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未見, 你何時迴來的？也不來府上一敘。”衛(wèi)庭煦和步階在一旁閑聊著，語速不緊不慢, 不尷不尬，反倒是步階被問了個正著, 幹幹地笑道：
“在南崖的家中出了些狀況, 隻能迴去照應(yīng)。現(xiàn)下處理好了, 自然要迴來聽候甄女郎差遣。”
“文升博聞強識運籌帷幄, 能得到文升這樣的謀士乃是文君之福啊。”
甄文君站得筆直，依舊沒有迴頭。
步階本想三言兩語聊完, 衛(wèi)庭煦卻不放過他, 閑扯個沒完。甄文君本打算直接離開，沒想到候了多時的左堃達又跑上來問候，說這麼久都沒見到衛(wèi)庭煦, 不知她去了什麼地方。
“我一直都在衛(wèi)府，隻不過受了些傷沒有出門而已。”
衛(wèi)庭煦說這句話的時候非常坦然, 甄文君感覺到後腦勺有點兒發(fā)燙，似乎有誰的目光落在了她腦後，也有可能是錯覺。
“受了傷？莫非是大婚之日的那場意外？”左堃達小聲道，“那日我本來想去恭賀二位女郎新婚大喜, 可有軍情要令沒辦法脫身, 隻送去了賀禮。之後聽聞大婚當(dāng)日有賊人闖入衛(wèi)府，還被甄女郎打死了。莫不是那時受的傷？”
甄文君白眼已經(jīng)要翻到後腦勺了, 這左堃達……試探敵情時何等的輕巧機靈, 放到平日裏竟是個二傻子！本想要提拔他委以重任, 現(xiàn)在有點兒動搖了。
衛(wèi)庭煦笑道：“沒錯，就是那日受的傷。幸好文君及時出現(xiàn)殺了歹人，否則我這條命就要交代進去了。對了季永，前幾日我去阿燎府上小聚，那阿喜娘子還提到了你。”
“什麼？阿喜娘子？”左堃達心砰砰直跳，“她說了什麼？”
“阿喜娘子給青鸞的姐妹們做春日的衣衫，買迴去的布料子太硬顏色也像是男子穿得更合適點，她便想著幹脆做一套男子的春衫好了。阿燎平日裏喜歡豔一些的顏色，阿喜便想到了你。那日我見阿喜已經(jīng)將衣衫做好了，想要給你送去，又怕你多心便不太好意思。”
左堃達從耳朵紅到脖子，好像衛(wèi)庭煦這話猶如滾水，將他燙了個熟爛。
“阿喜、阿喜娘子已經(jīng)拒絕我了，我又何來的臉麵胡思亂想？難得娘子還能記得有我這個人，我……若是可以的話，我自行去取便好！可以讓阿喜娘子放心，她對我無心我自然不會勉強，更不會胡來，隻希望在這無情的塵世間多一位能說得上話的知心人。”
以前從沒發(fā)現(xiàn)左堃達臉皮薄，還這般多愁善感，被人一拿一個準。
在山海司，甄文君至始至終沒有和衛(wèi)庭煦說上一句話也沒看一眼，衛(wèi)庭煦也沒有再主動和她搭話，隻是和周圍的人閑聊著。從她的聲音裏可以聽出她恢複得不錯，中氣足；從影子裏亦可以判斷她舉手投足都很利落，沒留下什麼病根。
那一劍不會要她的命，可也不會輕易放過她，足夠讓她痛上月餘。
當(dāng)初那一劍帶著被愚弄的怒氣，下手的確狠了一些，現(xiàn)在想起來倒有些可笑了。
甄文君走出山海司之時已經(jīng)臨近酉時，快要退班了，依舊有不少官員跑到山海司來一睹天兵神盒的風(fēng)采。
“那神盒當(dāng)真太神了。”晚膳時分，步階左堃達來到積學(xué)府一塊兒用膳，步階端著飯碗依舊對那神盒讚不絕口。好幾次夾了肉到嘴邊都忘了送進口中。
從李延意登基開始就提倡消除男女大防，到了詔武四年時汝寧、平蒼、洞春等地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形成男女同桌而食的風(fēng)氣。當(dāng)下步階和左堃達坐在桌邊，甄文君小梟和阿穹也不避諱地一塊兒端碗拿箸。庖廚的手藝絕妙，做了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連帶著哼哼唧唧一整天的阿希都被飯菜的香味給引來了。
天氣漸漸暖和，用膳的地點也從室內(nèi)轉(zhuǎn)移到了戶外更開闊之處，積學(xué)府上多是胡人用的高椅和高腿桌子，吃飯時由跪改坐，雙腿得到舒展，舒服許多。
阿希拿著軟墊子鋪在木椅子上，小心翼翼又極為艱難地往上坐。屁股粘了一點兒到軟墊兒上，痛得她齜牙咧嘴，花了好大的功夫才適應(yīng)了疼痛，迅速拿來碗狠狠給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飯，就著眼前的肉末熗豆角，一雙箸舞出了唿唿的風(fēng)聲。
甄文君坐在她對麵，實在看不過去她三輩子沒吃過東西的模樣：“阿希，你慢著點兒，沒人跟你搶。”
阿希狠扒了兩碗飯後肚子裏總算有了點底，再裝第三碗，放緩了進食速度，問步階：
“你剛才說什麼？什麼神盒太神了？”
步階便將今日在山海司所見所聞告知給阿希，阿希聽完之後碗箸都差點兒掉了：
“什麼？一個巴掌大的木球丟在地上能變出兩步長寬的立體城池？還不止一個城池，大聿境內(nèi)所有重鎮(zhèn)全都可以用一個球呈現(xiàn)？”
“沒錯。除了城池之外幾處軍事要道和山脈也都可以呈現(xiàn)。”
“等會兒……我不太明白，就一個木球，它怎麼能變出那麼多花樣來。”
“有六個綠豆大小的機關(guān)，按下不同的組合機關(guān)按鍵就會變成不同的圖形。”左堃達說，“就在那個球上變。”
“一顆木球，能裝載這麼多東西？”
“是啊，若不是親眼所見我真無法相信。”步階道，“一塊塊木塊起起伏伏變化之間，變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樣。山海都尉說了，山海司已經(jīng)網(wǎng)羅了一批勘探精英，隻要將行走勘探完畢的地貌收集迴來，她便能把整個大聿甚至連帶著周遭胡族的地勢全部編入天兵神盒之內(nèi)。以後行軍作戰(zhàn)隻要帶上這一個球便可，可比背一堆的牛皮卷或者布要省力氣多了。”
“原來山海都尉已經(jīng)有人當(dāng)擔(dān)了，而且還是這樣的神人？”阿希並不生氣，反而異常向往。
一群人聊得火熱，片刻不離阿燎的新玩意兒。
甄文君：“你們不吃的話我都吃了啊。”
無論受多重的傷阿希的胃口隻有好和更好的區(qū)別，小梟在長身體，食量也異常驚人，她們二人分了一整隻碳烤乳豬。一直到深夜一群人才吃飽喝足，散了睡覺。
甄文君問步階朱毛三的情況，步階說朱毛三是個念恩的人，他一直都想迴汝寧，隻不過沒有機會。去年還寫信到我南崖家中讓我妻子轉(zhuǎn)交給我，問你在京中的情況，大概是還沒放棄。
甄文君點了點頭，讓步階幫忙去燕行縣找一個人，在他耳邊細語了一番，步階露出神秘的笑意：
“我今夜便出發(fā)！”
第二日便是為甄文君鏟除誅邪教舉辦的慶功宴，宴席擺在了皇家花園易靖園。
此時正是易靖園中花海怒放之時，甄文君剛剛進入園子裏便聞到了撲鼻的花香，杏雨梨雲(yún)，仿若人間仙境。園中已有不少人，他們?nèi)齼蓛蓢谝粔K兒攀談，見甄文君來了紛紛上前祝賀，恭賀甄文君榮升四品蕩寇將軍。
甄文君知道這“蕩寇將軍”是個雜牌將軍，雖有將軍之名卻無將軍之實，李延意雖要用她卻也要防她，不可能馬上將她往上提拔。這一場仗打下來最重要的不隻是加大她在中樞和軍中的重量，最重要的還是在民間的名望。
甄文君絲毫不急。
天子駕到，易靖園中輕鬆的氣氛頓時變得莊嚴。群臣跪於屬於自己的席位之上，分為兩道，垂首施禮。李延意穿著一身頗為輕便的長袍從中而過，身後跟著肅殺的追月軍，走路依舊是一陣風(fēng)。
衛(wèi)庭煦緊隨其後，李延意剛剛抵達，衛(wèi)庭煦便從另一邊入席。
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衛(wèi)庭煦首先露出了笑意，向李延意一拜。李延意嘴角動了動，坐上了正東之位。禦史中丞兼司空長孫曜和尚書令左贇坐在另一邊，筵席在花海之中徐徐展開。
甄文君應(yīng)坐在李延意身側(cè)下席，她剛剛坐下衛(wèi)庭煦就跟了過來，和她肩並肩一塊兒落座。
甄文君想要起身離開，衛(wèi)庭煦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你不願搭理我，不過今天場合特殊，委屈你了。”衛(wèi)庭煦眼含春光地望著甄文君，假裝在說著隻有她們自己能聽到的情話，“今天不隻是文君的慶功宴這麼簡單，想必陛下都跟你說了，她已經(jīng)征來了第一批進入太學(xué)院學(xué)習(xí)的世家女性，今天來到這宴上的算是代表。喏，就是坐在斜對麵盤著飛天髻正咧著嘴對你笑的那位，嘴唇紅得像剛吃過人。”
衛(wèi)庭煦描述得非常精準，甄文君一眼就認出了她所說的娘子。那娘子顯然是很少出現(xiàn)在這麼多人的場合中，何況還是這麼多陌生男子，顯得有些緊張和惶恐，雙手緊緊地攥在一塊兒，脖子挺得筆直，猶如拉到極致的弦，再用力一些就會繃斷。
從深閨走向外麵的世界需要多大的勇氣，甄文君能想象，的確不能在這樣關(guān)鍵時刻讓她失望。更重要的是，衛(wèi)庭煦和李延意都在意和自己息息相關(guān)的女性地位推行問題，她甄文君更是不可自毀長城。
她沒走，坐穩(wěn)了。
廣少陵拿著詔書一字一頓地念著甄文君的功績，念完之後一片讚許之聲。李延意大讚甄文君少年英勇深思奇略，誌勇超倫功參鼎業(yè)，賞賜她黃金萬兩絹布兩千，家奴一百寶馬一雙。
天子這一出手就知道聿室現(xiàn)在有多窮，甄文君也不計較賞賜多寡，先謝了恩。
李延意借著她剿匪一事又開始誇讚女官有多能幹，趁機將太學(xué)院招收第一批女學(xué)生的事擺上了臺麵來說。
雖然自上迴的刺殺事件之後庚家老實了不少，可其他氏族宗親也都在盯著海納變法。女學(xué)生進入太學(xué)院意味著什麼，他們再清楚不過。多少人都在觀察她們，特別是衛(wèi)庭煦和甄文君大婚之後，這兩個人便成了大聿朝堂上最為矚目的兩人。甄文君在外剿匪尚沒有太大的感覺，衛(wèi)庭煦卻是走到何處都被無數(shù)雙眼睛緊盯，想要從她身上找到一絲蛛絲馬跡用來打壓女官，反對女帝推行的所有侵害了或是有可能侵害自己利益的事情。
李延意在此侃侃而談底氣十足，將甄文君和衛(wèi)庭煦對大聿的貢獻一一細數(shù)，最後說到她們妻妻恩愛，舉案齊眉之時，衛(wèi)庭煦得寸進尺地握住了甄文君的手。
甄文君：“……”
“多謝陛下當(dāng)年指婚，能讓我能擁有這樣一位賢妻。雖然我們二人成婚之後聚少離多，可畢竟國事重如山，我自然是要支持的。”衛(wèi)庭煦在甄文君的手背上來來迴迴地撫摸，大談婚後兩人有多恩愛，夫人征戰(zhàn)沙場之時有多思念。說了多久她便摸了多久，一副興致盎然勝券在握的模樣。
就在她說完，所有人都將注意力從她身上轉(zhuǎn)移到甄文君身上，等待著同性成婚的另一位主角是否能夠說出更冠冕堂皇的話時，甄文君很快提起了笑容，反手一握手中用力一捏。衛(wèi)庭煦察覺到了危險，想要將手抽迴來沒來得及，被甄文君牢牢地捏住，還拚命往她的方向帶。
甄文君和衛(wèi)庭煦臉貼在一塊兒，手中用勁兒用力揉搓，“夫人端莊嫻靜淑質(zhì)貞亮，陛下賜給我這樣一位好夫人，當(dāng)真是做夢也笑出聲來。”
衛(wèi)庭煦被搓得發(fā)痛，眼淚都要掉下來，抹著眼角欣慰不已：“是啊，真是位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