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晴明,是玉藻前好友白狐葛葉之子,白狐臨終前叮囑過玉藻前希望他能多多照看晴明,玉藻前允諾了。
所以在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青年進入自己親外甥的皮囊後來接近安倍晴明,玉藻前不得不防。
原本那個天狐半妖,早就該死於難產,可惜母狐不願放棄,甚至向邪神祭獻自己的力量,得到了一個新的魂靈。
天狐死去,半妖成長,就是賀茂朝義。
玉藻前是在白狐的故鄉信太之森與賀茂朝義相遇的。
霏霏白草上,狐貍的光魂搖曳奔跑。
風吹動了花與月,衣衫襤褸的青年站在草間,發絲張揚拂動,遠望著此世之森。
這裏是狐貍的故鄉,每一隻在外死去的狐貍倒下時,都會麵朝著信太的方向,才肯安詳睡去。
可青年就像是不慎造訪的幽魂,這裏沒有他停擺的地方,仿佛下一個眨眼他就要繼續遠遊。
天狐伴身的狐火點燃,他因為聽到火焰的動靜迴望過來,玉藻前就看到了那一雙遍布裂痕的眼睛。
溶金般的狐瞳在昏暗的室內像是點燃的燭火,火光閃爍,玉藻前從迴憶中迴神,露出些微思考的神色,他為鬼王,力量強大,就算是思考的時候都足具氣勢,百鬼皆要畏懼伏地,唯獨青年背對著他,忙著手上的活。
即使是活了足夠歲數,玉藻前也是第一次見到賀茂朝義這種人。
雖然對方剛剛吹的一曲笛子直接把那能端坐在雲上的範給拉迴人間,告訴妖怪們賀茂朝義並非是十全十美的人物,可就算是這樣,也隻會讓妖怪們別生趣味。
如果不是中間還有安倍晴明在,玉藻前絕對會把對方收進自己的尾巴裏。
青年還在廊下鐫著木雕,因為他的眼神不太好,所以要十分小心。
他的手藝算不上好,粗糙的紋路一刀刀被削出,也就大概能看出來是什麼部位,什麼五官,隻是他很有耐心。
玉藻前聽了一陣削木和落雨的聲響,一隻手放到膝蓋上,另一隻手微抵下巴,神色不明,“我準備離開一段時間。”
賀茂朝義應了聲,沒什麼大反應。
鬼王神出鬼沒很正常,連百鬼夜行都經常不去,他住著人家的屋子,哪會有什麼意見。
對,不論是百鬼夜行還是賀茂家後山這間屋子,其實都是玉藻前的。
大妖怪行跡不可捉摸,來去聲勢如虹,賀茂朝義住進這裏的時候覺得對方應該不會介意一間小木屋,結果因為不放心安倍晴明,玉藻前經常也會跑來這裏坐坐。
兩隻狐貍平時針鋒相對,隻有在更小的狐貍跑來的時候,玉藻前才會隱去身形。
賀茂朝義手沒停,忽然問:“找到人了?”
玉藻前應了一聲,又說,“有點線索了,不過要去個麻煩的地方。”
“麻煩?”
賀茂朝義低聲重複,能讓玉藻前都覺得麻煩的地方,看來很棘手。
平安京從來不是任何一個鬼王的地盤,五十年前,玉藻前來平安京,是因為他曾丟失了一尾妖力。
那一尾妖力,說是丟失,其實是玉藻前都沒想到會有咒術師膽大包天會打他的主意。
那是一個額頭有縫合線疤痕的人,利用了咒術的布局和種種狡詐的手段想要玉藻前為他所用,然而玉藻前狠狠地讓他吃了個虧,卻也被他奪走了一尾妖力。
幾年前的芒月夜,和新春鬼車鳥事件後三月,京城中再起的狐魅作怪,都是那個咒術師來到在利用玉藻前的力量滋事。
當時朝臣詩鬼與鬼車鳥一事,也是出自這人之手。
他極會躲藏,人類一方的安倍晴明和妖怪一方的玉藻前都在探查他的蹤跡,沒想到他竟然直接離開了平安京,讓狐魅消失了幾年。
安倍晴明曾詢問賀茂朝義鬼車鳥是否會與狐魅有關,那時候玉藻前就坐在兩人不遠處,年輕的陰陽師還無法察覺到大妖怪,賀茂朝義隻能搖頭。
能算計到玉藻前一尾妖力的咒術師,先不說玉藻前要自己去對付,他們都覺得現在的年輕的陰陽師還無法和這樣的咒術師較量。
因為這比的不是咒法術式,而是陰謀詭計和人心。
奪得狐尾之力是在五十年前,根據玉藻前的描述那是一個十分高大的武士打扮的人,現在出現的又是一個僧人。
這麼一看對方恐怕還不是人,小狐貍怎麼鬥得過,哎。
平安京是人類的地盤,城池走勢皆利於人類,還有宮廷與陰陽術師存在,鬼怪再囂張,也不可能成為平安京的主人,所以無法涉及的地方雖不多也不少。
這樣的情況恰好就是為那個咒術師提供了保護傘。
玉藻前要找的,就是關於這個咒術師的蹤跡。
然後賀茂朝義就看到玉藻前起身,當著自己的麵施展起妖術。
金白的狐麵一戴一摘,妖氣四溢,狐火翻騰。
華貴萬方的天狐從層層煙雲中走出,豐美的衣飾逶迤琳瑯,馥鬱高雅的香氣隨著袖蔓的擺動,將狐得天獨厚的姿容貌美展現得淋漓盡致,大妖怪的氣勢更張烈昂揚,卻和之前有所不同。
因為就連性別也跟著變了變。
賀茂朝義:“……”
賀茂朝義:“果然是個麻煩的地方。”
金紅描繪的上挑眼尾細細微瞇,玉藻前勾起紅唇,再度用扇子抬起青年的下巴,居高臨下地曼聲說道:“可惜了,你學不來。”
依舊低沉卻柔和了不少的聲線聽起來毫無瑕疵,賀茂朝義這次就默默偏開了眼睛,語帶誠懇,“我也不想學。”
天狐沉沉地笑了。
賀茂朝義的確也不合適這樣的打扮。
玉藻前離開後,屋內徹底安靜了下來,隻有滴滴答答的雨聲,從青石、泥地、瓦片上敲打出來的,寂而不靜的音色。
賀茂朝義想了想玉藻前剛剛的樣子,又看了看手上的木雕,沉默了半晌,才心有餘悸地搖了搖頭。
大妖怪太可怕了,真的。
……
牛車行在朱雀大道。
車板外的雨聲被身邊一位源氏官員的喋喋不休推遠了,白發的陰陽師表麵上沒有露出半分不耐煩的神情,但心中仍在歎息。
鳥啼疾解決之後,恰逢元日祈福,安倍晴明在醍醐寺召出鳳火,從那時起,他的名望就如同水漲船高。
唯一遺憾的是,新年後沒幾天安倍晴明拜訪源氏,得知源氏貴女沒能熬過高燒的一晚,離去了。
陰陽師還沒來得及心生歉意,就立刻被源氏的人阿諛奉承,好不諂媚地想將他請進宅邸。完全不在乎族中貴女的消亡,隻想盡可能拉攏他的姿態讓人反感。
現在因為下雨,源氏的人又攔住要離開宮廷的陰陽師,借著順路的由頭,開始盡心盡力地遊說。
安倍晴明:腦殼疼.jpg
不止源氏,更高的名望就代表著會有更多的拉攏,仿佛身邊所有人都在揣摩他究竟會選擇哪個勢力依附,眼神中都帶著打量和考究。
年輕的陰陽師聰敏目慧,把這些都看在了眼裏,卻什麼也不能說,也不能直白地拒絕。
如果是以往,被念叨煩了的陰陽師都會迴到賀茂家的學堂拜會老師,然後登上後山,和青年坐在廊下,聽著山中的聲音洗洗耳朵。
雨聲、風聲、雪聲,夏天妖怪們在陰涼的樹下的低語,冬日火爐中發出鋼針折斷般的小小聲音,秋天的落葉簌簌作響,春天的百草迴芽鶯啼婉轉,如果能和身邊的人談論一下妖怪與咒,時間的流逝就變得像是抓不住的流水。
他仿佛在談笑間說的幾句話,就賦予了你披荊斬棘的力量。
安倍晴明看向牛車外,淅瀝的梅雨帶著清冷的味道,呆在牛車裏,那濕沉沉的感覺極易讓人心情鬱結。
他突然喊停了在外跟隨的侍衛,施施然起身。
“大人——”
源氏官員匆匆跟著起身,就看見白發的陰陽師含笑說,“梅雨時節天氣陰鬱,剛剛路過的一處宅邸裏似乎有些有意思的存在,晴明想先去看看。”
官員身體一僵。
陰陽師說的有意思的存在還能是什麼,不作他想,官員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個京城裏的香餑餑跳下牛車,朝來時的方向走進雨裏。
牛車漸行漸遠。
安倍晴明走了幾步,雨女的傘便出現在了他的頭上,他接過傘,女妖便隱迴雨中。
少年獨自走在朱雀大道上。
因為和賀茂朝義發生了一點爭執,安倍晴明其實已經有小半年沒有登上過賀茂家的後山了。
褐麵的圍牆上有綠枝垂垂,但在雨露中顯得頹唐許多,年輕的陰陽師腳步不急不緩,繞過一個巷口,離開朱雀大道,穿過一條又一條小道,終於來到了前幾日接到的委托人的家中。
“前幾日清涼殿有落雷,陰陽寮因此事務繁忙,拖到現在才來,真是不好意思。”少年聲音清朗,毫無宮廷中人士作態,說出來的話自然而然讓人百信不疑。
在後門迎接的官員感激道,“您能答應來幫忙看看已經十分感激了,請往這邊走。”
安倍晴明進入府邸。
醍醐天皇時,當時的右大臣菅原道被放逐太宰府任九州太宰。
菅原道真酷愛梅花,在平安京的府邸中種了很多梅花,他被流放之後,據說他所養的梅花就跟著他飛到了九州,就有了“飛梅”的傳說。
庭院中,那一株數十年前沒有跟隨菅原道真而去的梅花正等待著安倍晴明的到來。
水無月是陰曆六月,梅雨之季,池蛙咕叫,雖然帶了“梅”字,卻早就與梅花的花期距離遙遠。
連綿的陰雨下,仍然怒放的紅梅星點飄落著花瓣。
白發的陰陽師走進庭院,對麵前這一株報以驚豔的目光。
赤紅的色澤落在雪月般的白發上,安倍晴明聽到了一個細微的哭聲。
【鶯,鶯不見了……】
【請幫我,找找鶯,我要……支持不住了……】
無助的、微弱的哭聲。
安倍晴明輕聲安慰,問道,“鶯為什麼會離開你呢?”
【我們,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