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行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很像柳煦做過的那個夢——那個沈安行來找他要滿天星,要他忘了他的夢。
和那時一樣,他的眼中滿溢著痛苦與不舍。
是的,這無疑是他最不想說的話,也是最不想做的假設。
柳煦看得明白,也看得心痛,就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又涼又冰的臉。
他輕聲說:“……我不迴家。”
沈安行一怔。
柳煦說完後,又看著他沉默了幾許,眼中有什麼東西在顫抖,且就連這期間吞吐的氣息都在跟著微微發顫。
然後,柳煦又接著說:“……在我等到你之前,我是不會迴家的。”
“所以,你一定要來。”他說,“我相信你,你一定要迴來……我等你。”
沈安行被他說得怔住了。
然後,他就揚了揚嘴角,笑了出來。
“好。”他說,“我答應你。”
沈安行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也捧起了柳煦的臉,又輕聲對他說:“七年前斷了的,現在先補上。”
他說罷,就低下了頭去,吻了上去。
這是一個寒冷如冬的吻,冰的柳煦四肢百骸都冷得直打哆嗦。
他感到貼著他的沈安行渾身都又涼又冷,就連這個吻都帶著一股好像要把他凍結在這裏一般的寒意——這股寒意幾乎要涼到了骨頭裏,冷得他渾身發麻又顫抖。
但他不在乎,哪怕沈安行身上這股死亡的寒意都鑽進了他的骨頭縫裏,他也不在乎。
這是走了七年的人,這是被他念了七年的意難平,這是被他想了七年的心不甘,這是被他夢了七年的求不得。
所以再涼再冷,也沒關係。
而在沈安行吻上他的那一瞬間,先前那道播報規則的詭異聲音突然殺了出來。它似乎嘰裏咕嚕地喊了些什麼,喊完之後,又開始大聲的鬼叫起來,好像在警告沈安行。
但沈安行一點不在乎,他捧著柳煦臉頰的兩隻手捂住了他的耳朵,教他什麼都聽不清晰。
柳煦確實什麼都聽不清了,他耳邊被捂得冰涼,內心卻火燒似的燙——他感覺到七年前被生死切斷的時光,在此刻終於又得以重新連接上。
七年前,他高三。
那年他十八歲,很熱烈地愛著一個人。
從沒放下過。
*
柳煦走了。
他一步三迴頭地走進霧裏,每一次迴頭都滿臉的心痛不舍。
而他每一次迴頭時,都看到沈安行站在橋頭。沈安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就像一座一直屹立在那裏巋然不動的冰。
他朝著柳煦輕笑,可柳煦卻怎麼都笑不出來。
柳煦漸漸走進了白霧之中,終於,這一次無論再怎麼迴頭,也都看不清沈安行了,隻有重重白霧橫在眼前,就像一直橫在他們麵前的那道生死鴻溝。
他隻好走出去了。
柳煦轉過頭,抿了抿嘴,踏著白霧向前走去。
就這麼走了一會兒後,周邊的白霧突然就化作了刺眼的白光。
白光太過刺眼,柳煦忍不住抬手遮了遮光,還瞇起了眼睛。但那白光卻越來越刺眼,大有要把他徹底晃瞎的意思,到了最後,柳煦就不得不閉上了眼。
他閉上眼後沒多久,就聽到耳邊突然慢慢地響起了一陣陣車流聲、人來人往聲、人群吵吵鬧鬧的交談聲、甚至街邊奶茶店放的廣告播音聲。
他感受到眼前的白光慢慢地消散而去了,這才緩緩地睜開了眼。
他一睜眼,就發現自己正排在一輛白色夏利的車屁股後麵,在等紅燈。
柳煦被剛剛過橋的那陣白光刺的眼睛疼,又眨了幾下眼後,才轉頭看了一番四周。
這是他迴家的一條路,旁邊就是一條商業街,街上有開超市的賣奶茶的賣燒烤的賣蛋糕的賣糖葫蘆的賣衣服的賣彩妝的,幹什麼的都有。現在正是晚上,正是熱鬧的時候。
……但有點奇怪,柳煦記得他出車禍進地獄時,是在再往前的兩個路口那兒。
他隻納悶了一下,轉眼就想明白了。
一開始規則裏所說過的,“如果成功通過了地獄,地獄也將送給你千金不換的重禮”——指的就是這個。
把時間倒流迴去幾分鍾,讓明白自己會在哪裏死,怎麼死,為什麼會死的參與者避開這個會導致死亡的局麵。換句話說,它可以讓參與者有辦法避開死局,擁有一次續命機會。
柳煦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現在是18:21分,距離他從沈安行那邊出來時還沒到二十分鍾。
他抬頭看了眼紅燈。
紅燈恰好數字歸零,柳煦照常把車開了出去,一路踩著油門全速直行,然後直接方向盤一抹,往左拐去了。
他避開了死亡局麵,也脫離了迴家的路。
他去接沈安行。
沈安行所說的那個出車禍的地方,柳煦記得,就在這個城市裏。
是的。柳煦並沒有像當初說好的一樣,去沈安行想去的那個大學。
沈安行說想逃,可他最後都沒能逃出來。沈迅把他的墳墓安在了這座城市裏,誰都沒辦法幹涉,畢竟沈迅是他親爸。
所以柳煦最後拿到的,隻有沈安行生前的遺物。
墓碑建好的時候,柳煦就去看他了。他一看到沈安行三個字刻在墓碑上,當即就受不了了,在他墳前哭了個昏天黑地。
柳煦哭著和他說對不起,他說他很努力地想幫他逃掉了,可是沒辦法,沈迅是他親爸。
沈迅說他葬在哪兒,他就得葬在哪兒。
柳煦當時是真的恨自己。他恨自己年輕,恨自己沒能力,恨自己根本救不了沈安行。
後來,柳煦有時候想,沈安行那時如果聽到了他在他墳前哭,會說什麼呢?
柳煦想了半天,最後覺得以他那個樣子,肯定會抱抱他,然後告訴他,沒關係,謝謝你,你做的很好了。
沈安行對他很好,他是個很溫柔的人。哪怕他什麼都沒有,也仍舊想給柳煦所有。
沈安行離不開,所以柳煦也沒離開。他報了本地的一所大學,讀了法學,一直沒離開過。
沈安行在那裏,柳煦哪兒也不去。
柳煦一路超速行駛,很快就到了當年沈安行出車禍的地方,那是一個車流量和人流量都極大的路口,那邊不讓停車,柳煦就把車停在了附近的一個路口,然後一路跑了過去。
從車上出來後,他眼鏡的鏡片上就起了霧。柳煦把它拿下來隨便抹了兩下後就重新戴了迴去,然後就一邊喘著氣,一邊跑向當年的那個路口。
夜晚的寒風不留情麵,一直在唿唿地往他臉上打,往他圍巾裏灌風,柳煦跑的氣喘籲籲,還吃了滿嘴的冷風。
等他跑到那個路口後,就在人來人往的人群之中,大聲地喊了起來:“星星!!”
他一邊喊著,一邊轉過頭四處尋找起來。
可目光所及之處,哪兒都沒有沈安行的影子。
他聲嘶力竭地喊著他,聲音卻湮沒在了人海與廣告的聲音之中,徒留幾縷白氣飄散如煙。
這路口旁邊就是個大商場,巨大的熒屏上播放著廣告,廣告的聲音極大,輕而易舉地就把他的聲音壓了下去。隻有站在他旁邊的和偶然經過他的幾個人發覺了他的異樣,就紛紛投去了不解或訝異的目光。
他找遍了路口這邊後,生怕漏掉什麼,又過了馬路,跑去了對麵找。
他聲嘶力竭,喊得喉嚨冒火,卻無人迴應。
兩邊都沒有人迴答他。
他喊累了,聲音也喊啞了,終於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
……沈安行不在。
和過去的七年一樣,他不在。
這裏這麼多人,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是沈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