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還是池子,月亮還是月亮,櫻花還是櫻花。
大陰陽師也還是大陰陽師。
九十九朝看完這段迴憶後,仿佛鳳凰的火焰光仍舊映在他的臉上,幻覺一樣的熱度溫暖無比,讓他老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他反複打量安倍晴明,表情和心情一樣複雜,眉頭都要扭出了花,同時又在猶豫不決。
“你想知道什麼?”安倍晴明問。
“我先聲明,”黑頭發的小男孩咳嗽了一聲,盡可能嚴肅起來,“我不是自戀,隻是我的眼睛沒有瞎,情商也沒有低到海溝裏。”
大陰陽師好整以暇地聽著他發問。
“嗯……你……是不是……”
男孩歪頭,眼神複雜又糾結,話卡在牙齒後麵,像是有顆味道古怪的軟糖黏在了那。
大陰陽師對他生動的表情笑了一聲,眉目柔和地說,“沒人會不喜歡你。”
經過這次觀看,九十九朝心中對賀茂朝義的印象又完善了一些。
在這裏他已經把自己分離了出來,客觀地去看賀茂朝義這個個體,他覺得……
這個人就像是無悲無喜的神明。
風趣幽默、高雅聰慧,獨特的存在於舊時代中,一舉一動都有著與眾不同的風情與準則。
他暢遊於妖怪的世界,通曉世俗的道理,無人不會向他投出友善或傾慕的目光。
容貌、談吐、氣質、態度,沒人會不喜歡賀茂朝義,他一心一意和你說話的時候,也不會讓人感到虛假,隻有一種風吹而過的舒適感,想想看,一縷風為你停留不再離去,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至於旁觀者怎麼想……旁觀者隻有他九十九朝,賀茂朝義又看不到他。
九十九朝煩惱地支著手撐住下巴,咬著嘴唇思索,目光忍不住看向別處。
做人嘛,總會想著自己能高高在上處變不驚、漫不經心勝券在握,但這種設定還是想想就好,想麵麵俱到是不可能的。
可九十九朝覺得,賀茂朝義做到了。
如果他在那個時代想去達成某一目的,什麼手段拿不出來。
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和一點運氣,即便想成為上位者也輕而易舉。
簡直就是個十全十美的人設。
可這樣的能力,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應該擁有的,所以他應該承擔有一個更重大的職責。
神明的職責隻有一個,為安倍晴明而來,見證他走向鼎盛。
思考到這,九十九朝冷不丁地繼續發表感想,“那我們還挺兩情相悅的。”
安倍晴明暢快地笑了起來。
語言的魅力就在這裏,喜歡是哪一種喜歡,感情是哪一種感情,純粹的表達可以將所有的含義都概括進去,讓人想入非非。
也更符合平安時代的浪漫。
這幾句談話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賀茂朝義太過完美了,九十九朝完全沒有代入感。
他越看這個人的故事,就越覺得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距離遙遠。
因為他不想成為那麼完美的人。
“以我的感覺來看,這樣的人肯定不會有好結局的……”
男孩低聲道:“難怪現在我那麼倒黴。”
他原以為自己隻要恢複了記憶,性情就能變得更完善,活著也變得更有底氣,更有動力,覺得自己的存在不再那麼漂浮,不需要依靠一個又一個聯係和束縛固定住自己的靈魂。
人類存在於天地之間,努力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是需要目的與聯係牽引的。
可賀茂朝義卻比九十九朝還要是個迷,從他身上,九十九朝找不到除了“安倍晴明”之外的任何目的和方向。
這就導致了他把賀茂朝義區分了出去。
這些看法,九十九朝一樣告訴了安倍晴明,沒有半句掖著藏著,即便這樣的迴答對於對方來說,並不是個好消息。
“所以我覺得,現在的你更好。”
安倍晴明聽完,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九十九朝定定地看著他,突然伸出了手。
安倍晴明:“……”
“我感覺你這個念頭已經想很久了,難道是我的錯覺嗎?”
安倍晴明沒有動。
男孩歪了歪頭,像是突然想明白了,恍然地放下手,“也是,我現在也不是賀茂朝義,我也不想成為賀茂朝義,這一點會讓你失望吧。”
記起來是一迴事,成為是一迴事。
賀茂朝義是他的過去,他的過去隻是他的一部分,這還是有區別的。
聽起來很哲思,但沒有誰會在經曆生生死死那麼多事之後毫無變化。
他不想變得那麼完美,好像交際花一樣,沒有一個鮮明的:“自己”。
賀茂朝義在他眼裏,撇開皮囊與氣質,就像是隻撲火的飛蛾,嘴上說著不相信既定的未來,卻在安倍晴明選擇走上大陰陽師這條路的時候義無反顧地屈服於命運。
真累,活著比他呆在禦門院的時候還要累,還很悲情,可九十九朝牙酸不起來。
畢竟那是他自己,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了這樣的自己。
而且被這麼個人施加了“為你而來”的詛咒……
男孩看向安倍晴明的目光帶上了一絲同情。
大陰陽師對他輕輕搖頭,“這也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能遇見你,我很高興。”
……哇哦。
男孩的眼神更同情了,心中的想法在:“你是抖m嗎”和:“這句話可以打十分”的兩極跳躍。
這種莫名著急又無語的心情他還真是第一次體會。
可惜,他不是安倍晴明口中的那個:“你”了。
這一點,安倍晴明也明白。
“那最後一個問題。”
也是最重要的問題。
九十九朝慢慢挺直背脊,單手輕按胸口,“如果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包括我的複活和來到千年之後,都是為了賀茂朝義。那你又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這個問題如果問不清楚,他也沒有辦法和安倍晴明算賬。
為什麼要複活他,為什麼要把他送來千年之後,為什麼還跟來做背後靈……
你的所作所為,經過:“我”同意了嗎。
以賀茂朝義的脾氣或許不會在意,但九十九朝哪怕不論重生後他過得多艱難這一點,他也要為賀茂朝義質問他。
“你說你成為我的咒靈是想看一下千年後的世界,這個也不是真的吧?如果你還打算和我玩猜謎,那麼我就不會再來了。”
男孩很平靜,“我說到做到。”
一方庭坪內,一切寂靜了下來,具備靈意風雅的景物們都鍍上了一層灰暗的顏色。因為九十九朝拒絕的話語,安倍晴明的整個領域都被撼動了,像是會被隨時風化吹走。
幽藍色的眼睛倒映著男孩認真的表情。
安倍晴明不意外會被這麼質問。
“我是你的‘咒’。”
他慢慢說。
“我想為你,解開這個咒。”
……
剛醒來的小男孩摸了摸自己的臉,感覺了一下自己身體好像沒什麼問題,就淡定地起床了。
這次門外就沒有那麼多付喪神圍著了,不然九十九朝覺得牙酸這個感覺真要充斥在他的地獄生活裏。
因為他算是完全懂得付喪神們對賀茂朝義的態度,合格的審神者是沒有模板的,可能值得所有妖怪友善相待的人物,難道還不能勝任這個職位嗎。
會得到付喪神們如此的對待,完全情有可原。
九十九朝雖然不否認過去,但要一下子接受下來還是有點受不住。
結果他一開門,風華正茂的天下五劍之最就站在庭下對他笑。
“……”
“您休息好了嗎,大人。”三日月宗近的語氣很是殷勤恭敬,笑容和煦,閃閃發亮。
“……我覺得我要先洗漱一下,我牙酸。”
關門是不能關門的,不論過去的賀茂朝義有多風雅高貴,現在的九十九朝還是小小一隻且淡定地懟在食案前,徒手抓起粉嫩的和果子就往嘴裏塞,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啊,真好吃。
這次他還是睡了小半個月,引起的驚慌基本沒有,因為每個付喪神都知道九十九朝的睡著是在找迴過去的記憶,所以相反還很高興。
刀劍男士也不是沒了時刻的指令就會像無頭蒼蠅一樣變成一盤散沙,相反,化出人形後,為主人分憂才是他們的追求,而且不僅限在上陣殺敵,也要包括衣食住行。
三日月宗近就坐在食案不遠處,笑瞇瞇地告訴他,“有了小狐丸的幫助,不久前,所有付喪神的禦守盡數迴收,已經放上了天守閣。”
男孩的手沒停,隨口問了句,“付喪神的恢複大概要多久?”
九十九朝才發現自己至今都不知道天守閣修複的時間,不過小狐丸的出現讓他稍微對這個時間有些安心感。
唔,應該不算慢吧,不過還是要準確一點,不然接下來的事項也不好安排,他們可是要準備去偷家了。
結果半天沒有得到迴答,九十九朝奇怪地抬起頭,三日月宗近笑容依舊,讓他有種要吃虧的預感。
“您不聲不響地睡去,我們都十分擔心。但更重要的是,關於過去的記憶,您恢複了多少?”
付喪神語氣溫和,“是否能記起曾經帶領我們前往曆史中誅殺禦門院的經曆?不然我們也無法放心,您之後要用這幅小孩子的形體隨我們一起潛入蓬萊。”
九十九朝動作一頓。
壞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