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曾經為國上過戰場, 手頭握有兵權, 隻是不如薛忠仁這個鎮國大將軍的兵多罷了。而他一直壓著不起兵造反的原因, 就是因為有薛忠仁在。
薛忠仁用兵如神, 還忠君愛國, 完全就是皇帝手裏的一把好刀, 雖是他的嶽父, 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薛忠仁死!
沒了薛忠仁, 就是沒了絆腳石。
結果薛忠仁自己給皇帝遞了刀——忠君愛國的良將, 到頭來也是個肖想無邊江山的亂臣賊子!
王爺覺得這是老天爺都在幫他,他才是真正的真龍天子!
所以他要握住機會,拿迴屬於他的皇位!
忠厚無雙的薛忠仁大將軍被判了謀逆之罪,薛家舉家鋃鐺入獄, 忠義之門一夜沒落, 風光不再。
陛下還下令要將他滿門抄斬, 唯有他, 陛下要親手殺掉。就在宮裏頭, 和名單上那些謀逆之人一起。
皇帝要用他們的血沾染這宮路, 震懾天下,穩固他的皇位。
皇帝還邀請了朝中大臣們一同觀賞叛賊血洗宮路的模樣。
阿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還在王府裏做端莊大方的王妃,要麼喂魚要麼繡花, 終日閑閑無事。是王爺突然來找她,告訴她,他要帶她進宮去看看這場血洗宮路的戲。
她沒有問為什麼。
能問他這個為什麼的人, 隻有天地之間的第一人。
但阿苑心中很清楚,王爺就是想借這個機會,告訴全天下人,他的王妃薛妙雲與謀逆之人薛忠仁——沒有半點關係。
他的妙雲會永遠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人的心裏。
而且他帶她去看那出戲,還不止是為了借她的身份,還是為了告誡她:不可以背叛他。
背叛的人的下場,就是那些亂臣賊子的下場。
這一場之後,還有一場戲,《癡》就正式殺青了。
今天沒有雪,烏雲沉沉地布滿了天際,沒有半點清涼的陽光,陰沉沉的,讓人感覺很壓抑,似是為了讓他們能順利殺青,連天氣都在配合他們渲染血洗宮路的戲劇氛圍。
化妝師給演員們上了妝,整理了服飾,道具師們也把現場布置完畢。許早早給演員們說完戲後,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現場的布置,確保沒有遺漏的細節後才繞迴了監視屏後坐下。
這是她的第一部 劇,她當然要認真嚴謹地對待才是。
收到各個方位發來的準備完畢的訊號,許早早又看了看演員們,然後示意場記打板。
“啪”的一聲落下,拍攝正式開始——
浩長的官員隊伍,排成兩排依此從厚重的宮門外走進來,每一個人都緘默不言,氣氛凝重無比。
王爺身份尊貴,走在最前頭,手裏頭還牽著阿苑的手。身披毛氅的阿苑靜默又乖巧地跟著他的腳步走,臉上沒有任何的感情。
他們向著曆史氣息厚重的宮殿門口走,鏡頭便跟著他們一點點地往前推移,全方位進行拍攝記錄。
汪卓文飾演的帝王站在最高的地方,看著自己的臣子們步履穩健,氣度沉靜地朝自己走來,然後停在階下,跪下朝他行禮。
阿苑順從地跟著眾人一起跪下,熟練地跟著眾人一起開了口。
恭祝他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音洪亮又整齊劃一,在天色沉沉的上空盤桓久久不散,氣勢磅礴如山海傾瀉,令人為之一振,肅敬感油然而生。
阿苑內心感到了震撼,她忍不住悄悄地抬起眼,看向那至高無上的天子,他就站在最高的地方,耐心地擦拭著自己的弓箭,然後抬起一隻手對著臣服於他的人說:“眾愛卿免禮平身。”
這聲音落進阿苑的耳朵裏,既親和又有力量。
她跟著眾臣一同默契地站起身來,低著頭走上兩側的長廊,臣子們依照官位,一個個地站成一排過去,然後看向跪在低下的幾名亂臣賊子。
阿苑就站在王爺的身側,靜靜地、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鎮國將軍薛忠仁的身影赫然在列,他毫無生氣地垂著腦袋,滿頭華發亂七八糟地耷拉下來,身上的囚衣又髒又破,沾滿了幹涸泛黑的血跡。
一個大勢已去的人,再不複往日風光模樣。
誰還能想得到這是從前那個威風八麵,名震四海的薛忠仁薛大將軍呢?
一陣寒風掃過,阿苑發出了一聲咳嗽。
她為了變成薛妙雲,身體已經徹底地被毀了,不能再動刀劍,而且一到寒冬身體就會特別脆弱。她已經從一個身手了得的暗衛,變成了一個一陣風吹過來就要咳嗽的廢物。
而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選的,她怨不得別人,她心甘情願。
在一片死寂裏,她的咳嗽顯得十分突兀刺耳。
薛忠仁聽見女兒的聲音,忽然動了一下,抬起一雙渾濁無光的眼朝她望了過來,布滿傷痕的臉上隱隱動了動,嘴唇翕動著,好像是想喊她的名字,又像是想說點什麼,但半點都沒發出個聲響來。
俞如冰遵照人設,露出一瞬的怔然來,表現出阿苑對薛忠仁的疏離與陌生。
下一秒,下巴卻忽然被人捏了過去,她撞進了一雙眼睛裏,一雙比剛才的寒風還要冷的眼睛裏。
王爺在為她攏緊毛氅,也不想她和薛忠仁對視。
阿苑愛他,敬他,最聽他的話,他不願意,那她也就不看了,視線也就沒往下落。
皇帝也注意到了這裏的動靜,體貼地讓人給她送了一個暖手的金爐子,還讓她多多保重身子。
阿苑落落大方地叩謝龍恩,她此時的模樣已經與薛妙雲毫無差別了。
她看著皇帝,覺得他其實真的挺好的,至少對自家人很好。
薛忠仁收迴了眼,又垂下了頭去,眼中忽然蓄滿了沉痛的淚,卻忍著一滴都沒墜下來。
妙雲,我的孩子啊……
是爹連累了你……
在場的人的表情,沒有一個是輕鬆的,除了皇帝。
阿苑看著他拿著天下最強的情報閣為他呈獻上來的名單,態度閑散無比地跟下麵跪著的人一一對了過去,還問他們認不認罪。
阿苑也知道,他這個模樣,在王爺的眼中其實蠢極了。
是的,王爺現在就覺得皇帝蠢極了。
他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所以從小王爺就覺得他蠢。
也因為他蠢,所以王爺才會在自己的母妃慘死之後,毅然決然地找到他,在他麵前裝出一副良善無辜的模樣,讓他每一天都活在自己的算計裏。
母妃的慘死,讓年紀尚小的王爺提前成熟,他變得極端,城府也變得極深,早早的就學會了戴著麵具做人,把別人抓在自己的手心裏算計,隻為了獲得他自己的利益。
皇家之中,單純的人,是活不長久的——比如他那無辜善良的母妃。
明明沒有做錯什麼,卻也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還死得那般慘。
王爺記得她,也不想成為她。他要活下來,要活得更長久。
——還要成為至高無上的天子。
把別人的命都抓在自己的手裏,他才能活得更久。
而且皇帝太傻了,傻子是不配擁有這麼多的。皇位應當賢者任之,傻子應該退位,把皇位還給他。
皇帝那頭,正問到薛忠仁。問到薛忠仁的時候,他就將名單往一旁太監端著的金盤子裏一砸,閑散的模樣終於沒了,憤怒攀上了他的雙眼:“薛忠仁,朕實在是沒想到你會背叛朕!”
薛忠仁不說話。
阿苑下意識想去看薛忠仁,但想到王爺的眼,就忍住了,隻能看著皇帝。
皇帝又道:“朕對你,對你薛家,要多好就有多好。朕敬你,尊你為長輩,有什麼好的不想著你?”
“朕還如此放心地將兵權放在你的手上!”
“薛忠仁,你對朕……真是不忠不仁。”皇帝扶著自己的額頭,沉痛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阿苑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轉,忽然落到了王爺的臉上,隻見他眉間微蹙,似是覺得有點刺耳。
這字字句句,如同泣血般的指責,是對薛忠仁,卻也像是在對他。
皇帝待他也是無微不至的好,要月亮就給月亮,要驕陽便給驕陽,甚至連他手裏的兵權都沒收迴。
可他對他……不忠,不仁。
但很快王爺的眉尖就舒展開了。
阿苑想:皇圖霸業,總要有人受傷的。或是身體上的,或是心上的,一切都避不可免。
薛忠仁忽然高聲喊了一聲“陛下”,阿苑本能地看了過去,就看見他將身子深深地埋了下去,腦袋用力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發出一聲悶響,像是悔恨的聲音。
薛忠仁雙唇翕動,聲音沙啞卻又無比堅定:“老臣……該死!”
皇帝抬起一雙冷冷的眼,忽然拔出一隻箭,架在弓弦之上,鋒銳的箭頭冰冷地對準了伏跪在地的老臣:“你的確該死。”
阿苑的視線順著挪到了舉著弓箭的皇帝身上,卻見他遲遲不肯鬆手放箭,她又看了看王爺。
王爺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嘲諷的弧度,隻有她能看到——他在輕蔑拉弓的皇帝。
那樣爛的箭術,還要自己親自動手。
王爺已經可以想見,皇帝一會肯定又要喊人去幫他把箭刺進“靶子”裏了。
阿苑收迴了目光,看向了皇帝。
但很快,他就不是皇帝了。
隻要他這一箭射下去,王爺的兵馬就會立馬湧入這皇城之中,將他們全部圍殺在此,然後用他們的血來慶賀新王登基。
她將會在此見證一場皇權的更替。
皇帝終於扯動了弓弦,他忽然開了口:“朕是真的很喜歡你,也想對你好的。朕還想庇護你的子孫後代,讓他們錦衣玉食,無憂無慮。”
“可你卻背叛了朕!”
咻的一聲,離弦之箭劃破虛空,如流星一般從眾人的眼前迅疾掠過——竟是朝王爺而去!
阿苑瞬間瞪大了眼睛,腦子裏嗡得一聲,幾乎是想也不想就擋在了王爺前麵!
利箭刺入皮肉,鮮血汩汩而出,正中心口要害!
阿苑還未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手中的金爐子咣當墜地,腦子霎時灌滿了疼痛的字眼,捂著胸口就倒入了王爺的懷中。
王爺更是想不到這一切變故的原因,眼中布滿驚愕,下意識接住阿苑,猛然看向皇帝。
隻見那男人站在最高的地方,臉上是他從來沒見過的笑容。
阿苑看見全天下最尊貴的男人正指著自己,笑著對她最愛的人說道:“三弟你看,朕又射中了。”
阿苑有一瞬間的錯愕。
他們算來算去,竟從未算到過這個皇帝也有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