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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跡滴落劍身,落入土壤之中。


    江折柳握緊淩霄劍,手指骨節已發出幾近力竭碎裂的聲響,在他收攏指間的動作中裂出淤痕。


    他已察覺不到體內任何一絲殘餘的靈力了。


    目下所及,是從淩霄劍上蔓延滑落的鮮紅,一寸寸染紅神州大地。


    江折柳撐起身體。


    他體內的經絡早已被界膜的衝擊碾碎,如今能夠持劍而立,不過是半步金仙的境界維持。


    從天地間源源不斷被抽取而出的靈氣,在界膜修補完整之後立即停止。天穹濃雲壓蓋,殘陽似血。


    江折柳閉了閉眼,眼前的漆黑鎮定心神,他停頓須臾,隨後再度睜開,拔劍轉身,將淩霄劍收入鞘中。


    淩霄劍是淩霄派傳承而下的掌門佩劍,也是代表淩霄派最高權力的象征。它低伏於江折柳的掌中,發出深切的震顫低鳴,隨後卻又倏然靜寂,再無響動。


    江折柳轉過身時,漫天雲霧在他身後蔓延擴張,殘陽之輝光染透雲層,絕豔無匹,而他原本如墨的烏黑長發盡皆化雪,明明是仙袍寬鬆飄渺,卻襯出一股極度的單薄來。


    界膜重新修補,神州將麵臨的浩劫已然消失在他一人掌中。


    祝無心站立在不遠處看著他。


    他看著掌門師兄慘白勝雪的長發,從發冠的拘束中脫離出來,被風吹拂於耳畔,看著他身上從不沾染塵土的衣袍滴上血跡,逐漸擴大,演變為刺眼的鮮紅。


    他看著江折柳收劍,看著他身後雲霞萬丈,仿佛天地為之別離而送行。


    祝無心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死了。


    他盯著淩霄劍。


    也同時在注視著這位一千多年來永遠壓自己一頭的師兄。


    江折柳本想壓製體內胡亂鼓動、到處亂竄的經脈,平靜地囑托祝無心,可他壓製不住,僅僅走兩步,就被五髒的痛楚拖住腳步,撐著劍鞘停了一剎,腥甜漫過唇角。


    祝無心沒有來扶他。


    不過江折柳也並不需要這些,他越是殘破脆弱,就越是能感覺到一股鮮明的解脫之感。若不是太疼了,他現在也許還可以對師弟微笑,再向他托付淩霄派。


    這隻是物歸原主罷了。江折柳想。


    淩霄派先掌門祝文淵,是無心的親生父親。他隻是文淵恩師的弟子,而麵前的師弟,才是血脈相傳之人。


    江折柳走到了師弟麵前。


    雲霧翻湧,殘霞鋪滿,湧動的靈氣重新複蘇,原本寂然如死的高峰之上,竟然在此刻重現生機,從腳下的石縫之中抽出嫩芽,萬物更新。


    江折柳避開腳下新生的草芽,將淩霄劍交給了他。


    “師兄,”祝無心接過劍,目光在他身上環繞一周,道,“何必單獨行事,如果有其他人相助……”


    “大千世界的界膜唯有半步金仙可觸,你還能在修真界中,找出第二個麼。”


    江折柳聲音如故,是一貫的冷冷淡淡,幾乎沒有情緒。他一身的疏冷漠然,似乎對誰都是這樣。


    祝無心握劍的手緊了緊,指骨微微泛白。他沉下一口氣,道:“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師兄對我,還是半句話都不肯多說。”


    祝無心抬眸看過去,看著他略顯疲憊的眉宇,從這之中追尋不到一絲親厚之情,也無法從對方身上找出任何一絲懊悔不滿,隻剩下如深潭般的平靜與冰冷。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


    江折柳身上沒有任何靈氣,隻要抬手即可誅之。淩霄劍已至手中,此後他祝無心麵前,再沒有這樣一個師兄壓在頭頂。


    可即便到了這個時候,江折柳還是如此倨傲。


    “師兄可有去處?”


    祝無心不願意留著他,他在淩霄派乃至整個修真界的威望都太過強盛,橫壓千年之久,是世所公認的仙門之首、淩霄仙尊,如果留著江折柳在門中,即便是滿身傷痛的廢人,恐怕也有難以撬動的地位。


    江折柳知道祝無心的想法,他轉過頭看了一眼殘霞,片刻後,道:“去終南山。”


    那是淩霄先掌門埋骨之地,偏僻至極,遠離人煙,而且小妖甚多,似乎並不適合用來居住。


    “終南山。”祝無心重複了一下這個地方,看著他滿頭的雪白發絲,忽地抬起手,將對方唇邊未幹的血跡擦去,微笑道,“是一個好地方,可以讓師兄安心養傷。”


    指腹輕輕地擦過唇角,帶著異於其性情的柔軟。


    “養傷……”江折柳避開此舉,道,“死在師父的墓碑之前,才能不愧於他臨終之囑托。”


    江折柳看了看他,見到師弟眼中爍爍的星芒,道:“如今我離開,你照顧好淩霄派。再無人能束縛你、教誨你了。”


    他說這話時雖不含情緒,但體內五髒近乎碎裂的痛苦卻纏綿不絕。江折柳咳了一聲,血跡再度沾唇,他不以為意,繼續道:“日後有人欺你,師兄也不會在了。”


    祝無心話語一哽,看著他的臉龐怔了片刻。


    “不必來尋我。”江折柳道,“也無須告之眾人。能歸於終南山,是我無窮歲月之中,最後的寄望。”


    祝無心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江折柳說這些話之前,他設想過種種場麵,在他心中,自己的江師兄永遠進步神速、無所不能,永遠能最好地完成父親的囑托、能將天下生靈護在身後,因此,他根本沒有想過江折柳會被眼前的神州浩劫難住,他活在師兄的陰影之中,卻全然沒有發覺,自己也活在師兄的羽翼之下。


    正是因為這種信任,他才會在協助師兄時未盡全力,祝無心幾乎沒把這件事當成過錯,因為他知道師兄一定可以做到,這世上沒有師兄做不到的事情。


    但他卻沒想到,江折柳白發病軀,一身重傷,血腥氣全然未除,卻還神態自若地跟他說這些話。


    祝無心沉默了半晌,腦海中混亂一片,他在想師兄竟然將淩霄派之權毫不保留地交給他,師兄竟然沒有想要重整修為、求醫問藥的想法,竟然沒有阻攔他接過淩霄劍,沒有教訓他的協助不力……


    祝無心自知,這些都逃不脫他的眼睛,可江折柳卻隻字未提。


    他掌心的掌門之劍無端發燙。


    江折柳繼續道:“與妖魔共處之法,無論是遵我舊例,還是另立新規,師弟自行處置。隻是……”


    來了。


    祝無心稍稍緊張,終於等到對方的要求,他神情一凝,專注地聽下去。


    “……隻是我門下收留了許多小妖。”江折柳沉默一剎,續道,“放走吧。”


    祝無心呆呆地看著他。


    他看到師兄沾滿血液的衣袖,在掩唇輕咳時,從內髒中吐出來的血塊凝結於上,以往強韌無匹的仙道之首,如今在眼前,就像是一個極易碎的琉璃盞,讓祝無心碰都不敢碰。


    江折柳閉了下眼,緩解一下腦海中的眩暈,隨後抬起一步,似乎想要離開。


    他這一步不太穩,有些踉蹌,卻在下一刻被祝無心接住,扶穩臂膀。


    “師兄,再、再等一等。”祝無心突然覺得自己要失去了什麼,無來由地有點慌張,“大千世界的界膜修複,諸派應當立即知曉,很快就會來淩霄派拜謝師兄,師兄……”


    他攙扶的手被緩慢推開,他的師兄就如同他印象中的那樣,於任何災禍之後,都能無波無瀾地站在他麵前,仿佛天生便強大堅韌,不會讓人在他身上挑出弱點。


    但這一次不是。


    江折柳太累了。


    他咽了一口血迴去,不知道這具空有境界的殘破之軀,在這種重傷之下還能維持多久。但他也並不在意,他一千多年重擔,終於能卸下了。


    江折柳高興還來不及。


    他最後看了一眼祝無心:“師弟,珍重。”


    祝無心半晌無言,隻有手邊的淩霄劍劇烈顫動,似乎想要脫手追隨他而去。祝無心將掌中劍鞘抓緊,心中陡然清醒了,抬手行禮道:“師兄遠行,我……”


    “你不必送。”


    江折柳罕見地微笑了一下。


    “你迴去吧。”


    雲霞遮蓋漫天,殘陽沉西山。


    祝無心看著他離開,看著他身上的衣角處盡是鮮血,看著自己心目中無人匹敵的師兄,竟從別離的身影中,勾出一絲形容纖弱來。


    他這麼多年都沒有發現,原來江折柳如此瘦削,無論是肩背腰身,還是擦拭血跡時的手指,都單薄地像是一陣風就吹散了,就再也找不到地消失於人世。


    祝無心站了很久,才從手中的淩霄劍中找迴實感。


    再也沒有人阻攔他了,一切久居人下的陰影、對於掌門之位的嫉妒……都化為虛無了,再也沒有人苛刻地管教他了。


    他沒有師兄了。


    ————


    殘霞已盡,隨後即是難得一遇的大雪。


    淩霄派到終南山的路途之中,所經曆之處,盡是苦寒之地,兼又大雪,路上並沒有什麼人。


    夜色濃鬱,馬車前吊了一盞燈,在雪夜之中隨意晃動。


    馬車上有一位馬夫,是用銀子雇來的凡人,這馬車也是用銀子雇來的。


    江折柳身為仙道之首這麼多年,常常隻有他人喚仙尊前輩的份兒,極少使用銀錢,所以並不知道給什麼價格才合適。價格是車夫開的,車夫是淩霄派弟子的親眷,將他從淩霄派接走,即便他不認識江折柳,也不敢貪圖財物、行不軌之事。


    吊燈在車簷上亂晃,車夫停了馬,對裏麵道:“公子想去的地方快要到了,前方隻有一段馬車能走的路了,再就要上山……山中多妖,老漢實在不敢。”


    江折柳應了一聲,隨後問道:“眼下幾時了?”


    “快到寅時了。”


    這個時候,想必各個門派已經知悉界膜修補之事,都前往淩霄派了吧。


    江折柳舊習難改,還是在第一時間便想到宗門之事,但此次想起,並無從前那些謀劃顧慮、為之計深遠,而是平靜自然,一念即過。


    等又走了一段路,抵達終南山。馬車停下,車夫放下小凳,起身抬頭時,恰好見到一隻手撥開車簾,指節修長秀致,指甲圓潤,隻是毫無血色,幾乎像是美玉雕成。


    車夫下意識地屏息,見到這位公子身上壓了一件極厚重的毛絨披風,雪色長發隻束了一半,容貌俊美冰冷,眼眸漆黑,內中窺不出一點光彩,身上沾了凜冽的風雪之氣,讓人幾乎想要後退。


    車夫覺得這漫天風雪,都沒有這位公子看起來更冷。


    可是他攙扶對方時,卻偏偏覺得這位公子身軀不穩,病體虛弱,仿佛隻吊著一口氣。


    “有勞你了。”江折柳將餘下的車費付給他,隨後抬頭望了一眼熟悉的山形。


    昔日師父亡故,是他跟師弟親手安葬、埋骨於此。師父臨終托付,讓他照顧好淩霄派、照顧好無心。


    如今,他使命已盡,修為全毀,與廢人無異,終於可以上山隱居,也算是頤養天年、終老此生。


    淩霄派、修真界,以及神州之上的萬物眾生,都不再需要他了。


    江折柳伸手攏了一下肩上披風,踩過滿地的厚雪。


    他自修道以來,第一次像今日一般,重新體會人世的寒冷。


    江折柳行過雪地,直至覆雪墓碑前。


    他屈膝跪下,伸手擦幹碑上白雪,對著碑上字跡看了很久,有無數話想說,可是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江折柳自幼便是孤兒,三歲時被祝文淵領迴淩霄派,從此後,老師便是他的父母,淩霄仙門即是故鄉。


    月光遲遲地映照過來。


    江折柳想了半天,才輕輕地道:“無心長大了。”


    他說。


    “我來陪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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