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梅臉色陰沉,落到了一個有大風唿嘯的高處。
在那等待的一個僧人脫下帽子,縫合線走過的猙獰疤痕被夜色照亮。
裏梅的指間依舊夾著那半枚桔梗印的符咒,“這就是你說的祭品?”
僧人迴頭,臉上的表情微微一動,露出一個微笑,但不知道為什麼扯起嘴角的動作就像是戴著一張假麵一樣,顯得十分虛假,“強大的力量才能換來八岐大蛇的臨世,安倍晴明……在未來肯定是主張維穩的人,不論是對我還是對宿儺,都是一個勁敵。”
“可他目睹了祭壇,恐怕已經察覺源氏的預謀,勢必會和八岐大蛇對立。宿儺大人就要君臨平安京,沒有八岐大蛇,大人肯定不滿,你也見不到所謂咒力的更大可能性。”裏梅逼問他。
僧人臉上笑容卻更盛了,望著遠處的都城,慢慢地說,“不用擔心,人心會讓他成為祭品。”
想到那個陰陽師方才的留手,裏梅沉思下來,冷聲道:“希望如此吧。”
僧袍紛飛,裏梅離開後,僧人一個人站在山崖上,看著遠處的都城,意猶未盡,“想要降服上古的八岐大蛇,將怨恨歸迴詛咒,成為千萬詛咒集身的詛咒之王,真是瘋狂的存在啊。”
他語氣漸漸興奮起來,笑著說,“那就讓我看看吧,這個時代的高潮,會是什麼樣的混亂!”
遠處天邊,雷霆匯聚著風暴從天邊緩慢推來。
不詳的氣息隨風擴散,災厄仿佛有了形態化作縷縷黑煙,吹入人的夢境。
陰陽師在夢境裏看到屍體層疊的血海般的景象,每個穿著鎧甲的屍體都被染紅了,骨縫中撐著刀劍,坐在修羅場般的地獄中,寂靜無聲。
唯有一個人站立在屍山血海中,黑衣黑發,似乎察覺到他夢境的視線,翩然迴頭——
安倍晴明驚醒了過來。
像是有一柄利刃在腦髓中翻攪,刺骨的疼痛連同噩夢的驚嚇讓他差點沒蹦起來。
有人伸出手,把他原地按下了。
青年身上熟悉的冷雪般的氣味讓少年迴過神,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在後山上的屋子中。
賀茂朝義見他意識清醒了,收迴手,很淡然地歎了口氣,“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年輕的陰陽師心中一慌。
他的確出眾,可也有失手的時候,賀茂朝義從未說過他什麼,多是會用很溫和的語氣和目光巧妙地繞過話題並給他點出改進之處,所以這一聲歎息,自然而然地就讓他不禁一頓。
結果情緒還沒起來,就聽到對方繼續慢慢說,“初次與人私會,對象竟然是個穿著梅衣的僧人,真是很特別的嗜好啊……”
“……”
安倍晴明看到對方的表情,頭疼又艱難地說:“真要說第一次夜會……明明是因為來到後山吧。”
少年的聲音很沙啞,仿佛有燒紅的烙鐵被塞入喉嚨。
他第一次深夜出行,的確是幼時那晚因為同門嫉妒的整蠱,碰到了那點螢火一樣的光,將他引來層層林葉後的這間木屋外。
賀茂朝義聞言偏頭想了想,好像也是。
對象是自己,不虧。
少年說完這一句話就覺得疲憊了,全身都沒有力氣。他打量起四周,房屋四周的簾幕難得放了下來,半透而厚重料子後還有著小扇屏風。
往日有許多小妖怪出沒,妖氣混雜的屋子裏似乎因為這些簡單的隔離,變得寧寂又安靜。
賀茂朝義從雪野離開後邊忽悠著蛇邊拐去了鳳凰的神社,蛇神已經因為這條幼蛇完全無法塑造出神明的高深莫測瘋狂拉麵子,基本不怎麼出聲,任由沒什麼智商的蛇被青年幾句話就驢走了。
鳳凰火認得賀茂朝義,可沒聊幾句就有妖怪跑來告訴他們,安倍晴明前往了源氏的領地。
賀茂朝義歎了口氣,腦子裏記起往日的得到的信息和最近京內外各大動向,在神社裏借了個火,就跑來再放送了一次英雄救美。
少年腦袋昏昏沉沉,在不凡的冷熱術式交織洗刷外加之前陰陽寮的996加班疲勞累計後,終於病倒了。
聽著賀茂朝義簡單解釋從神社趕迴剛好來幫到自己的流程,安倍晴明這迴心中沒有升起什麼挫敗的想法,反而靜靜地看著天頂。
他開口。
“先前……我因為討伐荒骷髏去往了黃泉道,詢問了路過的鬼使,鬼使告訴我元日時並沒有貴女因為鳥啼疾病亡,我就有不好的預感,原來……
“原來源氏一直在利用巫女祭獻,向邪神換取力量,她們的魂魄,全部都變成了蛇。”
年輕的陰陽師用手臂一側遮住眼睛,蒼白的嘴唇翁動,“就連京外的災害都是人為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值得源氏那麼做。”
他見過許許多多步入迷途的人,有的迷途知返,有的徹底墮落,執念造就出無數詛咒般的存在,扭曲又殘酷,一件接著一件鋪開在年輕的陰陽師的麵前。
他忽然不能理解,人類與妖怪之間,為什麼總是無法達成和解。他所要的和解,到底是什麼樣的。
他要去殺了源氏那些人嗎,殺了那個詛咒師嗎。
小白悄悄地從簾子後麵伸進頭,賀茂朝義看過去,伸出手,小狐貍就把找來的草藥放到他的手上。
清苦的味道從青年的指間揮發,他把藥草放進小小的器具中,慢慢碾磨起來。
“你覺得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嗎?”
賀茂朝義輕聲說,“再想一想。”
陰陽師放下手,看向他,眼眸中有一定熱度的光亮,“難道不是……?”
青年沒抬頭,低垂的睫毛細密,背著光令人無法看清他瞳孔的顏色,隻有一點倒映出來的光亮,讓人覺得似乎眨一下就會落下光。
——在這簾幕四下,昏暗又安靜的空間中落下光。
安倍晴明看著他,啞著嗓子,情不自禁地問:“你為什麼總是笑?”
賀茂朝義眉梢一抬,“因為我開心。”
他臉上的確掛著笑,一如既往地溫和好看,嘴中話題一轉,突然問安倍晴明。
“你知道醍醐寺後山上那位一直守著花開的源信上人的故事吧?”
陰陽師的眼中浮起一絲不解,他之前因為額上有疤的僧人前往過不少次醍醐寺,也見過這位不是出家人卻被稱為上人的源信閣下。
對方已年老,慈眉善目,額上沒有一絲疤痕,終日守著那朵能治療他當年病死的妻子的花,看起來虔誠又堅定。
為什麼會突然提到這個上人?
“最近你有一段時間沒去醍醐寺,可能還不知道,寺中謠傳,那朵花就要開了,奇異的香味飄散,在山腰都能聞到。”
青年語調緩慢,像是看似沒什麼力量的清澈溪水,一點一點滲透進人心。
“關於源信上人的故事,是發生在五十年前,他和他的妻子都是東山道人士,妻子病重,想來平安京求醫,但妻子卻病亡於半路。
“可最具色彩的說法倒不是這個,而是夫妻二人在路上遭遇匪徒,妻子被匪徒羞辱殺害,丈夫被一位路過的武士救下,但悲憤自己的無能,所以前往了那朵未開的花前日夜守著,以求贖罪。兩個說法,都在證明丈夫對妻子的情感與愧疚。”
“所以……?”
賀茂朝義忽然語調一變,沉了下來,“東山道的匪徒其實在那時並沒有那麼多,可是從那年起,那裏雪難就沒有停過,田地無法勞作,人們隻能做匪徒,你知道為什麼嗎?”
安倍晴明緩慢地搖頭。
清苦的草藥味道在蔓延。
“因為,現在是個妖魔鬼怪匯聚的時代,東山那邊有一個詛咒師,天生和你一樣有著強大的力量,走到哪裏,哪裏就會發生巨大的災害。他出自飛驒國,這個地方有一個鬼神叫做兩麵宿儺,他們便用這個名字稱唿這個詛咒師。”
“什……”
“可真正的罪魁禍首不是他,他隻是單純地在打敗一個又一個詛咒和術師,最終要成為詛咒之王的狂人。他不需要人類的認可,隻需要詛咒的臣服,是時代在造就他。”
安倍晴明頓然一驚,立刻想到了那個額上有猙獰疤痕的僧人的影子。
詩鬼、小菊的父親、源氏……都是因為執念釀造出災禍,這應該和隻想著挑戰一個個詛咒的宿儺不相符,因為這樣的狂人肯定不屑於力量之外的心機。
但有人依舊像是隻漆黑的大手,想將這個世間攪得更亂。詩鬼的思念、小菊父親的心意、源氏的貪婪,都是人心會派生出的正常情緒,他隻需要些微的利用,就變成了可怖的妖魔。
賀茂朝義說道:“這個幕後黑手或許隻是覺得好玩,或許是覺得有趣,隻要稍加利用就能擾亂世間,看著一片混亂,他就心滿意足。”
“可他依舊不可怕,晴明……真正可怕的呢,仍舊是人類群體的詛咒和怨恨,隻要詛咒和怨恨不曾停止,他們就不會停止。”
那要怎麼辦?誰能阻擋他們?
安倍晴明下意識地望向青年,卻看見對方剛剛帶笑的眼睛忽地冷了下來,像是蒙了一層冰與霜,透出了滲骨的寒意。
沒有焦點的視線像是越過很多阻礙,俯瞰著平安京,像是在俯視著一個棋盤。
“而你,陰陽師,通曉人心中的黑暗,又觀遍預測時代變化的群星。”
然後賀茂朝義也看向他,目光幽邃。
“——人心和時代,不也盡在你的眼中嗎?你是他們的天敵。
“他們想要詛咒橫行,你想要時代的和解,你們雙方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戲。”
兩麵四手的鬼神在漆黑的天幕下掀起一場又一場天災,狂風席卷砂石,打敗了接連想來降服他的術師。唯有一個術師漁翁在旁,換了一幅又一幅皮囊,追求著時代的混亂,走在詛咒生成的黑風之中。
二者都將目光放向了馥鬱繁華的平安京。
源氏在裏梅的監視和遊說下沾沾自喜,以為僅是巫女祭獻而來的力量就能讓家族在朝野中掌握更多的話語權。
京中的貴族公卿都仍囿於權勢之爭,附庸風雅,半通不通的和歌,與毫無成果的野獵上。真有明白的人,也有心無力,扼腕歎息。
這才是平安京真正的局勢,青年的三言兩語讓躺在病榻上的安倍晴明大受震動,心口像是被敲下一口鍾。
“可我不在意他們是誰,也不在意他們的目的,因為他們不會成功。”
少年的手指蜷緊,不知道他哪來的自信。
“我說過,我看到了你的未來。”
賀茂朝義的薄唇再度在簾幕下彎起,低低笑出聲來。
“讓我看一場好戲吧,大陰陽師。
“我相信,你不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