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習習, 鳥鳴啁啾。
淡風吹散血腥氣。
車簾內香氣馥鬱,與微淡血氣融合進一起,混成一股奇特而蠱惑的味道。
江折柳睡醒的時候, 這股血氣還沒有徹底散去。
他被折騰得很累, 但又覺得自己的狀態沒有那麼糟, 反而比想象中的好很多,就隻是單純的、身體上的累而已。
之前混沌的神思清晰了很多。江折柳從床榻上爬起來, 薄衫隨著動作從肩頭滑落, 連帶著胸口的大片肌膚都暴露出來, 連帶著某個地方都被咬得紅腫了……好像縱容小魔王的後果就是一定會被咬上幾口似的。
他的鎖骨和肩頭上都有吻痕, 但似乎留有分寸,隻是戀戀不舍的幾個玫瑰印。
江折柳抬起手摁了一下額頭, 另一隻手順便扯了一下衣服, 將衣帶鬆散地拉好,抬眸就對上一雙瑰麗的紫眸。
“……”他嗓音沙啞,“沒看夠?”
“沒……”聞人夜猛地一頓, 差點咬到舌尖, 連忙改口道, “我是覺得你衣服太白……不是,衣服太薄了!
掩飾水平一如既往的堪憂。
江折柳從旁邊橫桿衣架上取下來一件外袍,慢條斯理地穿到身上, 他這一次沒怎麼不舒服,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到了中途的時候, 反而是舒爽占到很大一部分, 被小魔王哄著說了好幾句奇奇怪怪的話,非常沒有作為前輩的麵子。
隻不過對方都敢壓上來摁著自己爬床了,有沒有麵子好像也沒有那麼必要, 還是實際的利益最重要。
都是慣得。
江折柳低頭扣脖頸和腰上的盤扣,精巧繁複的扣結勾在一起,柔軟雪白的布料吻合在一起,將身軀遮得嚴嚴實實,連鎖骨都沒露出來。
小魔王盯了一會兒,將一杯茶水遞了過去。
是潤嗓子的,茶葉裏麵兌了其他的物質,喝起來不僅不苦,還有一點淡淡的甜味兒。
江折柳喝了茶水,覺得還是累,他的腰使不上勁兒,總感覺聞人夜的爪子把腰胯的皮膚箍出紅印了,從後腰到尾椎骨都有些發麻。
“怎麼有血腥味兒。”江折柳反應有些慢,因為從他自己的氣息中識別出這點淡淡的血氣,還是有些難度的,“發生什麼了嗎?”
他那時根本沒聽到常乾的聲音,後來自然也沒能分神辨清四周的聲音。
“遇到了一些入魔的妖族。”聞人夜有點嫌棄“入魔”這個詞匯,但這個詞和魔族本身其實沒什麼關係,又是流傳下來的固定用詞,所以雖然嫌棄,但並沒有使用別的表達方式。
“妖族?”江折柳輕輕蹙眉,“在這裏?”
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同時發覺自己並沒能確定自身的位置——從天靈體發熱的那一瞬開始,他的心神都是不在線的。
他從床榻上下來,把外袍的衣袖褶皺理平,隨後抬起手撥動車簾,掀了起來。
血氣更濃。
他的目光凝滯一瞬,看著車外一地的血泊,插入地麵的長劍,還有一條十幾米長的巨蟒盤繞在一起,渾身上下的鱗片冷硬光華,蛇信嘶嘶。
江折柳失語一瞬,隨後就見到蟒蛇頭搖搖擺擺地轉了過來,見到他好像呆了一下,然後非常手忙腳亂地往迴變化,可因為他目前沒手也沒腳,所以變化得非常狼狽。
江折柳有幸看到一條蛇伸出四肢來,隨後又有幸看到了人身上頂著個蛇頭,畫麵非常驚悚。
他在對方呆滯的一剎,就認出這是常乾小朋友,隻是八十年不見,他一時還沒有估計到對方有這樣的戰力。
常乾終於恢複了人形。他身上的薄鎧全都是斑駁的血跡,是髒汙的獸血,眼角下方被惡妖的利爪刮了一下,血痕未愈,拉長出一道猩紅,給少年略顯稚嫩的麵部輪廓增添了一分凜冽的殺氣。
他的蛇瞳慢慢擴張,信子慌張地收迴來,轉化為人身的舌頭。
“……那個,”常乾的真身被一直敬慕的哥哥看到了,莫名覺得好害羞,“我我我……”
江折柳這才看到他的蟒蛇真身圈著幾隻被壓製著的入魔妖族,雖然眼睛還是猩紅的,但都顯得神情懨懨,並沒有撲殺上來的那種兇氣。
常乾的臉都紅了。小朋友把地上的長劍拔出,重新歸入劍鞘之中,給神仙哥哥讓開了位置。
江折柳的目光轉移到那幾隻入魔的妖上,盯著他們猩紅的眼珠,隨後,他掃視了一圈周圍,確認了位置。
“渺雲山?”
這裏原本應該是鍾靈毓秀之地。
“這裏叫渺雲山嗎?”常乾問道。
他隻是按照江折柳的指引,選擇一條前往幽冥界最短的道路,途經此地而已。
“嗯!苯哿铝笋R車,“我以前住在這裏!
“住……住在這裏?”常乾愣了一下。
馬車還是有一些高度的,江折柳才被折騰了好久,身上的骨頭都軟綿綿的,關節不吃勁兒,緊繃著一陣陣的疼。他一時沒注意,差點閃著自己的脆弱的老腰,幸好被小魔王扶了一把,穩穩地護在掌中。
人到中年不得已啊。
江折柳被這個小細節單方麵氣到了,有點惱,不動聲色地格開對方的手,渾身上下都透露出抗拒的味道。
小魔王不明所以,就被剛剛才親昵纏綿、同床共枕的愛人嫌棄了。他迷惑地跟在江折柳身邊,從旁邊仔細地觀察著對方的神情。
江折柳自然不是生他的氣,而是跟自己惱火。他從前沒有動力的時候,不會在乎自己是否有能力,但如今他已決定重拾希望,自然會對自己恢複要求。
他不喜歡這種脆弱感,但他渾身上下都彌漫著這種……帶著蠱惑味道的脆弱,帶著這種懶洋洋的病態。
大概這也是讓聞人夜之前固執己見的原因之一。
聞人夜注視著他,看著小柳樹挽了挽衣袖,蹲在了一隻惡妖麵前。
那隻妖族顯示出了一半的獸體,是一隻山貍,卷曲粗壯的大尾巴拖在身後,身上傷痕累累。
江折柳伸出手,扣住了山貍妖的下巴。
小魔王看得心驚肉跳。就算是被壓製住的入魔妖族也是非常具有攻擊性,要是抓傷了他怎麼辦。
江折柳的手扳住了對方瘦削的下頷骨,將小妖的臉抬了起來,跟對方猩紅的眼眸對視了片刻。
過了許久,他才辨認著道:“……小洛?”
山貍妖的瞳孔顫了顫,眼中鮮紅猛地褪去大半,撲通一下撞進江折柳的懷裏,直接把他撲倒了。
江折柳的身子骨,怎麼可能禁得住這麼沉的人形撞進懷裏,他被眼前的山貍妖對著臉舔了好幾下,舌頭帶著軟軟的倒刺,刮出一道細細的紅痕。
“別殺他!苯哿谝环磻褪菄诟缆勅艘梗刹桓曳湃芜@個醋精隨意活動,隨後才用力把在臉上亂舔的山貍拉了下來。
山貍妖呆呆地停在原地,似乎不明白江折柳為什麼不讓自己舔。他被拉扯著坐在地上,一對大耳朵抖了兩下,毛絨粗壯的尾巴在身後擺來擺去。
江折柳擦拭了一下臉龐上被舔濕的地方,歎了口氣道:“看來已經沒有靈智了,隻有妖獸的本能。”
聞人夜把他扶了起來,氣得眉頭一直鎖著,要是再不管可能自己都能把自己氣死了。他伸出手,指腹慢慢地擦過對方臉頰上的紅痕,悶悶地道:“你養的?”
“養過,後來讓無心送走了!苯哿。
“……我也想舔!毙∧鯕獾檬ダ碇,“它怎麼能這樣!
江折柳:“……別。”
對方好像更生氣了,覺得他偏袒一隻山貍。
“它隻是野獸,難道你也是嗎?”江折柳耐心地道。
“我……”
小魔王還沒構思好語言,就聽到對方平靜地自己迴答了一句。
“算了,你是禽獸!
聞人夜啞口無言。
江折柳掃了一眼山貍妖身後的幾隻惡妖,也都是一樣的情況,但那幾隻不認識,他沒有收留過。
整個渺雲山的妖族都變成這樣了麼?
妖界與修真界在疆域劃分上,雖然沒有重疊的地方,但需要小妖散妖都是遍布人界和修真界的,所以妖界才能在頂尖力量如此分散的情況下,作為六界之一穩穩地屹立多年。
他們分布廣,還擁有自己的地盤,生靈數量僅次於人界,整體戰力卻要比人界高很多。
“渺雲山地氣柔和,生機盎然,靈氣也充沛十足,是出名的洞天福地。”江折柳道,“這裏幾乎不可能催生出惡妖。”
“幾乎不可能?”聞人夜問。
“嗯。”他應了一句,“除非有別的因素影響!
江折柳轉過頭,看向對方瑰紫色的雙眸:“陪我迴去看看?”
“迴去!甭勅艘蛊肺吨@兩個字,有點鬧脾氣,“是前往,不是迴去,迴魔界才是迴去!
江折柳被他較真的態度逗笑了,縱著對方道:“行吧,那陪我……逛逛?”
小魔王矜持地點頭。
“好!
————
淩霄派就在渺雲山頂上。
準確地說,淩霄派的故址,在渺雲山頂。
這個當年的仙門之首,天下第一修仙大宗,已經覆滅了。就在江折柳沉眠的八十年間。
但淩霄派永世的印記、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弟子,卻重新踏上了這片殘骸舊土。
山門倒塌了。
江折柳垂眼看了看泥土裏的碎裂碑文,隻有石碑的殘塊。上麵原本應該寫著“劍意淩霄”四個字。但眼下前後缺一字,隻剩下兩個破損的字跡。
連同他為之殫精竭慮的前半生,都隻剩下破損的漏洞,風一刮過的時候,都能聽到唿嘯的聲音。
江折柳看了一會兒,他蹲下身,將泥土裏的石碑碎塊撿了出來。
拚了半天,拚不成。
支離破碎。
他放棄了,拍了拍手站起身,手指被身旁的小魔王撈起來,用絲帕擦幹淨指腹上的灰。
聞人夜的共情能力其實不強,整個魔族的整體共情能力都照著其他種族差一截。但他現在還是察覺到了氣氛不對,一句話也不敢說。
江折柳望著山門,沒有說話,而是抬腳跨了過去。
連死都經曆過一次了。即便還有千百種前塵往事,也都能豁達看開,而不該為之憂慮躊躇,永遠困在原地。
他這麼勸說自己。
兩人走進故址之內。
練劍臺垮掉了,像是被削掉了一半。支撐山門大陣的陣眼被破除掉,斷壁殘垣。
記憶中人來人往的天涯海角閣也坍塌了,金玉化朽木,腐爛地潰進灰塵裏,仿佛這就是廣廈傾頹後的唯一結果。
江折柳凝望了一會兒天涯海角閣,神情平靜未變,甚至還點評了一句:“這裏建造得很用心,如果這裏坍塌了,淩霄派就沒有什麼剩下的地方了!
聞人夜盯著他的眉眼,覺得心口發悶,沒說話,隻是點頭。
不出所料,後麵的幾座標誌性建築也全部坍塌了。這裏似乎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戰爭,在時間的風化遮掩之下,原本的繁盛一觸即散。
兩人一路走過,一直走到江折柳居住的玄靈仙府。
玄靈仙府在縹緲峰上,位於渺雲山第二高的山峰。仙府的外觀並無變化,似乎沒有人涉足。
江折柳猜想,他離開之後,玄靈仙府應該就被祝無心塵封了。
他按照記憶裏的方法打開玄門。巨門旋即開啟,露出裏麵的模樣。
一切如故。
與淩霄派的其他所有地方都不同。
一切都是江折柳離開時的樣子,一桌一椅,分毫不差。
他剛剛那句話說錯了。淩霄派留下來的最後一個完好的地方,就是他的舊居。
江折柳眨了下眼,驅散眼眶裏的幹澀,他踏入其中,拿起書案上的象牙裁紙刀。
刀鋒鋒利,握感熟悉至極。
“……這裏沒被波及到麼。”江折柳歎道。
“沒有。”聞人夜迴答,“無人之所,何必踏足!
“我還以為魔族的征伐,會碾碎一切可以碾碎的東西!
聞人夜看著他唇邊輕微的笑意,總覺得他這個笑不太自然。
連帶著他也有點不太自然。
“不是的!甭勅艘沟吐暤,“如若所願有用,我們期望被鐵蹄碾碎的地方可以很少很少。魔族茍延殘喘,可整個大千世界,何嚐不是在茍延殘喘?”
他說得對。本方大千世界是自然誕生、而非道祖創立,是沒有一位合道道祖庇護的。即便誕生的半步金仙再多,也無法得到保護。
如果是有人照顧的“孩子”,像界膜破碎那種小事,在半步金仙察覺之前,道祖就會隨手修補了。
“是我誤解!苯哿h顧四周,“連灰都不落,玄靈仙府的內置道術竟然還在運轉。”
聞人夜跟隨他進去,看著對方從書架上抽出典籍,似乎是想要帶走。隨著書籍的抽離,架子上的一個小物件兒也跟著滾落下來。
江折柳彎下腰,將東西撿了起來。聞人夜這才借著光線看清那是什麼——
是一封信。
信封上麵寫著一行字:
“遙祝好友生辰,賀淩霄三千年長青”。落款是青霖、烈真。
三千年長青。
江折柳看了一眼,目光頓了頓,轉過身將桌案上的燈臺點起來。
長燭如故,微火幽幽。
他抬起手,將這封保存了很多年的信放到焰火上麵。
信紙蜷曲,灑落成灰。
“……折柳!
聞人夜注視著他,紫眸凝望著對方。
“嗯。”江折柳應聲。
“……對不起!彼f。
江折柳盯著火苗,又抬頭看了看他:“不用這麼說,我都明白。如果仔細地算,是我虧欠你良多才對……”
他的話沒有說完。
聞人夜擁住了他,低頭把他抱緊了。
江折柳的後背抵在書架上,身後的書頁典籍撞掉了兩本。小魔王的氣息暖洋洋地,熱乎乎地包圍過來。
“我不是以魔界尊主的身份向你致歉!彼拖骂^,額頭貼著對方,“而是我作為你的道侶,看到你不開心,我卻束手無策。”
他深唿吸了一口氣,歎道:“我是因為這個,才覺得特別抱歉。”
江折柳的心猛地被觸動了一下,他低下頭,壓在小魔王的肩膀上,輕聲道:“我沒有不開心……”
“……這是在跟我說謊嗎?”
“好吧。”他閉上了眼,“有一點點……就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