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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槍聲迴蕩在空蕩蕩的走廊裏。


    警笛響了起來。


    一群全副武裝的特警踩著積水衝了進來, 段城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槍,那個小孩子已經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那一瞬間他扣下了扳機, 卻終究是偏了一寸。


    段城捂著臉跪在齊膝深的積水裏嚎啕大哭著:“張隊,對不起, 對不起, 我……”


    “張隊,張隊, 堅持!堅持住!”方辛的衣服已經被源源不斷湧出來的血浸濕了, 還沒等把人抬上擔架,張金海的手臂就滑落了下來。


    鄭成睿摘下眼鏡, 捂著臉背過身去哽咽著。


    其他人也都保持了靜默, 隻有方辛還在小聲啜泣著。


    一個特警走上前來替他把尚未瞑目的眼睛闔上了,然後脫下了自己的警服蓋在了他身上,舉起了右手。


    “英雄,走好!”


    迴程的路是那麼漫長, 來的時候即使驚心動魄, 一行人也都在打打鬧鬧。


    他的叮囑仿佛還言猶在耳:“防彈衣要這麼穿,把這裏係好不容易掉,這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怎麼一眨眼的功夫, 就靜靜躺在了這裏呢。


    段城方辛和鄭成睿以及幾個特警把人送出去,警車和救護車已經在等著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一行人抬著張金海的遺體從人群中間走過,路兩旁的刑警們不約而同地舉起了右手, 包括站在作訓室裏的馮建國和留守市局的技術人員。


    張金海的妻女撥開人群衝了過來。


    他說的沒錯,他的女兒和那個孩子確實差不多大,明年高考,可是他再也看不到孩子考上大學的那一天了。


    女孩子哭的撕心裂肺:“爸!爸!你不說明年要送我去北京上大學嗎?不是說今天下午早點下班,迴家給我做飯嗎?!爸,爸你說話啊……”


    “老張不是不出外勤的嗎?他是怎麼……怎麼……”張金海的妻子淚流滿麵,挨個扒著他們的胳膊質問。


    方辛背過身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告訴我啊!說話啊!!!”張金海的妻子又去搖晃著段城的肩膀。


    可是她的這個問題現(xiàn)在沒有人能迴答的了她,要怎麼去麵對一個痛失丈夫和父親的妻子和女兒,同時說出他是被一個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孩子給割了喉,一刀致命。


    更殘忍的是,他沒能手刃仇人。


    段城站在雨裏哭著,這場大雨也洗刷了他作為一個男孩的青澀,眉眼開始有了男人的鋒銳和滄桑。


    ***


    那女孩跑進來的一瞬間,宋餘杭和林厭都動了。


    隻不過林厭是察覺到了危機來臨,下意識把她推了出去,而宋餘杭則是感到了門後有人衝了進來,不是他們的人,反手就是一個擒拿,卡住了對方的脖子。


    等雙雙迴過神來的時候,漆黑的槍口已經對準了她的太陽穴。


    李洋拿著宋餘杭掉在地上的配槍,而她拿著對方的槍也頂住了小女孩的額頭。


    林厭喘息著,被掐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看著宋餘杭,勉強吐出了幾個字:“快……走……別……管我……”


    她話音剛落,就被一槍托砸彎了腰,口鼻滲出鮮血來:“咳咳……”


    宋餘杭目呲欲裂,恨不得咬牙生吞活剝了他:“放、了、她。”


    李洋看著她手裏的小女孩,再看看她身後的一群特警,眾人的槍口齊刷刷地對準了他。


    他拖著林厭一步步往後退:“放了她?你們會放過我嗎?不會,我走到今天就沒想過活,死也得拉一個墊背的!”


    宋餘杭懷中的小女孩被掐住脖子似乎也難受極了,她伸長了手臂想要去夠李洋:“爸……”


    李洋喘著氣,額頭上的鮮血淌下來把原本就醜陋的麵容塗抹得更是麵目全非。


    林厭整張臉被他掐得青紫,更何況還有抵在腦袋上隨時都有可能走火的槍支。


    宋餘杭整個人都在抖,她的手已經逐漸失去了知覺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氣,女孩子掙紮著去掰她的手腕。


    有那麼一個瞬間,宋餘杭想擰斷她的脖子。


    特警隊長見勢不對,不著痕跡走了一步,附在她耳邊:“把人往窗邊引,狙擊手隨時待命了。”


    宋餘杭深吸了兩口氣,把槍抵在了女孩太陽穴上鑽了鑽:“你想死也不想讓她活嗎?”


    李洋喉嚨動了動,那眼裏驀地閃過一抹狠色,把槍口抵在林厭肩膀上就是一槍,誰也沒料到他會突然開槍。


    槍聲響起來的時候宋餘杭瞬間紅了眼眶,一股血花綻放在視野裏。


    她幾乎快和林厭一起跪了下來,要不是手裏還捏著人質。


    即使這樣她的精神狀態(tài)也到了奔潰的邊緣,她流著淚微微扣下了扳機,和李洋一起嘶吼。


    “別動她!別動她!艸!!!我說了讓你別碰她!你信不信我殺了她!!!”


    女孩子鬢邊被槍口磨出了血痕。


    幾個特警撲上來掰著她的手腕:“宋隊,宋隊,別開槍,這不符合規(guī)定……”


    李洋也殺紅了眼,咆哮著:“你開槍啊!開槍啊!懦夫!我不在乎她的死活!有本事你就開槍,大不了魚死網破,兩敗俱傷!”


    林厭一隻胳膊軟綿綿地垂在了地上,她被人抓著頭發(fā)槍口抵在太陽穴上,隨著李洋的說話動作晃來晃去。


    因為近距離開槍的緣故,彈片嵌在肉裏,皮開肉綻。


    “咳咳……”她唇角溢出了血沫,卻還是抬眼看向了宋餘杭。


    “他……他說的沒錯……宋餘杭……你要還是個警察的話……開槍!”她驀地咬重了字眼,又是一口淤血噴薄而出。


    林厭緩了緩,目光在黑暗裏交融,她看見她的臉上全是淚痕,那握著槍的手微微顫抖著。


    林厭心滿意足了:“殺了他……幫……幫我和……和初南報仇……”


    那一瞬間,仿佛時光空間流轉。


    宋餘杭徹底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餘杭……殺了他!照顧好你嫂子……”七年前的一幕又重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林厭的身影逐漸和宋亦琛重合,而李洋的臉也變成了那個毒販的臉,在每個午夜夢迴反複出現(xiàn)。


    一樣的窮兇極惡,一樣的喪心病狂,一樣的拿捏住了她這輩子最大的軟肋。


    那好不容易才端穩(wěn)的槍複又開始顫抖。


    宋餘杭拚命搖頭,把自己的舌尖咬出了血腥味。


    她看看陷入癲狂的李洋,再看看奄奄一息的林厭,仍然卡著女孩子的脖子,可是槍口挪了又挪,踉蹌往後退了幾步,被隊友一把扶穩(wěn)了。


    “不……不……林厭……林厭……我做不到……做不到……”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承認自己的軟弱。


    林厭哭了,拚命仰起頭把眼淚逼迴去:“宋餘杭……”


    她叫了她的名字,吐出的卻是有些刻薄無情的句子:“你果然不如男人,方方麵麵的不如!”


    林厭抽著氣,忍著疼,用緊咬牙關來讓自己保持神智清醒:“我怎麼會……會喜歡你這種懦夫……你要是……要是不想我一輩子恨著你罵著你……你他媽的就開槍!!!我還能……還能……”


    林厭微微闔上了眼睛:“惦著點你的好。”


    宋餘杭劇烈喘息著,胸腔上下起伏,掌心滑膩的血汗幾乎快握不住槍。


    她和李洋猶如兩頭絕望的猛獸互相用眼神撕咬拉扯著。


    李洋把槍口對準了林厭的太陽穴,而宋餘杭也微微扣住了扳機。


    隻要她摁下去,一切都會灰飛煙滅。


    沒了人質,李洋必死無疑,而林厭也將離她遠去,消散在空氣裏。


    她和林厭認識的時間是那樣短,不過兩個季節(jié),卻在這個瞬間,過往的那些無論是爭吵打架吃醋也好,都變得無比清晰而漫長。


    她的額頭還停留著她的溫度。


    她的唇上還有她咬出來的痕跡。


    隻要扣下扳機,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將不複存在了。


    宋餘杭顫抖著唇,隻覺得這一刻還沒開槍,她的心已經死了。


    被撕成碎片反複踐踏又扔進火爐裏灰飛煙滅後的那種萬念俱灰。


    然而,林厭的眼神卻又是那麼溫柔又堅定,她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她,第一次用這種眼神看她卻是在這種時候。她流著淚,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仿佛在說:宋餘杭,謝謝你,我不恨你,還有……我喜歡你。


    這樣的林厭怎麼能讓人拒絕呢。


    無論是笑著的,哭著的,開心的,生氣的,明豔動人的,還是高冷刻薄的……


    宋餘杭統(tǒng)統(tǒng)拒絕不了。她不能也不會。


    那雙淡棕色的眸子裏湧出了巨大的悲傷,她咬著唇流著淚,和李洋一起扣動了扳機。


    女孩子驚恐地睜大了眼,眼角滑下了淚珠,嘶吼出聲:“爸——”


    就是這一聲“爸爸”。


    “砰——”


    宋餘杭的槍指向了天花板,而李洋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了下來。


    林厭喘息著,緊緊闔上眼睛,卻沒等到劇痛來襲。


    “宋餘杭,開槍啊!開槍啊!”她掙紮,又被人拽了起來,卡著脖子往後拖。


    “宋隊,馮局的電話。”一個刑警從身後把步話機遞給了她。


    宋餘杭接過來,馮建國已經到了醫(yī)院外圍,從指揮車上大踏步走了下來。


    “李洋,你聽好了——”


    宋餘杭按了免提,他威嚴又有些沉痛的聲音傳了出來。


    “我是江城市公安局局長馮建國,現(xiàn)場最高總指揮,隻要你放了人質,你的女兒我們不會傷害她。”


    李洋拖著林厭步步後退,出了手術室,外麵就是一個樓梯,他拽著林厭一步步爬了上去,宋餘杭抓著小女孩步步緊逼。


    李洋一邊走,一邊用槍指著林厭的腦袋:“退後,都退後!”


    宋餘杭一揚手,其他人都站在了下麵,隻有她押著小女孩跟了上去。


    她舔了舔唇,看著林厭:“我的話你可以不信,馮局的總該信了吧,隻要你放了她,這個小女孩我們不會傷害她。”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宋餘杭麵無表情,林厭卻微勾了一下唇角。


    李洋用背撞開了天臺上的門,拿槍指著她微微顫抖:“我怎麼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


    “要是假的,剛才我就開槍了。”宋餘杭說著,把小女孩也推進了雨幕裏。


    她偏頭看著林厭,這下四周無人,她可以放肆訴說自己的愛意了。


    “我喜歡她,不比你喜歡這個孩子少,你不會讓她死,同理,我也不會讓我心愛的女人死。”


    大雨衝刷著傷口,帶來陣陣疼痛的同時,也讓神智有了片刻清明。


    宋餘杭覺得,自己稍稍能動腦筋思考問題了。


    “李洋,你已經行將就木了,可是她還年輕,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你這些年來不停為她尋找腎源,不也是希望能讓她重獲新生嗎?”


    “爸——你別聽她的!他們都是騙子!警察都不是好人!快走啊!”因為虛弱,女孩子的臉變得慘白,在風雨中聲嘶力竭。


    宋餘杭沒有阻止,這正中了她下懷。


    “望遠鏡。”馮建國伸手問下屬要了望遠鏡,抬頭看向了天臺。


    狙擊手也移動著方向,把瞄準鏡對準了他們,隻是因為林厭一直擋在他身前,遲遲扣不下扳機。


    望遠鏡裏的李洋歇斯底裏咆哮著:“閉嘴!別叫我爸!我不是你爸!你爸早他媽死了!你就是一拖油瓶,沒人要的小雜種!”


    在兩個人相依為命東躲西藏的漫長時光裏,李洋對她時好時壞,這樣歇斯底裏地發(fā)脾氣也不是頭一迴了。


    他高興的時候摸著她的臉,叫她:“小公主。”


    不高興的時候狠狠踹她一腳,罵她小雜種,要她去死。


    女孩子已經習慣了,變得對他言聽計從。


    可是即使這樣,聽見他這麼說,也並不代表能完全不傷心。


    相比他的癲狂,宋餘杭則平靜多了,她已經從那種狀態(tài)裏解脫出來了,即使她的內心依舊心急如焚。


    勝利的天平開始往一邊傾斜。


    “既然這樣,你一開始就扔掉她就好了,何必一直帶在身邊,現(xiàn)在後悔會不會晚了些,還是說,你還有一絲生而為人的良知,你的哥哥在礦洞底下拋下你跑了,而餘新葉卻救了你,你想報恩,對不對?”


    “閉嘴!你閉嘴!”李洋喘著粗氣,往後退著,踩到了天臺上堆放著的鋼筋水泥,腳下一個踉蹌。


    林厭傷口一直在流血,被他拖得奄奄一息,隻是那雙眸子還時不時睜開看宋餘杭一眼,昭示她還活著。


    宋餘杭率先放下了槍,隻是依舊抓著女孩沒放:“我不知道你們在下麵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但就衝你知恩圖報這一點,我敬你是條漢子。”


    “二十年相依為命,別說養(yǎng)個人,就是養(yǎng)條狗都有感情了吧,你罪行累累,她還年輕,真的要陪你一起葬送在這裏嗎?”


    “李洋,如果她死了,你對的起餘新葉的囑托嗎?對的起你的好兄弟嗎?他可是拿命換了你的命啊!沒有他,別說多活二十年,你現(xiàn)在還能站在這裏嗎?!”


    在宋餘杭循循善誘又殘忍的話語裏。


    二十年前礦洞下發(fā)生的一切又曆曆在目了。


    ***


    “聽說這批知青迴鄉(xiāng)隻有一個名額了,下一批得再等三年呢。”


    “我啊,家裏沒靠山,自己工分又掙不夠,估計是沒戲咯。”


    “要咱說,咱們這一批裏來的最早又最能吃苦幹活的不就是李家兄弟嘛,也不知道誰會迴去。”


    “嗐,反正人家兩兄弟,誰都一樣,是不是啊李海?”


    同伴捅了李海一下,李海擦了擦汗,看了看不遠處幹活的弟弟,又看了看周遭黑漆漆髒兮兮的礦洞以及自己掌心裏磨出來的水泡,眼神暗了暗。


    “去去去,幹活!”


    礦難發(fā)生的時候,是李海先察覺到的,放在地上裝錫礦的筐在微微顫動著。


    他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停下動作,突然就從頂上落了一塊小石頭下來砸在了腳上。


    他看著看著,突然瞳孔一縮,扔了鋤頭就往出口跑,順便還扯住了李洋和餘新葉,把人往外推。


    “快走!”


    說時遲,那時快,已經來不及了。


    李海鬆開了李洋的手,而餘新葉則是下意識地護住了這個來自城裏的弟弟。


    “哥!”李洋的聲音湮滅在了黑暗裏。


    三天後。


    “咳咳……”餘新葉的手已經被巨石壓麻了,半邊身子失去了知覺。


    “餘哥,餘哥,你堅持住啊……”礦頂坍塌的時候,餘新葉一把把人摁在了身下,李洋毫發(fā)無傷,從廢墟裏爬了出來,把自己隨身帶的那壺水喂他喝著。


    李海爬過來拉他:“李洋,李洋,弟弟,那邊,那邊有亮光,我們過去看看能不能刨開……”


    李洋抹了一把眼淚,把水壺放在了他旁邊:“好,哥,我們三個一定要一起出去。”


    餘新葉聽見了,拖長了聲音喊他們:“喂,你們出去了想幹嘛呀?我現(xiàn)在好想我媳婦,老婆孩子熱炕頭……”


    李海僥幸逃過一劫,隻是身上蹭破了點皮,拿撿來的石頭刨著土。


    “考醫(yī)學碩士,博士,去大醫(yī)院工作,娶個漂亮的媳婦,發(fā)大財,再也不用幹活,受生產隊長的鳥氣。”


    “李洋,你呢?”


    “我……”李洋挖土的動作頓了頓,李海想起的都是窮鄉(xiāng)僻壤的苦,他卻想起了這裏清澈的河流和小溪,天氣晴朗時候的藍天白雲,草地上肆意奔跑的牛羊,以及像餘姨一樣淳樸的村民,和臉蛋紅紅,容易害羞的姑娘。


    “我……開個養(yǎng)豬場吧,想吃肉,想讓大家都富起來,就不用再吃苦了。”


    餘新葉被壓了三天,精神尚可,一聽這話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那我給你當夥計,你當老板,咱們一起發(fā)家致富。”


    第五天。


    李海的水壺空了,去拿李洋的,被人一把奪了迴來。


    “哥,這點水留著給餘哥喝。”


    李海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媽的,老子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了,沒力氣幹活咱們都得死在這兒!”


    餘新葉躺在地上,臉上都是灰,另一半身子也快沒知覺了,他想說話,已經說不出來了。


    “哥!”李洋去搶。


    李海拔開了瓶塞,一股腦灌進了嘴裏,抹抹唇角把水壺扔在了地上。


    “李洋你鬼迷心竅了嗎?!我才是你哥!餘新葉已經快不行了!隻有我們倆還能動,隻有我們倆能活著出去!走!跟我去挖洞!!!”


    “不,我不去,你放開我!”


    “你不去是不是?是不是?!”李海拖著鋤頭來迴轉悠著,像一頭猛獸般地咆哮。


    “那你就在這等死吧!”


    李洋本來以為他是在開玩笑,誰知道兩天後,彈盡糧絕了,趁著夜裏,李海還是走了。


    李洋追出去,他們好不容易刨開的洞口又被大石頭堵上了。


    他哭著跑迴來:“餘哥,餘哥,怎麼辦,我們出不去了,我哥他……他不要我了……”


    餘新葉唯一能動的左手顫抖著拉住了他的手腕,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別……別哭……餘哥在……弟弟……答應我件事……”


    李洋抹了一把眼淚,把手墊進他腦袋底下?lián)沃骸案纭缒阏f……”


    那抓著他手腕的手緊了又緊:“照顧好你……你嫂子……和……和俺閨女……有時間去看看……看看餘姨……她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你幫哥……幫哥照顧著點兒……”


    李洋連連點頭,淚就落了下來。


    餘新葉的手摸到了他們前幾天用來挖土的鐮刀,李海雖然走了,卻還是給他們留下了工具。


    他抓在手裏笑了笑,攥進了自己掌心裏,猛地往迴一勾手,血流如注。


    李洋撲了上去,替他捂著傷口:“哥!哥!”


    餘新葉麵色慘白,勉強笑了笑:“別浪費……快喝吧。”


    那段黑暗的日子後來李洋已經逐漸模糊了迴憶,可是他始終記得一個詞:茹毛飲血。


    他不記得在裏麵究竟待了多久,饑寒交迫,本能促使他去吸餘新葉的血,一開始還是熱的,後來逐漸就涼了,再後來他的屍體就臭了。


    而李洋也終於人不人鬼不鬼地爬了出去,變得麵目全非。


    那些淳樸的村民連一口水都舍不得施舍給他,見了他就跑:“鬼啊!”


    包括村口那個喜歡他的姑娘,於是他就殺了她。


    他發(fā)誓他不是故意的,隻是想給她點顏色瞧瞧,誰知道等他迴過神來,人已經沒了唿吸。


    李洋失魂落魄,跑了兩步,卻還是倒了迴來扒拉著她身上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隨後跑去了餘新葉家,早已人去樓空,拆遷的人把他趕了出來。


    “神經病吧?!哪來的瘋子,滾!”


    他是從餘家背後的垃圾堆裏撿到餘鯨的,繈褓破爛不堪,嬰兒臉色青白,已經奄奄一息了。


    李洋把從那個女孩身上搜刮出來的一點錢全部拿來買了奶粉,坐在橋洞底下拿垃圾堆裏撿來的奶瓶一點點喂她喝著。


    從那一天起就開始了他和餘鯨二十年如一日的漂泊。


    後來,他也曾帶餘鯨去找過餘姨,老人接連遭受打擊,早已是風燭殘年,躺在床上不住咳嗽著,破舊的小茅屋四處漏風,搖搖欲墜。


    李洋把搶來的錢放在了廊下,抱著孩子離開了小河村。


    他一個沒文化沒學曆又被注銷了身份證的人,帶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幼童已是力不從心,又怎麼再兼顧一個已到晚年渾身是病的老人呢。


    這世上,多的是陰差陽錯和有心無力。


    不是沒有想過找一份正兒八經能糊口的工作。


    “學曆?”


    “大學……”對麵招聘的人眸中一亮。


    李洋低下了頭:“退學了。”


    “滾滾滾。”


    工地上。


    “就那小子,上工還他媽背著個小孩,一天天地也幹不了多少活,還得多長一張嘴吃飯。”


    到了晚上,他就被辭退了,捏著隻有談好的一半的微薄的薪水,還不夠他買一罐奶粉的。


    “我跟你說啊,咱們是工地不是慈善基地,給你錢已經是老板看的起你了——”工頭趾高氣揚,見他遲遲不接,徑直把錢甩在了他臉上。


    李洋撲上去,抄起一旁放著的榔頭就狠狠砸向了他的腦袋,直到頭盔碎了,工頭逐漸沒了動靜。


    李洋把榔頭扔了,拿衣服擦著地,匆匆跑迴了家,抱起孩子開始下一場逃亡。


    就這麼,從小河村到五裏鎮(zhèn),再到慶安縣,後來又陸陸續(xù)續(xù)去了許多地方。


    餘鯨跟著他已經兩年了,到了咿呀學語的年紀。


    李洋靠撿垃圾為生,某一天夜裏迴家,餘鯨開始吐奶,他抱著孩子去醫(yī)院。


    醫(yī)生告訴他說:“估計是先天性腎病,治不好的,做個心理準備吧。”


    出了醫(yī)院,他把孩子放在了公路邊上,這裏人來人往的,萬一有好心人看見撿走了也是好的。


    李洋蹲在牆角,抽著地上別人抽剩下的煙,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沒有人來撿走餘鯨。


    孩子可能是餓了,哇哇大哭起來,李洋站起來,轉身就走。


    身後的孩子哭卻如同魔音灌耳,怎麼都甩不掉了。


    李洋又想起了黑暗中餘新葉的臉以及囑托。


    他咬著牙跑了迴去,從紙箱裏抱起孩子,接觸到熟悉的溫度和氣息,餘鯨瞬間止住了哭聲,咧開嘴笑了一個,冒著鼻涕泡泡往他懷裏鑽,勾著他的手指,開口叫了第一句:“八……八八……”


    那一年,李洋二十四歲,沒有娶妻生子,沒有談過戀愛,卻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孩子。


    ***


    “你懂什麼?!懂什麼?!餘新葉是自願的!自願的!我沒有害他!沒有害他!你們都該死!像你們這種沒有被人拋棄過的,自以為是的人又懂什麼?!別過來!我殺了她!”


    李洋卡著林厭的脖子把人往後拖,已經快走到了天臺邊緣。


    宋餘杭推著女孩往前走:“別激動,我們做個交易吧,你把她還給我,我把孩子還給你,我保證不傷害她,怎麼樣?”


    剛剛宋餘杭遞給她的手銬,林厭還攥在手裏,藏進了袖口裏,即使渾身劇痛神智不清也沒有鬆過。


    她跟著李洋往後退:“誰說我沒有被人拋棄過,李洋,我不知道你過著怎樣的人生,但我啊,始終就不是被堅定選擇的那個。”


    “我叫林厭,我哥叫林誠,聽名字你就知道,我爸選擇的是誰了。”渾身大量血液流失的情況下說這麼長一段話,林厭不停喘著粗氣,唿吸跟扯風箱一樣沉重。


    “我過的也是……陰影裏的人生,但是……”她略微仰起了頭,眼神堅毅又滾燙:“我從來沒有害過人,勇者憤怒,抽刀向更強者,怯者憤怒,抽刀向更弱者。看不慣這操蛋的生活就用自己的雙手幹翻它,殺人算他媽什麼本事?!”


    她話音剛落,那小孩子卻又叫了起來:“你胡說!你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我們過的是什麼生活,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們?!”


    “我六歲的時候想上學,可是我們沒有身份證也不能上戶口,爸爸就去求老師,跪在她腳邊求……”


    “我生病之後不能出門,他怕我待在家裏無聊,就用全部的積蓄去廢品迴收站買了舊電腦……”


    “我們很窮很窮,我們常常一天吃不上一頓飯……”


    “我們住橋洞,睡馬路,躲廁所……你們呢?”女孩子眼裏滲出惡毒又不屑的光:“你們在錦衣玉食,卻還抱怨著這個世界對你們不公,憑什麼呢?”


    “那些想死的孩子都是,他們永遠也不知道,別人過得多麼辛苦,他們又過得多麼容易。”


    宋餘杭低下頭,看了這女孩一眼,雨水順著她的下頜往下淌。


    “你還年輕,你也不知道,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容易的。”


    旁人隻看到了林厭的家財萬貫,卻看不到她的如履薄冰。


    旁人隻看到了她的冷靜睿智,家庭幸福美滿,卻看不到藏在這美滿背後深深的遺憾。


    旁人或許也隻能看見李洋的心狠手辣,喪心病狂,卻看不到兩個相依為命的人過著怎樣的水深火熱的生活。


    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那口井裏仰望著那方天地。


    沒有經曆過,又何曾談的上真正的感同身受。


    但是,每個人心裏都應該有一桿標尺,那就是道德和法律的底線。


    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理由,為情,為愛,為錢,為仇也好,隻要觸碰到了這條線,就是犯罪,就是泯滅人性。


    因此,宋餘杭也隻是說:“你有爸爸,你可曾想過,那些被你誘騙殺掉的孩子們,也有爸爸媽媽,他們和你的爸爸一樣,和自己的父母相依為命。”


    女孩子一怔,顫抖著嘴唇,她在雨水裏已經泡太久了,終末期尿毒癥讓她的身體十分虛弱,幾乎快站不穩(wěn)了。


    李洋敏感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又拖著林厭往後退了一步,已經抵上了欄桿,他偏頭往下看了一眼,樓下停滿了警車、救護車和荷槍實彈的特警,在黑暗裏化成了一個個小小的螻蟻。


    無人機在他的頭頂盤旋,他知道,自己今天插翅也難飛了。


    宋餘杭推著孩子也上前了一步:“你看,即使你對小孩子做了那麼多錯事,教唆她殺人,打她,罵她也好,她記著的,仍然是你的好。”


    “孩子就是這麼一種柔軟又神奇的生物,李洋,別辜負了她對你的好,也別辜負了餘新葉對你的囑托,我想如果他還活著,也不願意見到自己最愛的女兒和最親的兄弟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吧。”


    “李洋,迴來吧,放開她,像我這樣……”宋餘杭卡著女孩的胳膊慢慢鬆了開來:“我保證你在被捕之前還能和她說上一會兒話。”


    “對了,還有餘姨,我去小河村見過她了,身體不錯,就是腿腳不好,我知道這些年一直是你在給她寄東西,對吧?”


    “餘姨說,她很想你,希望你能迴去看看她,她要是知道餘新葉的女兒還活著的話,一定會很開心的。”


    那抵在林厭太陽穴的槍口慢慢滑落了下來,宋餘杭鬆一口氣。


    林厭悄悄咽了一下口水,喉結上下滾動著。


    李洋往後退了一步,卻再沒拉著林厭往後退,而是看著餘鯨,緩緩舉起了槍抵上了自己的額頭。


    “餘鯨,下輩子,別再跟著我了。”


    餘鯨眼裏瞬間湧出了淚花:“爸爸!”


    她猛地張嘴一口咬住了宋餘杭的手腕,宋餘杭吃痛,本就體力不支,猝不及防之間被人逃了出去。


    她已來不及阻止,僅僅隻是一個錯身的功夫。


    子彈破空而來。


    “林厭,臥倒!”


    像無數(shù)次配合默契那樣,她一開口,林厭就下意識往前一撲,卻沒料到李洋的臉瞬間變得陰冷而可怖,死死抱住了她的腰。


    他聽見了槍聲,卻不是自己的。


    “我說過了,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不要!”


    宋餘杭撲了過去。


    可是終究是一場空,她誰也救不了。


    年久失修的欄桿在眼前斷裂,血花綻放在眼底。


    李洋的那把槍裏,隻有一發(fā)子彈,剛剛打在了林厭的肩膀上。


    宋餘杭是知道的。


    可是她不知道,也沒料到的是,餘鯨會撲過去救李洋,狙擊手開槍隻是為了阻止李洋自殺。


    餘鯨撲過去也隻是為了阻止她的爸爸自殺。


    可是那發(fā)子彈卻落在了她的身上。


    重力作用下,李洋拽著林厭,瞪大了眼睛,看著餘鯨頭上冒出來的血窟窿,三個人一齊翻下了天臺。


    “林厭!!!”宋餘杭聲嘶力竭咆哮著,衝到了欄桿邊。


    “砰——”


    “啪——”


    救護車和警笛響了起來。


    宋餘杭跪在雨裏,歇斯底裏喊著她的名字。


    她幾乎快哭得背過了氣去,淋成了落湯雞,淡紅色的血水從身下滲了出來。


    有幾個特警前來拉她,被宋餘杭一把甩開了:“滾!滾!”


    她看著那欄桿,甚至也有一股想要跳下去的衝動。


    “宋隊,宋隊,冷靜……”幾個人過來拖她,宋餘杭爬在雨裏,一寸寸往天臺邊緣挪著。


    挪到天臺邊上的時候,就和人四目相對了。


    林厭一隻手銬著手銬,另一隻手銬銬在房梁突出來的鋼筋上,在風中搖搖欲墜。


    她嫣然一笑:“怎麼,宋隊這就要殉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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