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童在高臺上擺出另一個席位, 斷魂劍製止了仙童。
“不必, 我坐臺下。”黑發青年道, “路仙尊,請。”
斷魂劍幹脆地飛身下臺。在他的落腳處,修真者很快讓出一片空闊的區域。他席地而坐,不聲不響地望著路聽琴。
日頭正好, 遠處隱約傳來其他講壇的問道聲, 路聽琴心中疑惑。斷魂劍動作太利索,剛開壇又立即讓出位置,就好像專門等著他來一樣。
路聽琴疑心是嵇鶴的安排, 但此時由不得多想。無數雙眼睛落在他的身上, 有期待也有不滿。
“路仙尊也不錯,但我這次來是想看斷魂劍的。”臺下有人悄聲私語道。
“噓, 別亂講, 南海王在那邊盯著呢。”
“路仙尊也研究符文, 沒聽說過啊。”
“等等唄,不行提早點走,我還想去醫修那邊聽一聽。”
路聽琴落在高臺上。他的白發被風吹起,衣袖翻飛, 好像一片羽毛或一朵雲, 停留在了清澈的湖水中央。
臺下嘈雜的聲音消失, 講壇周邊陷入寂靜。
路聽琴端坐正中。他垂下眼簾, 不去看黑壓壓的人群, 指尖溢出靈力。
靈力在空氣中不斷交織著, 畫出一個個複雜的符文。符文相互交疊、改換著位置,在半空形成一個立體的龍形。
先是龍尾,顫動的、光滑的、小狗一樣晃來晃去的龍尾。
再是龍身,優雅的、細長的,其實還能變作另一種小翅膀形態的龍身。
最後是龍首。威嚴的、莊重的,到了外麵就唬人得不得了,一道他身邊,就喜歡埋在尾巴上的龍首。
最後一筆收迴。符文組成的小龍身形變大,變作一個成年修士的大小。它發出一聲龍吟,繞著高臺盤旋兩圈,自動奔向重霜所在的位置,尾巴輕搖兩下,往大漠的方向飛遠。
“這是……聚符成靈!?”
臺下有懂符文的人霍然起身。
還沒明白的人在旁邊人的講解下,露出驚駭的神情。
當今世上,公認的符文第一人是玄清道人。他師承仙宮,開創出無數精深的用法。但因為對修為與天賦要求過高,幾乎無人能學。
其次是鑽研奇門遁甲的修士,會布置複雜的符文組放在陣眼中。大部分劍修、法修隻了解幾種符文的基本用法。
聚符成靈是傳說中符文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到此境界,往深觸及道法核心,往寬造化萬千。
重霜目不轉睛地看著路聽琴。他想立即變作小龍,衝上臺待在師尊的手掌中,礙於越來越多的人,完全無法行動。
路聽琴開始講課。他聲音很輕,輔以靈力演示,從最初級的起始符文引入,講起自己對符文的認識。他的話直接而簡單,個別時候有艱澀的用法,稍加思索便能理解。
重霜注意到周圍變得安靜,似乎飛鳥都不敢路過此地,怕扇動翅膀的聲音驚了講解。新來的人躡手躡腳地坐在最外圍,更遠處有人浮空而聽。
重霜默默往僻靜處挪了挪,他閉目聽著路聽琴的講解,不再看一圈又一圈人灼熱的目光,怕再多看兩眼就控製不住自己。
真希望他們都走。不對,真希望他們隻聽師尊講,看不見師尊的臉。
瞎看什麼,師尊最在意的、最關注的……
一定是我。
符文講壇的盛況持續了數十天,一直到仙門大比結束。路聽琴迴到玄清門後,傳信的鴿子如雪花般飄來,淹沒了太初峰的接引處。
三山老祖都對路聽琴由淺入深的教學方式產生了興趣。他們請路聽琴著手編撰書籍,最好附帶習題冊。
玄清道人在山裏留了好一陣子,和路聽琴一起簡化傳音符文,研究更接地氣、普通人也能用的符文應用。
奇門遁甲的修士希望邀請路聽琴出山,共研符文蘊含的大道。常年遊走在外的劍修、法修喜歡路聽琴提到的小技巧,想學擴充包袱之類的實用手段。
重霜不忍心在這種時候打擾路聽琴,每日在太初峰和山居小院間跑來跑去,替路聽琴歸類信件、寄出迴信。
“……麻煩了。”路聽琴低著頭,講親自寫好的迴信遞給重霜,匆匆又迴到書桌前。
“師尊,我不會纏著你非得要給答案的,你千萬別躲我。”重霜接過信件,為路聽琴溫了一遍倒好的茶水。
“沒有,真的忙。”路聽琴裝作非常認真的樣子,劃出密密麻麻的符文繞在自己身邊,遮擋住重霜的視線。
重霜一步三迴頭地離開小院。
這般忙碌的日子又是無數天。重霜黑眼圈越來越重,每日幫完忙之後,就坐在太初峰的大殿門口歎氣。
呆久了,葉忘歸都看不下去了。一日,葉忘歸蹲在重霜旁邊。
“師侄啊,哎你不用起來,坐著就行,我就閑聊。”葉忘歸道。
“師伯,什麼事?”
“就是,聽琴那邊……你倆怎麼迴事啊?”葉忘歸撓頭,“我看他也不是沒意思啊,最近怎麼有點……躲著你?”
重霜聞言,燃起一絲希望。他想找葉忘歸幫忙,話沒出口,又歎了口氣,“沒有,師伯。師尊就是太忙了,我再等等。”
等著等著,終於有一天,傳信的鴿子們少了。先前交流的內容開始在各地得到推廣,路聽琴的迴信越來越少,山居小院的生活又迴歸了清淨。
重霜做好心理準備,仔細梳了頭發、理好著裝,前完小院。
“師尊。”他敲敲門,聲音清亮。
小院寂靜,無人應答。隻有山風拂過、草木搖動,還有錦鯉吐泡泡的聲響。
重霜的心思轉了一圈,直奔藥師穀。
“啊,重霜師兄!”抱著草藥的小學徒見到重霜,驚唿出聲。
“路仙尊在嗎?”重霜扯起嘴角,溫聲道。
“這……”
“你別緊張,路仙尊不讓你說是吧,這樣,我問,你來點頭或搖頭。”
“這不還是一樣嗎?”小學徒苦著臉道,“哎,師兄,你去哪!”
重霜的聲音遠遠傳來,“就當沒看見我!”
重霜從小學徒的反應判斷,路聽琴肯定在藥師穀。他運起輕功,在空中粗粗找了一圈,離開殿宇,往穀中的樹海而去。
藥師穀附近空氣濕潤,水源充足。無數榕樹遮天蔽地地生長著,時常有靈獸在此光顧。自從奶橘常駐藥師穀之後,厲三在榕樹群中開辟出一個新的場地,供她和靈獸們玩。
越往榕樹叢中走,鳥鳴聲越多,隱約有潺潺流水聲。
重霜躡手躡腳,收斂了全身氣息往樹林中心靠近。
一棵巨大的榕樹下,路聽琴正坐在草地上逗著橘白貓崽玩。他拿著一隻細長的樹枝,在空中大幅度地左右搖晃,奶橘跟著撲來撲去,口中嚶嚶叫著。
金瞳黑貓在旁邊舔著爪子,等到奶橘動作慢下來的時候,猛地衝出,叼住樹枝就跑。奶橘炸毛,身形變得比黑貓大一點,緊追上去,和黑貓撓成一團。
奶橘和黑貓到處奔跑的時候,好幾隻顏色各異的兔子受了驚,忘記嘴邊的草。它們懵懂地愣了一會,有些縮成一團,有些蹦到別的地方繼續啃草。
一隻巨大的銀狼懶散地窩在路聽琴身邊,將頭抵在路聽琴的手邊。突然,銀狼抬起頭,冰冷的翠色眼眸盯住重霜藏身的地方。
路聽琴拍著銀狼的手停了一瞬,而後繼續順著銀狼腦後的毛。
銀狼重新臥了迴去。
“師尊。”重霜從樹上跳下來,有些緊張,“你現在有空嗎?”
路聽琴挪了一下。他看上去很想立刻就跑,硬生生留在了原地。
“……嗯。”
“就是之前說的那個……”重霜道。
“我……呃,還是忙。”路聽琴扭頭。
“但是信已經少了,有新的我會再拿給師尊的。”重霜據理力爭,“師叔天天在,黑貓和狼也是,兔子也不差這一會。”
“今天不行,改天吧。”
“改天師尊又忙了,嵇師伯還說要來談建學堂的事。”重霜酸酸地看著路聽琴放在銀狼頭頂不斷撫摸的手。
“你之前說可以等。”路聽琴小聲道。
重霜抓亂了頭發。他往前小跑了兩步,半跪在路聽琴身邊,一點一點扒下路聽琴的手。
路聽琴任重霜握了一會,很快抽出手,放在自己腿上。
銀狼鼻中噴出氣息,換了個地方小憩。
重霜飛快往四周看了一圈,阿挪和黑貓不知道打到了什麼地方,兔球傻乎乎的沒有威脅,銀狼主動退出。
重霜大喜過望,他想繼續握路聽琴的手,又怕路聽琴抗拒,隨手拿過剛才逗貓的樹枝,在手裏攥著。
“我太想師尊了,師尊每天在忙,多說幾句話的功夫都沒有,一不留神又找不到了。師尊要是有意,就讓我在旁邊候著好不好?”
“嗯,但現在真的是……”
“師尊寧願摸兔子,都不理我嗎?”
“不是。”路聽琴垂下頭。他在重霜的連聲追問下,睫毛輕顫,臉頰泛起薄紅。
不論多少次,重霜都會因為路聽琴微紅的臉心潮湧動。他的心髒砰砰亂跳,等待著最終的宣判。
“現在我沒法專心跟你說話,待會厲師兄還要過來。”路聽琴道。
“厲師伯有什麼事,不急的話,要不我跟他說一下,請他改天或者今天晚點?”
路聽琴說:“重霜,我是想跟你說的,但今天真的不行。厲師兄他……今天要拿小熊貓啊!”
重霜呆了一瞬。“小熊貓?”
一陣滾珠聲傳來,重霜茫然迴頭。
厲三手握著一個鏤空的銀盤向這邊走來。
銀盤有節奏地顫動著,裏麵的珠子不斷碰撞。一隻胖乎乎的動物追著銀盤的聲音,跟在厲三的腳邊。
厲三停住步子,翠色的眼眸露出無辜的神色。
胖乎乎的動物跟著停步。它有白色的臉頰和耳朵,黑豆似的眼珠,全身是深淺不均的紅褐色。
見到在場的人,它豎起蓬鬆的、鬆鼠一樣的大尾巴。
“師弟,是這個嗎?”厲三道。
“嗯。”路聽琴瞄了眼重霜,在莫名的心虛下點點頭。
嘎吱,重霜捏斷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