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還沒有結束。
朝臣之死與狐魅有關是不錯,但死後不過七天就化成惡鬼傷人,還有著那麼可怕的怨氣,分明就是被附了身。
朝臣的親人們迴憶了他死前的景象,除了開始虛弱的那日下朝繞了遠路迴家,但路上見過的人,迴家後吃下的飲食都沒有問題,這讓整件事顯得更撲朔迷離。
黑發的青年閉著眼,悠然地坐在曾放置屍體的房間外廊,白發的陰陽師站在他身邊,聽到他詢問那些活下來的侍衛。
“路上遇見的人?我記得你們大人因為喜好詩文常被留在宮廷中,至夜才迴返。夜路幽邃,他能遇上什麼人呢?”
青年的語調很換緩和,有安穩人心的力量,可話中的意思卻讓人難以平靜。
夜晚出行能遇上的人根本沒幾個,既然不是人,說不定就是鬼了。
侍衛臉色一變,也細細迴想了一下,但片刻又猶猶豫豫起來,不確定地說道:“當時我也跟在牛車旁,那一晚是因為平日的路上板橋塌了才從另一條路繞迴。經過郊野口的時候有一個衣著陳舊戴著鬥笠的僧人在路旁行走,手裏碗中空亮,大人可憐他沒能討到吃食,就叫我們送點吃的過去,其中一個侍衛把食物拿過去,僧人離牛車很遠。”
僧人接過食物後,也隻是向侍衛道謝,就走遠了。
這麼一看,似乎的確沒有什麼問題。
被鬼吃掉了一部分身體的家仆因為過度驚嚇流血至死,翌日白天就被隨便處理了。
安倍晴明站在矮小的墳前,眼中有著點點悲戚。
“我應該能阻止這樣的慘劇發生的。”年幼的陰陽師自責道。
他足夠強,但卻因為經驗不足而沒能及時想出更好的辦法。
死掉一個家仆對於一個貴族算不了什麼,但白發的男孩神情哀傷,不論是何種生命離去,他都會哀傷。
“忠行應該和你說過,陰陽師本來就會遇上很多這類的事。”
賀茂朝義慢慢走到他身後,告訴他,“隻要有人存在、或者妖怪存在,這樣的事情會發生無數次。”
“不,我不隻是因為這點感到難過。”
晴明迴頭,風吹起他的白發,在四野間有蕭索之意。
但他雙目帶著光亮,坦然地說,“兩個世界共存,本來就會發生許多妖怪吃人,人傷及妖怪的事情,可隻要我足夠強大,我就可以去調解、疏通它。”
青年語氣莫測,“你是想讓兩個世界的存在和平共處嗎?”
“我不會那麼自大。”
意外地,年幼的陰陽師搖了搖頭,他的心中一片澄明,“那麼做無疑是讓食肉的野獸餓死,捕獵的獵人失去生存之道。我隻是想,至少在我的眼前,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有我想要的和解。”
晴明說完,就看到麵前的青年忽然睜開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眼神帶著些訝異。
他迴望他,不再懼怕那布滿裂紋的灰白瞳孔,因為他意識到這樣的一雙眼,肯定也是經過他未能知道的悲劇才造成的。
如果他力量足夠強大並且見證了這一件事,那麼他肯定會竭力去阻止悲劇的發生。
眼前這個人……賀茂朝義到底會擁有什麼樣的眼睛,他也十分想見一見。
可惜,他還不夠成熟……
沒等年幼的陰陽師因為明白自己的實力而歎息,就聽到黑發的青年突然笑了一聲。
賀茂朝義上前一步,微微傾身,湊近他,“那我們一起去解決這件事吧?”
晴明一愣。
青年悠然道:“把那個惡鬼抓出來,揍一頓。”
“誒?”
賀茂朝義沒有開玩笑。
芒草再次彎腰,十五的圓月剛從西邊的山崖升起,跟在手中抓著一把草的青年身後,腳踩崎嶇不平的山路時,年幼的陰陽師才反應過來,對方真的沒有說笑。
兇惡的惡鬼明明已經逃了,整個平安京那麼大,狐魅的蹤跡也沒有線索,賀茂朝義隻是一個靈力低微的半妖,就連自己也差點在惡鬼的手上折戟……
安倍晴明:“你是打算再次召喚百鬼夜行嗎?”
青年腳步頓了一下,“百鬼夜行?……那可不是我的百鬼夜行,我也隻是被叫過去走一遭而已。”
然後他看到陰陽師一雙幽藍色的眼睛中寫著:“我不信”和:“你騙我”,賀茂朝義攤了攤手,輕輕一句:“你看我這副模樣能有妖怪願意認我做首領嗎?”
“……”
晴明無言。
不是他小瞧賀茂朝義,而是對方的力量的確不大。
昨晚搭載青年來到自己麵前的板車有小型的妖怪推動,咬掉大半惡鬼的是百鬼夜行中做光照的長蛟,救下自己的是神出鬼沒的天狗飛落下的羽毛,而且他連天狗的真身都沒見到。
與他會麵後,青年身後的百鬼們就繼續招搖過市,隻剩賀茂朝義和自己去應付朝臣的親人和其他家仆。
有溫柔的女妖臨走時向青年遞出心愛的花,賀茂朝義接過,輕嗅了一下,又自然地將花插迴妖怪的發間,“隻有心愛之物在側的你才會露出比花更美的笑容,我已經收到了花,可以拜托你幫我保管住它嗎。”
女妖腳步搖晃地走了,安倍晴明相信如果她不是單純的一張畫皮,說不定骨髓都能紅透。
學到了,學到了.jpg
記憶中斷,安倍晴明重新看向賀茂朝義,語氣認真地問。
“那到底是怎麼迴事?”
他們走迴了賀茂家的後山,青年進屋後拿了磨藥的工具,就坐到外廊,把手中一堆微綠的草放進石碗中,給安倍晴明看清楚。
年幼的陰陽師抓起一根葉片,“顛茄草?”
陰陽師也需通藥理,因為不乏有草藥會有奇妙的功效。顛茄草就是一種常見的帶有奇妙功效的草藥,但是服用過多會讓人心神恍惚,靈魂出竅,四處魂遊。
魂靈的狀態下,是可以穿梭在兩世之間,見到妖鬼的。
青年半盲,力量也不強,想要進入百鬼夜行雖然不需要離魂,但需要顛茄草減輕一下人氣……安倍晴明第一次聽說妖怪加入百鬼夜行還需要這麼偏門而具有常理的方法,一時之間臉上的表情變化,放在現代大概就和地鐵老人看手機差不多。
青年開始磨藥,晴明忍不住問:“那率領那一隊百鬼夜行的鬼王是誰?”
賀茂朝義:“說不定是個隨心所欲的大妖怪,不想來,那就不來罷。”
這個迴答有點離譜。
年幼的陰陽師定了定神,又問:“可是那些妖鬼不會趕跑你嗎?”
半妖身上還有一半人類的血脈,他清楚許多妖鬼都是以人為食的,就算不改口味吃半妖,應該也不可能讓對方隨便混入隊伍。
結果更離譜的答案來了。
賀茂朝義笑了一聲,語氣有些忿忿,“就是那一幫妖怪叫我跟過去的,因為我隨口一提好奇百鬼夜行走過羅城門是什麼樣,一幫妖怪就咋咋唿唿地叫我過去,說走一邊給我看。吃了顛茄草後我隻想睡覺,所以隻能躺在車板上讓他們推著我走。
“反正隻要我在,就算是履約了。”
安倍晴明:……………………
他遲疑,“你和那些妖怪的關係是?”
“朋友。”
青年吐露出這個詞匯的時候,眉眼中佯裝的生氣很快就化作了溫和的淡笑。
他慢慢說:“住在這裏的生活很無聊,所以我認識了不少妖怪。半妖的天賦不就是這樣嗎,一半是人、一半是妖,其實都是兩個世界的一員。”
年幼的陰陽師張了張嘴,啞然。
他也曾有過這樣的看法,隻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母親離去之後。
人類的世界接納他,卻因為他的發色和瞳色有著隱晦的孤立;妖怪的世界接納他,又會因為他強大的靈力受傷或者心生貪婪之意。
修習陰陽道占據了他許多時間,所以也不曾想過像是賀茂朝義這樣,去單純地結識許許多多的妖怪,而不是思考著如何收複成式神。
這麼說來他是孤獨且寂寞的,但幸好他有了解他的老師,伴生的式神,現在也又遇上了賀茂朝義,和自己一樣是狐和人的孩子,一個半妖。
賀茂朝義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眼梢帶著笑看了他一眼,“連宮廷中的貴族公卿都應付不來,和某些大妖怪打交道的話的確會很難。”
“……”這個人。
安倍晴明想起自己跟隨老師進入宮廷的經曆,臉上不免露出略微尷尬的神色。
因為避免嚇到人,青年的眼睛總是慣性的半垂,所以即使吃下了顛茄草,晴明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昏昏欲睡。
他不清楚對方究竟要做什麼,怎麼做,所以就在旁邊耐心地等待。
直到月上中天,山野芒草如浪起伏,簌簌作響。
賀茂朝義輕輕起身。
“你說那一個朝臣化作的惡鬼在打破你結界的時候,念了一首和歌?”
“應該是首詩,”晴明細細迴憶起來,“唐國來的詩文。”
在這裏還有必要提一下,陰陽師身兼數職,不僅要懂得方術醫術、通曉人心的黑暗性等,在宮中也必須要有相當高的修養。
至少從和歌到漢詩基本要熟記於心,吟詠和歌的能力也要有,樂器也需要會幾種。
晴明厭煩與貴族打交道,但也老實背完了古今和歌集,唐國的詩歌才剛剛開始翻閱,所以他依稀辨認出了惡鬼念的詩,卻還不知道出自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