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見過這種情況,所以就想找這個參與者問一下。”沈安行說,“但我沒想到,居然會是你。……我不是故意嚇你的,我真的沒認(rèn)出來。”
沈安行似乎是對柳煦被他嚇到的事情有些內(nèi)疚,一邊說著一邊就開始下意識地解釋,說著說著還又歎了口氣,像是抱怨,又像是委屈似的小聲說道:“你以前都不戴眼鏡的。”
柳煦:“……”
柳煦以前確實不戴眼鏡。
他二十歲那年備戰(zhàn)法考,天天把自己關(guān)在圖書館裏,後來看書看得太久,近視的太嚴(yán)重,才不得不戴上了。
“眼睛不好了。”柳煦撇了撇嘴,說,“不戴眼鏡看不太清。”
他嘴上這麼說著,手上卻伸手把眼鏡取了下來,別在了胸前。
然後,他就又問沈安行:“這樣好點沒有?”
沈安行:“……好多了。”
“是嗎。”柳煦垂了垂眸,也嘟囔似的輕聲說了句,“那就好。”
沈安行聽了他這話,卻感覺似乎有哪兒不對,便眨了眨眼。
但他又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
沈安行來不及細(xì)想,很快,柳煦就伸出手去,把他的手抓了過來,一把就擼起了他的袖子,露出了袖子下麵的半截手臂來。
而他的手臂上,則長滿了嵌入皮肉裏的冰。
沈安行一哆嗦。
柳煦抓著他的手,盯著這些冰看了片刻後,就皺著眉問他:“這是怎麼搞的?”
“……”沈安行默了一下,然後才說,“沒什麼……就是,當(dāng)上守夜人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
眼看著柳煦眼睛裏襲上幾分痛心來,沈安行又連忙補(bǔ)充道:“沒事的,這個一點兒都不疼的!……你別擔(dān)心。”
柳煦又抬頭看向了他。
沈安行被他看的莫名有點心虛,就縮了縮脖子,朝他無辜的眨了幾下眼睛。
柳煦無奈,就又收迴了目光,垂了垂眸,接著握著他的手腕,看著他手臂上的這些冰,說:“星星……其實你說了這麼多,我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為什麼是你。”
“……”
“我真的不明白。”柳煦說,“我不明白為什麼是你要做守夜人。”
“為什麼你會在這種見鬼的破地方,為什麼偏偏就得是你。”
柳煦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太平靜,搞得沈安行一時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在問問題。
柳煦似乎也不需要他迴答,他接著自顧自地把話說了下去。
“沈安行,我這些年每年都去看你。”
沈安行忽然就感覺自己那顆七年都沒動靜的心髒突然猛地抽了一下,抽得胸腔裏都猛地一痛。
同時,他心裏突然間就警鍾大作——他知道柳煦要說什麼了。
柳煦一叫他的全名,就肯定沒好事。
可即使如此,他也必須迴答柳煦。
沈安行就隻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說:“我知道,我都聽得見。”
“……那燒給你的紙錢呢?”
“收不到。”沈安行說,“我拿了也沒什麼用,這兒又沒什麼店能讓我花錢。”
“……”
說的很有道理。
柳煦輕輕歎了一聲,又接著說:“你記得我都說過什麼,對吧?”
沈安行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久後,才一聲不吭地低了低頭,又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你也記得你死的那個時候說過什麼,是不是?”
沈安行這下是頭都不敢點了,他感覺到柳煦抓著他手腕的那隻手都在微微顫抖。
他幾乎不敢正眼看柳煦。
因為正和柳煦說的一樣,他記得他死的時候說過什麼,也記得柳煦在他墳前都說過什麼。
雙方就這樣又沉默了下來,空氣沉寂得如同死了一般,時間也如同被拉長了很多很多似的,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就這樣過了很久之後,沈安行才聽到柳煦忽然吸了口氣,放開了抓著他的那隻手。
聽起來,他就像是要哭了似的。
沈安行這下是更不敢抬頭了,他把頭埋得更深了起來。
“……沈安行。”柳煦聲音又發(fā)顫起來,像是要哭出來了似的,緩緩地對他說,“你當(dāng)時……跟我說,你死之後……”
沈安行:“……”
柳煦想把他說過的話再說出來,可那些話就隻在嗓子眼裏懸而欲出,又欲言又止。
柳煦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但沈安行卻知道他想說什麼。
那是七年前,柳煦跑進(jìn)手術(shù)室裏去見他最後一麵時,沈安行在生命終結(jié)之前,氣若遊絲地跟他說過的話。
那是他最後的話。
沈安行那時已經(jīng)連握緊柳煦的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就那麼顫著手虛握著柳煦,聲音沙啞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安慰他別哭,又同他說,楊花,從此以後每一個晚上,你抬頭看星星時,如果哪顆星星閃了一下,就是我來看你了。
沈安行說,你怕鬼,但你不要怕我。
他是這麼說的,柳煦也這麼相信了。
那之後的七年,每一個晚上,柳煦都會在晚上停下腳步來,抬頭看看星星。
星星總在閃爍,所以沈安行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他隻是會在陰天和下雨的天氣裏偷懶不來而已。
柳煦一直是這麼認(rèn)為的。
他說,沈安行一定是變成了萬千星辰中的一顆,他本就是該閃耀的生命。
可其實他沒有。
沈安行掉進(jìn)了地獄裏,從來沒有變成過繁星。
“……為什麼是你啊?”柳煦哽咽著問他,“你做錯什麼了啊?……憑什麼是你啊?憑什麼你不能好好去轉(zhuǎn)世,非得落到地獄裏麵來……”
柳煦聲音發(fā)顫,委屈的不行。說完這些之後,他終於又抽抽噎噎地哭了出來。
他一哭,沈安行就驚慌失措地抬起了頭,一見到柳煦又紅著眼睛開始哽咽,他就連忙起了身來,一邊把他手上的斷罪書收迴了自己懷裏,一邊又把他攬了過來,然後就又拍起了他的後背,安慰小孩似的安慰他別哭。
“好了好了……”沈安行一邊把他抱在懷裏哄,一邊說道,“不要哭了……那個,其實吧……守夜人不是什麼罪人的,這也是要資格才能當(dāng)?shù)摹?br />
柳煦還在他懷裏哭著。沈安行懷裏好冷,他更傷心了。
但轉(zhuǎn)頭一聽這話,他就又喘了口氣,在沈安行懷裏抬了抬頭,紅著眼睛,用那滿聲哭腔顫顫巍巍地問沈安行:“資格?……什麼資格?”
“……說是隻有被地獄罪名害死,或者受害不淺的,執(zhí)念或者怨念夠深的人才能當(dāng)。”
沈安行伸手唿嚕了一把柳煦的腦袋,說:“而且,守夜人就是地獄的主人,所以我不是什麼罪人,我現(xiàn)在可是地獄鬼神,很恐怖很厲害的。不用為我委屈,我挺好的,你就別哭了,高興一點,好不好?”
他說的這話很顯然沒用,柳煦看著他的眼神還是委委屈屈的。
沈安行說完之後,柳煦還吸了口氣,看起來又可憐兮兮的。
沈安行:“……”
沈安行有一瞬懷疑當(dāng)年晚上坐在教室窗戶那兒吹冷風(fēng)沒家迴的到底是他還是柳煦。
沈安行歎了口氣,又拍了拍柳煦的腦袋,把他往自己懷裏按了按,又想起了冰山地獄的那些罪名。
沈安行知道柳煦的為人,也清楚他這些年來都是怎麼生活的。
隻不過,他還是騙了柳煦。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聽不到柳煦在他墳前說話的。隻有每逢他忌日的時候,黑白無常才會準(zhǔn)許他去聽聽柳煦會在他墳前絮叨些什麼。準(zhǔn)許的時間也不長,隻有一炷香的時間。等那一炷香燒成了灰,沈安行就必須迴到冰山地獄裏。
沈安行死了七年,在那寥寥無幾的七炷香的時間裏,沈安行就聽柳煦說過。他說他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之後就在當(dāng)?shù)卣伊斯ぷ鳎隽寺蓭煟瑥募已Y搬了出來,住到了一個離工作的律所比較近的地方,還養(yǎng)了一隻很貴的布偶貓。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守著沈安行生活,一個對象都沒有找過,忙著工作,一直單身。
柳煦一直都是柳煦,他不可能犯冰山地獄的罪。
而且從斷罪書上來看,柳煦是這個地獄的新人。詭異的是上麵居然沒有寫他的罪名與名字,這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
那他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裏?
沈安行越想就越不明白柳煦為什麼會進(jìn)來,幹脆就開口詢問道:“你知道你到底為什麼會進(jìn)來嗎?”
柳煦窩在他懷裏,一點不嫌他冷似的,雙手還環(huán)上了他的腰。聽了沈安行這話後,柳煦就又沉默了半晌,才迴答說:“估計是因為你媽。”
“……?”沈安行怔了一下,懷疑起了自己的耳朵:“我媽??”
“嗯。”柳煦說,“你死了之後,你媽來找我要過你的遺物……她要全部,我沒給。……這算不算不孝敬父母?”
“……”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
柳煦沒給是對的。
他媽左白玉自打把他一腳踹給他爸之後,十幾年都不管不問,態(tài)度極其冷漠,沈安行的葬禮上也沒見到她的人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那之後居然還好意思跑去找柳煦要他的遺物。
沈安行記得很清楚,剛和沈迅一起生活的那兩年,沈安行好幾次都被打的半死不活,有次好不容易熬到沈迅睡著,他就在夜裏滿臉是血地摸到了座機(jī),渾身哆嗦著打給了左白玉。
怕吵醒沈迅,他那時還不敢哭的太大聲,就那麼小聲抽噎著對電話對麵的左白玉說自己要被打死了,哽咽著求她接他迴家。
沈安行這輩子都忘不了左白玉當(dāng)時說了什麼。
左白玉聲音冷漠地對他說,“那你死了算了”。
“那你死了算了”。
這句話就像一桶冷到接近於冰點的涼水,一把把沈安行心裏那些對母親的念想澆了個透心涼。
那年他七歲。
已經(jīng)成了冰山地獄守夜人的沈安行抿了抿嘴,又歎了口氣,把這件他想都不想想起來的事拋到了腦後去,又低頭對柳煦說:“不對,應(yīng)該不是這件事。那是我媽,又不是你媽,就算真的不孝敬,也不應(yīng)該算在你頭上。”
“……”柳煦也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試探著說道,“我爸把你爸打了?”
沈安行:“……首先替我謝謝你爸,其次……你爸做的事跟你沒關(guān)係,也不是這件事。”
“……那就沒了。”柳煦說,“其他的你也都知道,我就那點底子。”
沈安行確實知道。
柳煦確實沒幹過什麼出格的事兒,一件都沒有。
沈安行又不禁有點納悶起來。
那柳煦到底為什麼要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