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煦沒急著走。他又在沈安行懷裏呆了幾分鍾後,才坐起了身來,離開了後車座,坐到了主駕駛的位子上。
“先去律所一趟。”柳煦說,“我今天有點不行了,去請個假,中午就迴家。”
畢竟他昨晚都沒睡幾個小時,還剛剛進地獄走了一圈出來,他要是再不迴家睡會兒,感覺就要猝死在崗位上了。
“嗯。”沈安行應了一聲,也道,“是該好好歇會兒。”
柳煦朝後視鏡裏的他笑了一聲,什麼都沒說,開車上路了。
沈安行坐在後排的座位上,臉上的表情卻沒鬆下來。他靠在座位上,看著坐在前麵開車的柳煦,眉頭緊皺著,良久無言。
柳煦的情況似乎比他想的還要糟糕一些。
柳煦已經知道謝未弦是鐵樹地獄守夜人了,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麵前,沈安行會走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守夜人闖關闖到最後的獎勵會是複生成人,這兩點他不會想不到。
他肯定想到了,那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會有沈安行會走的想法?
答案隻有一個了。
他害怕。
柳煦並不是不相信事實,隻是沈安行已經死了七年,他已經在十八歲那天體會過了徹心徹骨的絕望,現如今失而複得,就免不得會像那些年的沈安行一樣,風聲鶴唳又草木皆兵,什麼都害怕。
哪怕隻是些些微的風吹草動,哪怕事實已經鐵似的擺在了他麵前,他都會忍不住去害怕,去杞人憂天,去擔心那些明明不可能的事情。
是的,沈安行現在已經發覺了。在沈安行的事上,柳煦似乎有下意識的去想最壞的結果的傾向。
沈安行很理解,因為當年他們的結尾就是最壞的慘烈收場。
人總會習慣於保護自己,沈安行過去習慣於拒絕所有人來保護自己,柳煦如今就習慣於把一切都想成最壞的來保護自己。這樣一來,無論最後是什麼結果,他至少還能對自己說一聲——啊,果然如此。
沈安行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他死都沒想到,有一天他居然能夠從柳煦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
想到這個的一瞬,他又禁不住心裏一怔。
……等等。
這麼說的話……如果反過來想,那麼……
……柳煦是不是也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
……
*
柳煦是一名律師。
律師工作的地方,一般都是律師事務所。
柳煦在職的事務所,在一棟商業高層大樓的七層。
沈安行仰著頭,感覺這大樓真的好高,高到他幾乎看不到頭。
柳煦打開了後備箱,拎出了一個裝滿酒的袋子來——先前他答應了沈安行從此不喝酒,就把冰箱裏的酒都拿了出來,準備到班上來分給同事算了。
拎出了這麼一個大袋子來之後,柳煦就帶上了沈安行,走進了大樓裏。
沈安行本想幫他分擔一下,但大樓裏畢竟人多,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搞出靈異事件來,不然人和鬼都會很尷尬。
大樓一樓裏人來人往。這大樓畢竟不是隻有律所,還有其他很多企業。
柳煦帶著沈安行走進了電梯裏,按了七樓。然後,他就拿出了手機來,看了眼時間。
10:47.
都快到下班的點兒了。
柳煦收起了手機,又打了個哈欠。
電梯很快到了七樓,柳煦領上沈安行,走到了七樓的律所麵前。
律所的門緊閉著,玻璃門上貼了“清港律師事務所”幾個字。柳煦在門口站定後,就從兜裏摸出來了一張卡來,往門口的機器上一貼。
機器一聲輕響,門開了。
柳煦走了進去。律所人來人往,沒人因為他推門進來而看他一眼,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忙著自己的事情。
頭頂的白熾燈投下冷清的光,四周隻有冷冰冰的談話聲與打字聲,偶爾有同樣冰冷的電話聲響起來,人們說話時語調冷漠,甚至有些急躁得像是要罵人。
沈安行一走進來,就感覺到這個地方遍布著冷漠的氣息。
他一怔。
柳煦在這裏上班,早就見怪不怪司空見慣了,他轉過頭,對沈安行說了句“等我一會兒”後,就拎著裝滿袋子的酒,走到了一個離複印機很近的人的位子上,低頭跟他說了兩句話。
然後,他就把酒放在了他的位子上,又往裏走了走,走進了最裏麵的一個房間裏,敲了敲門,得了允許後,才打開了門,站在門邊朝裏說了兩句話。
再然後,柳煦就走了迴來。
“走吧。”他對沈安行說,“迴家了。”
沈安行:“……好……”
他應了這麼一聲,目光卻有些難以置信的眨了眨,又抬頭看向了這個律師事務所。
柳煦說完,就拉著沈安行走了。
沈安行被他拉著離開,臨走時,又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這個職場。
從頭到尾都沒人看他們,這個地方,漫布著漠不關心的味道。
柳煦拉著他走進了電梯裏,又按亮了一層。
電梯裏還有其他人,沈安行忍下了心裏的疑問,一句話沒說。
柳煦悄咪咪偏眸看了他一眼,就見沈安行正抬頭看著電梯顯示著層數的麵板,輕輕皺著眉,臉上寫滿了“我不舒服”。
柳煦知道他為什麼不舒服,把目光收了迴來,一句話都沒說。
等兩人迴到了車上之後,沈安行還是什麼都沒說。
柳煦開車迴家,路上,他看了好幾眼後視鏡,每一次看沈安行都是那一個動作一個表情,就在那兒抱著雙臂低著頭皺著眉,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終於,柳煦看著後視鏡裏的他,問了句:“你好像想說點什麼?”
沈安行這才如夢初醒的抬起頭來,茫然的道了句“啊?”之後,他才反應了過來,又說:“嗯……也不是什麼。”
柳煦知道他會把話說下去,也沒有吭聲。
果不其然,如他所想一般,沈安行把話說了下去。
“我就是覺得……有點跟我想象的不一樣。”
柳煦垂了垂眸。
他已經知道沈安行想象的是什麼樣了。
上高中的時候,柳煦是個人緣很好也很愛笑的人,周圍的人總能圍一圈又一圈,但偏偏到了後來,他就喜歡跟沈安行一起待著。沈安行不喜歡人太多,柳煦就想辦法和其他人保持了距離。
所以,現在沈安行一定……
他們兩個是真的心有靈犀,很快,沈安行就把柳煦心裏想的給說了出來。
“你上學的時候,人緣很好。”沈安行說,“大家都喜歡你,所以我覺得……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柳煦確實知道他想說什麼。
柳煦一聲沒吭。
兩人之間沉默了幾許。
片刻後,沈安行就又說:“至少……不該是這樣,楊花。”
“當然,如果你覺得這樣好的話,就不必在乎我說什麼。”沈安行說,“你覺得這樣好的話,那這樣就很好。”
“……”
柳煦一時無言。
沈安行是習慣性的在依著他,但這一句話裏重複的一個假定,卻變成了一支詰問柳煦內心的利箭。
——“如果你覺得這樣好的話”。
你覺得這樣好嗎?
在過去的七年裏,柳煦也經常這樣問自己。
這樣真的好嗎?
他知道這樣不好,真的不好。
但是,隻有在這裏……
柳煦想著想著,就抿了抿嘴。
他不知該怎麼去說。
沉默了很久後,他就隻能硬著頭皮說了句:“我覺得還行。”
沈安行聽得出來他話裏的逞強,就在後視鏡裏朝他無奈的揚了揚嘴角。
“是嗎。”
沈安行沒有揭穿他,隻輕聲說道:“那就好。”
柳煦抓著方向盤的那隻手緊了緊。
等他們迴到家時,已經十一點多了。
主人一迴家,趴在自己窩裏的黏黏就立刻聞聲而起,立起雞毛撣子似的大尾巴就一路喵喵叫著過來迎接了。
柳煦現在卻累的不行,貓的歡迎他都沒力氣迴應了,外衣一脫隨手一扔,然後就一頭栽進了沙發裏。
被養了自己幾年的主人無視,黏黏很生氣,叫聲立刻響了起來。
沈安行無奈,隻好把它從地上一把撈了起來,抱到了懷裏,小聲說:“好了,他很累了,你乖一點。”
黏黏睜著漂亮的大眼睛,可憐兮兮的看著他,又委屈巴巴的喵了一聲。
柳煦倒是確實很累了。
他把眼鏡從鼻梁上取了下來,然後就閉上了眼睛,卻絲毫沒有睡意。
沈安行說的那些話還在他耳邊盤旋。
沈安行說:“當然,如果你覺得這樣好的話,就不必在乎我說什麼。”
“……”
一點兒也不好。
柳煦忍不住心想。
就在此時,他感到一陣寒氣靠近了過來。
那是沈安行,沈安行真的太好辨認了。
柳煦在心裏感到一陣陣無奈。
然後,他就很清晰的感覺到,沈安行把一床被子蓋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床被子很暖和,柳煦一下子就迷糊了起來。
他就這樣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臨睡過去之前,柳煦聽到自己心裏很無奈的長歎了一口氣。
完了。
他想,又要做那個夢了。
他被睡意裹挾著,進入了夢鄉。
他也確實如自己所想,做了一個夢,但並不是他想的那個夢。
他睜開眼,看到眼前飄飄而落的雪花,商場的巨大熒幕,夜色下繽紛的霓虹燈,路上四處被清潔工掃到一起的雪,以及沒來得及掃淨就被四周的人來人往踩得髒汙的雪塵。
空氣裏還飄蕩著小吃食的味道,還有巨大的歡快音樂聲在震耳欲聾的響。
柳煦抬起頭,看到空中雪花飄飄揚揚。
他又低了低頭,看到自己身上還穿著高中的校服,以及他早就扔掉了的一件毛呢大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