孤月早已隱匿在陰雲間,夜空一半被大火映亮, 一半黑如潑墨。


    “人在這裏!”


    劈裏啪啦的燃燒聲中, 禁軍大吼著通知同伴,越來越多的禁軍湧了過來,再次包圍這支隊伍。


    鼓樓上, 瑤英心髒擂鼓般跳動,閉了閉眼睛,“聖上一定要趕盡殺絕?”


    李德雙眸清明,示意牆頭的禁軍放箭。


    箭如蝗雨,激射而出,織出一張精鋼打造的大網。


    瑤英推開禁軍,衝到箭垛前,“李仲虔!”


    她大喊出聲。


    他不想連累她,隱藏身份迴京,她偏要當眾叫出他的名字。


    廝殺中的男人抬起頭,一刀砍翻禁軍,策馬奔向朱紅宮門,揮舞長刀,格擋鐵箭,蹄聲如奔雷,每一聲都踏在瑤英心尖上。


    她在高昌找到他留下的信,他一直記得和親的事,覺得拖累了她一生,想讓她後半生再無煩憂。


    他想到的辦法是把她瞞在鼓裏,跑迴長安,和李德同歸於盡。


    莽撞,衝動,血氣森森,視死如歸。


    一如當年,他孤身一人去戰場救她。


    瑤英想罵他,狠狠地罵他,卻一個罵人的字眼都吐不出口,淚水奪眶而出。


    他沒有拖累她,沒有他,她活不到現在,他們是親人,互相扶持。


    “李仲虔!”瑤英衝他大喊,“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不是謝皇後所生!”


    昏黃的火光照耀下,李仲虔臉上的表情凝住。


    瑤英撞開上來阻攔自己的禁軍:“我是南楚陳家的女兒,當年因為戰亂流落戰場,被謝無量救下,陳家是謝家的世仇,當年圍困荊南的楚軍,就有我親生父親……李仲虔,你不是我兄長!”


    不管她和李仲虔之間有沒有血緣,都不會改變他們之間的關係,可她偏偏是陳家的女兒,所以她一直拖著,不忍告訴他實情。


    “我是你的仇人之女!”


    她幾乎是嘶吼著喊出這句話。


    別管她,走罷。


    天高海闊,走到哪裏都好。


    李仲虔抬起頭,兩道平靜的目光和瑤英的對上。


    雷聲轟響,樓閣在大火中哀鳴,隔著廝殺的禁軍,狂舞的火舌,密集的箭雨,兩人無聲凝望。


    下一瞬,李仲虔嘴角一勾,在森冷的箭雨中朝瑤英咧嘴而笑,抬起長刀,把兩個偷偷靠近的禁軍斬落馬背,一聲輕斥,夾緊馬腹,長刀在手,一往無前。


    傻子,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世了。


    她是陳家之女又怎樣?


    他不在乎。


    妹妹是他養大的,他們相濡以沫,她永遠是他李仲虔的妹妹。


    “李德,你敢動明月奴一根頭發,我李仲虔要把你碎屍萬段!”


    他朝她奔來,迎著刀槍劍雨,殺出一條血路,帶著人馬撞向宮門,轟響聲地動山搖。


    瑤英潸然淚下。


    李德目露詫異之色,轉身走下鼓樓:“迴佛堂。”


    禁軍抓住瑤英的手臂,拖她下了鼓樓。


    李仲虔鳳眸怒張,一馬當先,衝開禁軍,撞開宮門,離宮外的幾支人馬紛紛掉頭,從這個入口湧入。


    禁軍護著李德撤迴佛堂,孫將軍趕來報信:“聖上,宮門失守了,請聖上移駕,末將留下甕中捉鱉!”


    李德揮揮手,立在廊前,遙望火光竄起的方向。


    瑤英被禁軍捆了雙手,坐在佛像下。


    孫將軍急得滿頭是汗,小聲問:“聖上在等什麼?”


    李德迴頭,眉頭輕皺:“西軍,謝家軍,王庭中軍……”


    他刻意派人放出假消息,這幾撥人馬竟然一個都沒出現,隻有被困在坊中的李仲虔趕來了。


    一道念頭掠過腦海,李德叫來皇城的禁衛。


    “迴稟聖上,城中一切如常,西軍將領、謝家舊將並無異動,高昌那邊也沒有緊急軍報送迴,王庭和我們相安無事,隻發了幾道國書,找禮部討要文昭公主的答婚書。”


    李德不可置信地迴頭,掃一眼瑤英。


    瑤英眼簾抬起:“讓聖上失望了,今晚西軍不會來,王庭中軍更不會來。”


    李德沒有放鬆警惕,命孫將軍再派人去查探。


    “你為什麼不動用西軍?”他問。


    瑤英眸光清亮:“西軍的職責是守衛疆土,西域光複不久,和朝中還有很深的隔閡,把他們牽扯進宮闈之亂,以後隔閡隻會越來越深,冰凍三尺,無法化解,朝廷不能信任西軍,西軍不能信任朝廷,互相猜忌,怎麼共襄盛世?王庭中軍出現在長安,稍有不慎,兩國會起烽火。”


    李德神色微微觸動。


    這些問題他都考慮到了。


    他走迴前殿,看著瑤英,仿佛端坐於朝堂,眸中精光內蘊,“你能想到這裏,還能管束住他們,讓他們謹守本分,倒是真為大局著想,可惜李仲虔沒有你這份豁達。”


    瑤英冷笑:“若非你步步緊逼,我阿兄怎麼會孤注一擲,迴京刺殺你?世子,太子,皇帝,他從來都沒放在心上。今天的局麵,都是你因一己之私造成的!”


    “一己之私?”李德微笑,“李瑤英,沒有李仲虔,朕也不能讓你繼續執掌西軍。”


    他坐在瑤英麵前,語氣變得溫和,“當年朕接掌魏軍,李家還沒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不過是趁著亂世壯大勢力罷了,後來魏軍攻城略地,名聲越來打越大,前來投奔的世家和小勢力越來越多,朕還想做一個割據一方的諸侯,朕的兵馬不答應,他們跟著朕出生入死,眼看別人跟著主公飛黃騰達,怎麼甘心居於人後?”


    “李瑤英,你小看了別人的野心,西軍現在為你馬首是瞻,他日,他們想要揮師南下,正好打著你的名頭和世家合作,你再顧大局,也沒辦法遏製人的欲望!”


    “二十多年前,末帝逃往江南,朕接到詔令,打算帶兵勤王,部下和族人極力勸阻朕,那時,朕便清楚,朕必須走上爭霸之路,否則就會被部下取而代之。”


    既然已經加入逐鹿之局,就沒了退路。


    置身動蕩洪流之中,尊貴如他也身不由己,正如當年得知唐盈母子的死訊時,麵對魏軍的慘敗,他必須聯姻世家。


    李瑤英也會被部下裹挾逼迫著做出抉擇,權勢之下,沒有例外。


    “你不過是世家豪族手中的一枚棋子,他們利用你凝聚人心,等羽翼豐滿,再利用你對抗朝廷。”李德和瑤英對視,“你是個禍患,西軍不能由一人執掌,西域地廣人稀,依靠當地世家豪族,分而治之,才能保證西域不再出大的動亂。”


    瑤英一針見血地道:“西域現在需要的是安穩,是休養生息,讓百姓吃飽穿暖。你所謂的辦法,無非是以利益引誘世家爭權,你就能高枕無憂。世家爭權,對局勢無益!”


    “安穩?”李德譏笑,“大郎對你有覬覦之心,等他即位,你的部下肯安穩?”


    他停頓下來。


    “再者,你要嫁給曇摩王——王庭確實和我們有盟約,現在他們和我們相安無事,再過幾年呢?你能確保王庭對西域沒有吞並之心?等你嫁給曇摩王,和他生兒育女,你們的孩子擁有高貴的血統,他一聲令下,西軍是聽他的,還是聽朝廷的?”


    李德掩唇咳嗽幾聲,“我從不相信任何人的忠心,隻相信利益。”


    他忽然笑了笑,“七娘,你敢保證,在百姓的歡唿聲中入城時,你真的沒有一點野心?你不想讓你的孩子接掌西軍和你控製的商路?你當了王庭的王後,還能公正分明?你的商道已經擴張到了波斯,欲望是不斷膨脹的,一旦開始,就沒有退路。”


    瑤英望著李德,神色嘲諷,眸光仍舊清亮。


    “聖上說得不錯,我也有我的野心。人非聖賢,能真正做到沒有一點私心的人舉世無雙,我隻是個凡人。”


    她抬起頭,望著殿外被火光燒紅的夜空。


    “聖人有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不敢稱兼濟,落魄的時候,我滿心想著的是怎麼和阿兄活下去,擺脫掣肘、能夠自保後,看到相同處境的人,我會在力所能及的時候拉他們一把。”


    “西域紛亂已久,戰亂不斷,控製商路,把所有部落納入其中,不是為了不停擴張下去,而是讓他們利益與共,有了顧慮,以後誰挑起戰事,不必西軍出兵,戰火就能平息。當然,這也是我為自己備下的一條後路,狡兔三窟,我在聖上的打壓下長大,習慣未雨綢繆。”


    瑤英唇角勾起,“我送戰死的西軍將士迴京,百姓的歡唿是給他們的,不是給我。不論我是朝不保夕的李七娘,還是可以統帥西軍的都督,我的野心隻有一個,好好活下去,既然部屬信任我,那我當盡其所能,讓亂世之中的百姓可以安穩度日。”


    佛堂外是震天的廝殺聲和燃燒聲,堂內是瑤英從容不迫的說話聲,語調輕柔,好似閑話家常。


    李德沉默地審視著瑤英,半晌後,一笑,“可惜。”


    瑤英的目光太過坦蕩,他覺得她說的是真心話。


    可惜,他是個皇帝,目光必須放得長遠,她是李玄貞的弱點,身係各方勢力,他必須為兒子掃清障礙。


    腳步聲淩亂,一個滿身是血的禁軍衝進佛堂:“聖上,李仲虔衝進來了!”


    幾個禁衛立即圍住瑤英。


    李德慢慢站起身,走出佛堂,立在階前。


    長風灌滿迴廊,風聲颯颯,那道身著銀甲的高大身影果然帶著隨從殺入庭中,禁軍彎弓放箭,他戴了頭盔躲避弓箭,閃躲騰挪,一刀揮出,禁軍倒下一大片。


    禁軍不慌不忙,排成隊列,繼續射箭,其他人輪番飛撲上前,一擊不中,淩空翻轉,另一撥人出掌補上,消耗李仲虔的體力。他漸漸力竭,氣喘籲籲,禁衛軍見狀,換上長.槍陣,槍.林罩下,李仲虔力不從心,染血的長袍被挑開,一支長.槍插入他的腹部,鮮血迸出。


    他咬牙拔出長.槍,繼續搏殺,頂開層層圍上來的禁軍,一步一步,踏著血路走上石階。


    李德負手而立,俯視著他垂死掙紮。


    李仲虔滿臉是血,鳳眸怒瞪,接著往前,哐當一聲,他手中的長刀被人挑開,跌落在地,幾支羽箭插進他的後背,一蓬鮮血飛灑。


    他仍然一步步往前走,雙眸定定地凝視著瑤英。


    禁衛軍揮動長.槍,紮向他的雙腿。


    噗通一聲,他跪倒在長階上,看著瑤英,手腳並用,往上攀爬。


    李德冷冷地看著他。


    瑤英渾身戰栗,猛地撞開看守自己的人,衝到李仲虔身邊。


    他趴在她腳下,顫巍巍地伸出皮開肉綻的手,扯住她的裙角。


    李德眼神示意禁軍。


    禁軍走上前,手上長刀斬下,利刃割開李仲虔的後頸,血流如注。


    眼看禁軍要痛下殺手,瑤英擋在李仲虔麵前,抬起頭,眸中燃燒著淚光和洶湧的恨意,明亮得讓人不敢逼視:“李德,你敢傷我阿兄性命,最好連我一起殺了,否則,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為我阿兄報仇雪恨!”


    李德垂眸,蒼老的臉在夜風中微微抽動。


    “你是西軍都督,朕不能這麼殺你……”


    他抬頭仰望夜空,話鋒陡然一轉:“不殺你,就算朕抓住李仲虔,你也不過是暫時聽話而已,隻有殺了你們,大郎才能順利即位。”


    瑤英瞳孔一縮,心念電轉,目光飛快地轉了一圈,瞪大了眸子,臉上掠過驚惶之色。


    李德朝她微笑,笑容竟有幾分溫和:“你有依仗,知道朕不敢殺你,所以敢來冒險。七娘,你是聰明人,沒有做錯。不過你低估了一個父親的決心。”


    亡命之徒才是最可怕的,因為所有謀略在他麵前都不堪一擊。


    他當年優柔寡斷,鑄下苦果,今天他親手了結一切,不留後患。


    瑤英不禁搖頭,“不可能!”


    她話音未落,轟的一聲巨響,禁軍抬著一麵麵精鐵打造的長板衝進庭院,很快把四麵長廊全都封了起來,院牆上架起弓.弩,所有人被堵在佛堂裏,進退不得。


    李德望著黑壓壓的禁軍,道:“西軍沒來也好,都是年輕有為的郎君,日後為國征戰,當馬革裹屍,而不是陪我們葬身此處。”


    瑤英齒間溢出血氣,“原來真正想要同歸於盡的人,是聖上。”


    李德頷首:“朕了解李仲虔,因為朕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為了大郎,朕必須除掉你們兄妹,為了你,他一定會迴來殺了朕。”


    除了李仲虔,李玄貞也想殺他,攻克南楚後,李玄貞已經在暗中籌謀,他知道會有這一天,不畏懼死亡的到來,但是李仲虔兄妹不死,他不放心。


    與其等李玄貞弒父弒君,不如他替兒子動手,正好一箭多雕,把李仲虔、李瑤英、南楚餘孽、朝中心向謝家的大臣一並解決。


    瑤英聲音發顫:“西軍還在京中!”


    李德從容地道:“今夜過去,西軍找不到證據,王庭也無話可說,曇摩王再足智多謀,不能起死迴生。北戎投降時,我派人接了一批俘虜迴京,把他們安置在京中,還有南楚餘孽……七娘,大理寺很快會查出,宴席上和你說話的南楚降臣是幕後主使,他們和北戎人勾結,想要複國,所以設下埋伏。今晚來救你的人就包括他們,這幾年你和杜思南來往密切,朕都看在眼裏,他是個人才,這一次,他的身份正好可以派上用場,他就是幫你聯絡南楚世家的人。”


    “你我都葬身佛堂,罪魁禍首是北戎人和南楚餘孽,你和李仲虔都有行刺的嫌疑,王庭的曇摩王有什麼理由為難大魏?”


    腦海裏一道雪亮電光閃過,瑤英瞬間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


    李德之所以不當眾揭出她的身世,就是為了今天,等他們全部葬身佛堂,沒有人會懷疑李德陷害南楚,南楚降臣也是他安排的,他們一定會指認她因為血緣暗地裏幫助南楚,想要合謀弒君!杜思南那裏多半能找出她和南楚聯合的證據。加之李仲虔曾有弒君之舉,他出現在這裏,就是最好的罪證。


    一個皇帝的性命,足以讓一切疑點顯得蒼白無力,誰能相信李德瘋狂如斯,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來設下圈套?


    悶雷滾滾,夜風變得寒涼。


    瑤英閉目了片刻:“我何德何能,聖上為了除掉我,竟然要賠上自己的性命。”


    李德搖搖頭,“這筆買賣很合算。”


    用他的血給李玄貞鋪路,李玄貞再無掣肘,王庭、西軍那邊也都有了應對之法。西軍群龍無首,正是朝廷下手的時機,按照他的安排,河西世家必定會因為尚主內訌。南楚餘孽行刺,失了道義,南楚世家無力再抗衡朝廷,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迎來真正的天下一統。


    李玄貞還不用背上弒父弒君的罵名。


    瑤英咬牙,忽然道:“那李玄貞呢,他怎麼擺脫嫌疑?”


    李德道:“他不在京中,東宮所有人馬遠離長安,朕做了周全的準備,事後會有大臣妥善處理。七娘,明天所有人就會知道,是你邀請朕來佛寺探望謝皇後。”


    瑤英盯著他現出幾分渾濁的眼睛:“楊遷他們不會懷疑我。”


    李德掃她一眼,抬手揮了揮,“加上這個呢?”


    轟的一聲,靜夜裏遽然傳來一陣爆響,恍如晴天霹靂,屋瓦震顫,灰塵簌簌掉落。


    爆響過後,又是一聲,這次是其他方向,爆響的地方火光衝天。


    瑤英心驚肉跳,驚呆片刻,迴過神來,冷汗涔涔。


    “霹靂劍,火彈,天下皆知。”李德淡淡地說,“這是西軍的秘密武器,由你掌握丹方,你和王庭軍隊共同抵禦北戎時,也沒有透露丹方,所有埋設火彈的人都是西軍精銳。七娘,今晚整座離宮會被這種火彈夷為平地,試問這天底下,除了你和西軍,還有誰能掌握這麼多火彈?”


    瑤英淡漠地一笑,“你竊取了丹方,早就埋設好火彈,隻等我阿兄迴京……今晚過去,西軍為了撇清嫌疑,必須和我劃清界限。”


    沒有人能證明她的清白。


    人走茶涼,她死在這裏,西軍最先想到的事情肯定是推舉一位新的都督,李德必然留了後手,讓西軍無暇徹查離宮之事。他們都查不了,王庭更沒辦法多管。


    李德遙望長安的方向,抬起手,示意禁衛軍點燃火彈。


    隻需要一瞬間,這座佛殿就會被整個掀翻,庭院裏的人,一個都逃不掉,包括他自己。


    這是他給自己掘好的墳墓。


    ……


    “等等!”


    千鈞一發之際,瑤英掙脫開繩索,拂去眼角的淚花,攔住李德,臉上的懼怕之色蕩然無存。


    李德擰眉。


    瑤英拿出一枚銅哨吹響,燃燒聲中,哨音尖銳刺耳。


    嘩啦幾聲翅膀煽動響,黑暗中,一隻龐然大物掠過庭院上空,忽然俯衝而下,尖利的鳥抓直直抓向禁軍的眼睛,霎時,人仰馬翻,禁軍或舉刀劈砍,或抱頭躲閃,亂成一團。


    與此同時,牆外一陣禁軍倒地的聲響,長刀落地聲接連響起,喊殺聲過後,一道道人影攀上牆頭,一色的玄色盔帽甲衣。


    李德眉頭緊皺,做出一個手勢,不管出了什麼變故,隻要他們都死在這裏,一切塵埃落定。


    “聖上!”瑤英叫住他,“你看。”


    她手指了一個方向,李德看了過去,倏然一驚。


    院牆上,一人手持長刀,和埋伏在暗影處的弓手搏殺,劍眉鳳眸,身影高大。


    怎麼又多出一個李仲虔?


    李德想到一個可能,身體劇烈顫抖,推開攙扶自己的禁軍,衝下石階,抬起倒在階前的那個人,一把掀掉盔帽,胡亂抹去他臉上的血跡。


    長發散開,火光映亮一張冷峻的麵孔。


    李德一時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僵住,兩頰漸漸泛起不自然的紅,喉嚨裏哼哧作響,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汙血。


    煞費苦心為他籌謀,他居然來為李瑤英送死!


    他就這麼恨自己?寧願破壞自己的計劃,也要和自己作對?


    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剎那間,李德心如死灰,又是一大口鮮血噴出,胸前衣襟被染紅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們效忠於李德,知道今天會死在離宮,無所畏懼,可是太子出現在這裏,誰還敢去引爆雷彈?


    啪的一聲,剛才動手傷了李玄貞的禁軍撒開長刀,跪地叩首。


    李德臉色鐵青,青中隱隱泛白,瞳孔收縮,幾欲暴眶而出,抓起地上的長刀,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一刀朝瑤英斬下。


    他昔日也是帶病作戰的武將,雖則這幾年疾病纏身,但底子還在,這一刀帶著萬鈞力道,無可抵擋。


    院牆上的李仲虔解決了幾個禁軍,餘光掃到階前的變故,鳳眸大睜,隔著整整一個院子,他根本無力施救!


    長刀落下,腥風撲麵。


    瑤英軟倒在長階前,腰上一陣鑽心的疼痛,黏稠的血淌下來,滴答滴答,落在她臉上。


    她睜開眼睛,對上一道幽深的目光。


    李玄貞抱著她,“沒傷著吧?”


    瑤英沒作聲。


    他擋住了李德盛怒下的那一擊,長刀嵌入他的脊背,深可見骨。


    瑤英心頭恍惚了一下。


    除了腰上磕到階梯的地方,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上次沉睡她便隱隱有種感覺,現在她可以確定:李玄貞的生死,徹底和她無關了。


    “璋奴!”


    李德呆呆地看著李玄貞背上的長刀,鬆開手,臉上血色褪盡,眸光陰冷深沉,大叫:“禦醫!宣禦醫!”


    “人呢?去宣禦醫!”


    禁軍呆立原地。


    李德狀若瘋癲,隨手抽出禁軍佩刀,胡亂劈砍,“宣禦醫!”


    幾人被長刀砍中,踉蹌著倒地,旁邊的人反應過來,躲避他的砍殺。


    李德披頭散發,霍然抬起頭,眸底通紅,持刀再次撲向瑤英。


    嗖的一聲,一支鐵箭破空而至,直直地釘在他手中長刀上,火花迸射而出。


    蒼鷹尖叫著掠過,利爪狠狠地勾住李德頭頂,帶起一塊帶皮的頭發。


    幾個膽大的禁軍趁機衝上前,架住李德的胳膊,搶下他手中的刀,把人按住。


    懂醫的親兵擠了過來,小心翼翼拔下李玄貞背上的長刀,止住血,包紮傷口。


    庭院裏亂成一鍋粥,院牆外的玄衣士兵早已經瞅準時機,翻牆躍入,鐵箭嗖嗖而至,鋪天蓋地,一波箭雨下去,禁軍拚死抵抗。第二輪,又有一批禁軍倒下,很快有人意識到自己麵對的是飛騎隊,離宮其他地方的人手應該是被控製了,當機立斷,後撤至李德身邊,用身體組成圍牆,緊緊地護著他。


    接連五輪箭雨下去,禁軍寧死不降。


    李仲虔抬手,示意飛騎隊停止進攻,踏上長階。


    李德擋在李玄貞身前,渾濁的眼睛掠過幾絲清明。


    “聖上以為我要殺你?”李仲虔笑了笑,徑自走到瑤英身邊,“各路大軍都在外麵候著呢,我要是敢弒君,出了離宮,死無葬身之地。”


    李德冷笑:“你能調動飛騎隊,倒讓朕刮目相看。”


    李仲虔瞥一眼重傷的李玄貞。


    “飛騎隊不是我叫來的,聖上,我迴京可不是為了和你動粗,真正暗中調動兵馬、想殺你的人,是他。”


    李德閉了閉眼睛。


    瑤英沒有帶大部人馬入京,李仲虔也沒有多少兵馬,即使他失算,兩人也逃不出長安,但他忘了,李玄貞幾次遠征,軍中將領很可能被他暗暗收服。


    唯有飛騎隊和軍中精銳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剿滅他安排在離宮的人手,李玄貞孤身一人進京,不是莽撞,而是另有安排。


    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李玄貞這麼早就準備篡位了,而且還和李仲虔配合默契。


    瑤英故意中計是引蛇出洞。


    李仲虔接著說:“我在王庭收到你故意派人送到我手中的信,趕迴高昌,李玄貞的信也到了,他知道你在計劃除掉我和明月奴,邀我一起弒父弒君。從這點來看,我們果然是親兄弟。”


    李德後退幾步,坐倒在地,眉宇間疲憊頹然,像是一瞬間被抽走所有精氣神,再也掩不住衰老之態。


    “長安呢?”


    瑤英淡淡地道:“陛下無需擔憂,長安有太子妃坐鎮,她和太孫遇襲,召集禁衛軍保衛皇城,關閉各大宮門,不許任何人等出入,長安的禁軍不會來離宮救駕。”


    李德一笑。


    鄭氏也和李瑤英沆瀣一氣,李玄貞應該就是她救出地牢的。


    李仲虔走上前,手中長刀指向李德。


    李德看著他,神情平靜。


    李仲虔神情冷漠,道:“李德,你因為自己的無能怪罪我的母親,打壓我,我是你的兒子,也是你的臣子,不能反抗,隻能承受。我為你衝鋒陷陣,為大魏鞠躬盡瘁,你讓我屠城,我就屠城,我隻求你放過明月奴,你沒有遵守諾言,你還想拿我母親來威脅我。”


    那就別怪他無君無父。


    他冷笑,揮刀,薄薄的刀刃削下李德的幾縷頭發。


    “身上流著你的血,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恥辱。”


    李德一動不動。


    瑤英從他身邊走過:“聖上,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早在高昌的時候,我已經告知西軍我的身世,明天我就會昭告天下,我是陳家女。西軍今晚之所以沒來,是因為我叮囑過他們,宮闈爭鬥,他們不該插手。”


    她不會讓西軍失去控製,嫁不嫁人,都不會更改她的抱負,李德非要把她逼入絕境。


    李德眼皮聳動了一下。


    “我不想身世暴露,隻是因為阿兄,不是怕西軍背棄我。”瑤英抬手輕撫發鬢,“我不是李家血脈,正好可以割斷和長安的因緣,西軍永遠是守衛疆土百姓的義軍,不會入駐長安。”


    李仲虔拉起瑤英的手,兄妹倆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他曾經恨不能手刃李德,現在他不想髒了自己的手,讓李玄貞下手,他心裏更痛快。


    父子幾人間的糾葛,一刀兩斷,此後再無瓜葛。


    ……


    院中一地屍首,隻剩下李德父子和飛騎隊。


    李德看著氣若遊絲的李玄貞。


    “為他人作嫁衣裳……朕為你處心積慮,你和外人勾結,璋奴,你遲早會死在李瑤英手上。”


    李玄貞被親兵扶了起來,雙唇蒼白如紙,目光跟著瑤英的背影飄遠。


    她沒有迴頭。


    他掩下苦澀,道:“李德,二十多年前,你不知道我阿娘到底想要什麼,害死我阿娘的人不是謝氏,你遷怒他人,用懲罰謝氏母子的方式來減輕你的愧疚……二十多年後,你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麼。”


    “你知道阿娘為什麼自盡嗎?”


    他揮手示意親兵都退出去,湊上前,耳語了幾句。


    李德一震,渾身發抖,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李玄貞。


    “不可能!不可能!”


    李玄貞眼中淚光閃動。


    李德不住搖頭,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滿地亂轉。


    “不可能!不可能!我知道你們還活著,我有派族人去接應你們……隻要等我娶了謝滿願,等魏軍打了勝仗,你們就能迴來了……隻要半個月……我隻耽擱了半個月……”


    李玄貞聽出他話中的未盡之語,憤怒地抬起臉,眸中恨意燒得更熾。


    當年,李德在娶謝滿願之前就知道他和唐盈還活著!他怕唐盈擾亂婚禮,隻派族人去接應母子,恰恰就在這半個月裏,唐盈失了貞潔。


    李玄貞笑出聲,不知道是在笑李德,還是在笑命運的嘲弄。


    “半個月!半個月!”


    李德發狂地叫著,跑著,腳下一滑,摔倒在屍山血海中,痛苦地閉上眼睛,滿臉蒼涼,嘴裏不斷地重複著。


    “半個月……”


    他瘋了。


    ……


    離宮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皇城的人一宿未眠。


    白天的時候,城中戒嚴,太子李玄貞忽然出現,手捧詔書,命羽林軍、禁衛軍、金吾衛聽太子妃號令,死守皇城。眾將惶惶不安,被其他早就投靠李玄貞的人拿下。


    朝中宰相早已窺見到父子之間會有一場對決,本想出麵勸說,被突然現身的飛騎隊拘禁在太極宮中,等他們被放出時,已經是半夜了。


    第二日,一道流言傳出,李德在探望謝皇後的時候,突發癔癥,瘋瘋癲癲,見人就砍,禦醫都瞧過了,無藥可醫,朝中政事由太子李玄貞代理,百官沒有異議。


    百姓也沒有什麼異議:太子是李德自己定下來的,皇帝病了,確實該由太子接管國事。


    接下來,太子雷厲風行,處置了一大批官員和將領,其中,南楚降臣接連病逝,眾人並未在意,隻當他們思念故國,抑鬱成疾。


    幾個月後,李德在離宮駕崩,據說是積勞成疾。


    後麵的事,都和瑤英無關了。


    從離宮出來的那天晚上,謝青捧著鞭子迎上前,瑤英抄起長鞭,轉身,一鞭甩向李仲虔。


    “自作主張迴京?瞞著我和李玄貞一起合謀逼宮?還給我留一封信,叫我安心過日子,別給你報仇?”


    瑤英咬牙切齒,反手又是一鞭下去。


    “我不迴來的話,你們兩人隻能和李德硬碰硬,知不知道會有多少傷亡!李德有雷彈,逼急了他,你武藝再高,也不是禁軍的對手!”


    李仲虔不敢辯駁,硬著頭皮挨了好幾鞭後,討饒道:“我沒打算衝上去送死,李德設下毒計,李玄貞怕想先下手為強,決意弒君,我幫他幾個小忙,不管成功與否,李德都得脫層皮。”


    李玄貞從南楚迴來時便和他私底下見過麵,他躲在長安,李玄貞假裝被關押,其實早已脫身,兄弟倆原本的計劃並沒有瑤英的參與,因為她應該還在高昌。就算她發現不對勁趕迴長安,涼州會有人攔住她。


    雖然他和李玄貞矛盾深深,但當初在北戎時,兄弟倆興風作浪,配合默契,在殺李德這件事上,他們目的一致,不介意再合作一次。


    誰都沒料到,瑤英迴來的消息傳來時,人已經到京兆府了。


    那時李仲虔還躲藏著,沒辦法和瑤英遞信,心急火燎,趕到離宮去救人,要不是李玄貞趕到拖住了他,和他交換銀甲氈袍,他還以為瑤英什麼都不知道,真的被李德騙了。


    瑤英輕哼,知道李仲虔沒有說出全部實情,他和李玄貞沒有十足的把握,幸好她及時趕迴來,和太子妃裏應外合,吸引李德的注意力,李玄貞才能找到下手的機會。


    “我們還是大意了,李德居然得到雷彈的丹方,要不是李玄貞在場,今天離宮一定會被夷為平地。”


    瑤英皺眉,西軍裏出了細作,她得好好肅清工坊,丹方不是什麼秘密,她會交給朝廷,但是細作不能再留。


    李仲虔也後怕不已,長舒一口氣。


    瑤英收起鞭子,“阿兄……我是陳家的女兒。”


    李仲虔怔了怔,笑著揉揉她發頂:“我早就知道了,明月奴,阿兄不在乎,你永遠是我妹妹。”


    知道瑤英身世的時候,他呆坐了一天,心裏並無惱怒,她的親生父母都在戰亂中亡故,族人和她血脈疏遠,上一代的恩怨不會影響他們兄妹間的關係,除了惆悵感慨,他心裏更多的是為瑤英高興。


    她不是李德的女兒,她的親生父母如果沒有亡故,一定會很疼愛她。


    “你想要拜祭父母的話,讓曇摩羅伽陪你去。”李仲虔笑笑,“雖說沒有生養過你,也該去拜祭一下。杜思南信上說,他們以為你死在戰火中,為你立了衣冠塚,可惜和你無緣。”


    瑤英嗯一聲,攔住李仲虔的胳膊。


    “阿兄,我們迴一趟荊南,去拜祭舅父他們。”


    李仲虔嘴角勾起,點點頭。


    走下長階,親兵簇擁著一輛馬車駛過來,瑤英登上馬車,靠在車壁上,渾身散了架一樣,閉目沉睡。


    馬車晃晃蕩蕩馳下坑坑窪窪的山道,朦朧的燈火從車簾漫進車廂,腳步聲雜亂,李玄貞今晚調動了不少人馬,到處亂糟糟的。


    瑤英忽然驚醒,猛地掀開車簾,對上一雙沉靜的碧眸。


    她莞爾,疲憊不翼而飛,趴在車窗前:“羅伽,我就知道你會守著我。”


    就像在高昌時那樣。


    “你一直跟著我,是不是?在離宮射箭的人是不是你?”


    曇摩羅伽一臉鎮定,絲毫沒有被抓到現形的狼狽,點點頭,眉頭輕擰,“睡吧。”


    瑤英伸手夠他的袖子,“你進來陪我。”


    曇摩羅伽不語,一勒韁繩,翻身下馬,上了馬車,親兵牽走他的馬。


    瑤英怕耽誤時機,馬不停蹄,好幾天沒見著曇摩羅伽了,她知道他一定跟著自己,每次吹哨的時候,能感覺到他就在身邊,知道他在身側,她做什麼事都很安心。


    她讓他靠坐著,自己坐到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叭的一聲,在他側臉上親了一下。


    “你不是答應我不會讓王庭人進京嗎?”


    他們一起迴的中原,幾天前在城郊分別,她帶著輕騎先行,曇摩羅伽答應在城外等她,如果她和李仲虔出了什麼意外,他再現身。


    曇摩羅伽低頭,雙臂收緊,吻瑤英的發頂。


    “我是文昭公主的情郎。”他低聲說。


    既然是她的情郎,她迴京,他當然得緊跟著她。


    瑤英輕笑,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裏隻有安定熨帖,疲憊再度湧上來,睡了過去。


    曇摩羅伽細細碎碎地吻她發鬢。


    明天,他可以現身了。


    她曾在百姓的淚水中淒苦地離開長安,這一次,他親自來魏朝請婚,接她離開,讓歡笑取代她痛苦的迴憶。


    漫漫人生路,他們並肩一起走下去,她白首不離,共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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