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行還活著。
他也肯定死不了,發個燒也不會死人。到了醫院之後,他就被推進了病房去,掛上了點滴。
叫救護車來的是柳煦,跟著救護車一起到了醫院的也是柳煦,他得負責沈安行的一切。所以掛點滴之前,護士就拿著賬單來找他了。
那時候柳煦和沈安行還不是很熟,更不知道他父母的電話,但沈安行又急著用藥,柳煦也沒多想,更沒多問,二話不說就掏出錢包來,先幫他把藥錢全給墊上了。
也好在他錢多,還能撐得住這筆開銷。
付完錢後,護士就取了瓶輸液用的藥,以及另一小瓶不知道是幹嘛的藥,領著他到了病房去。
怎麼說沈安行都是在路上活活燒暈了過去的人,當然有必要安置一張病床。
病房是個三人的病房,其餘兩人躺在床上輸點滴,床邊都各自有一個人看著。幾個人表情冷漠,沈安行被送進來的時候,他們隻冷淡的瞟了一眼,什麼也沒說。
柳煦被領進去時,就看到一個醫生正站在沈安行病床前,很冷靜的端著個寫字用的墊板,正在紙上寫著什麼。
沈安行還躺在床上昏迷著,看來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了了。雖然他還昏著,但表情已經好了不少了。想來應該是剛剛在急救車上時,醫生和護士給他紮的那一針退燒藥的功勞。
那玩意兒應該很管用。
他們走進來後,醫生就轉了轉頭,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唿。然後,他就收起了紙筆,對柳煦說:“把這瓶液輸完,你同學應該就沒什麼大事了。”
“……?”
柳煦眨了眨眼,有點茫然——他的錢包告訴他應該不是這麼迴事。
“……不是,醫生。”柳煦看了眼護士,說,“這麼一瓶藥要我472?它是宮廷玉液酒??”
護士正在那兒掛點滴給沈安行紮針,聽了他後半句話後,就忍不住噗嗤一聲樂了。
醫生也輕輕笑了下,說:“怎麼,你光付錢不看單子的?”
“……情況危急嘛。”
柳煦說了這麼一句,又不好意思的朝醫生幹笑了兩聲,然後才拿起了手中的單子來,看了一眼。
為了讓他明白自己的錢都花在了哪兒,單子上都把各類藥品明碼標價了。這麼一看,柳煦才發現,他買下的藥可不隻有這一瓶液。單子上麵列的藥品足足有五種,全是柳煦看不明白的名字,隻看懂了一個“葡萄糖”。
醫生走了過來,指著他單子上的藥品名稱,一樣一樣給他講了起來:“這個是剛剛在救護車上給他打的針,這個是現在要掛的液。剛剛看了下你同學手上的傷,我有點在意,就檢查了一下全身,發現身上傷的有點多,而且嚴重營養不良,剛剛測了一下指尖血糖,發現還有點低血糖。所以輸完這瓶液之後,他還要再打一瓶葡萄糖。開的這個藥是退燒用的,這個藥是用來外敷的,他左胳膊上有個還很新的傷口,一看就沒好好處理,得趕緊外敷點兒藥才行。”
柳煦一怔:“有新傷?”
“是啊。”
醫生也不含糊,直接把他帶到了床邊上去。護士給他紮針輸液的地方是右胳膊,輸上了液之後,她也換了一邊過來,準備處理一下醫生說的那個“新的傷口”。
柳煦一走過來,也看見了。那確實是個新傷口,是一大片聚在一起的口子,有重有輕,上麵還沒完全結痂。這些傷口周圍青青紫紫,還隱隱約約冒著血點,看起來非常嚴重。
而且,他這條胳膊上不隻有這個傷口,其他地方還留有許多已經痊愈了的疤痕,以及一些淤青的痕跡。
全部都觸目驚心。
柳煦看得眼皮直跳。
他記得,沈安行有時候來上學時,臉上也會有掛彩。柳煦還以為他是不學好在外麵打架,才惹了滿臉的傷。
可他萬萬沒想到,沈安行的胳膊上居然也會有這麼多傷。
都是打架打的?
醫生早就看慣了人的傷口,見怪不怪的對柳煦說:“這像是被什麼東西砸的,傷的太多了,應該是被他爸或者他媽打的,平時應該打的不輕。”
“……不是打架打的嗎?”
“不是。”醫生說,“他要是經常打架的話,手上應該有繭,但是沒發現,所以應該是父母打的。……打得這麼重,你同學很不讓人省心嗎?”
“……”柳煦默了,他“啊”了一會兒,想了片刻後,說,“還行吧?他都沒跟我說過幾句話,我也不太清楚……他一上課就睡覺,應該挺老實的吧。”
“對父母來說,光是上課睡覺這點就很致命了。”醫生輕飄飄道,“現在誰都想讓兒子當龍。”
柳煦沒吭聲。
柳煦低頭看向沈安行。他看到沈安行那隻胳膊上青青紫紫,幾乎沒有一處是好的。
柳煦撇了撇嘴。
就在這時,他手機突然嗡的震了起來,把柳煦震得渾身劇烈一抖,“我草”了一聲。
他連忙把手機拿了出來,又朝著醫生護士以及病房裏的其他人尷尬的笑了兩聲,拿著手機就跑出病房去接電話了。
電話接起來後,他家的保姆阿姨的聲音就從電話那頭傳出來了:“你幹嘛呢啊少爺!家不要啦!?”
柳煦:“……”
他家的保姆阿姨姓王,在他家呆了五六年了,柳煦跟她很熟。
他家倒不是什麼誇張到柳煦能被人叫聲“少爺”的富家子弟,他爸是一家公司的法務,媽是同一家公司的高層設計師,倆人沒什麼能讓孩子繼承的家產,但家裏的錢倒是不少——當然,有錢歸有錢,但總歸是比不上那些總裁和闊少的,隻能說是普通“有錢”。
而王姨是一個很喜歡看電視劇的擁有一顆少女心的大姨,一開始完全是為了開玩笑才叫柳煦這一家少爺小姐姑奶奶的,後來大家都習慣了,王姨也就這麼一直叫下去了。
“不是,王姨,你聽我說。”柳煦說,“我現在人在醫院,這事兒說出來你可能會覺得很扯淡吧……”
王姨:“?”
柳煦簡單解釋了一番,就掛掉了電話。
他說自己今晚大概要陪著同學在醫院過夜了。不然等他一覺醒來,發現隻有自己身在醫院掛點滴,就太無助了。
王姨嘴裏答應著,說柳煦還沒吃飯,一會兒拿上吃的去醫院看看他去。
柳煦覺得沒什麼問題,就給了她醫院的地址,掛掉了電話。
掛掉電話後,他就迴了病房。
護士已經處理好了沈安行的傷,醫生也早在柳煦不在的時候離開了。
“等這個點滴要打完的時候,你就按一下床頭的這個鈕,護士站那邊就能知道,會來給他換液。”護士說,“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了,大概得後半夜才能醒,你在這兒守著點啊。傷口剛上了藥,先別動,晾著待會兒。”
護士囑咐了柳煦很多事兒,柳煦連連點頭稱是。
囑咐完之後,護士就走了。
柳煦也坐到了沈安行床邊的椅子上,長長的歎了口無奈的氣,看了眼沈安行。
沈安行閉著眼,看起來確實是一時半會兒還醒不過來。
柳煦看著他的臉,呆了好半天。
沈安行是個很好看的人,班裏的人都知道。他又白又高,肩寬腿長,眼睛是雙睡鳳眼,長得偏陰柔些,眉頭常年輕輕皺著,眉眼裏天天都有股苦大仇深的味道,總給人一種冷漠如冰,又很微妙的有些可憐的感覺。
但他是好看的,甚至能說得上是“美”——這是個很少能用來形容男性的詞,但沈安行確實長得美。
他平常一來學校就睡覺,根本不給人好好欣賞的機會。但這下燒昏過去,柳煦也終於能夠近距離欣賞他的外貌了。
沈安行是真的好看。
看了會兒他的臉之後,柳煦就又垂了垂眸,低眸下去,看向他這兩條背負了好多傷的胳膊。
沈安行在學校裏一直把袖子拉得很長,有幾次上體育課的時候,他們要跑一千米,跑到中途好多人都又累又熱,都擼起了袖子來,有甚者還直接把校服脫了,可沈安行卻一直捂著自己兩條胳膊。
醫生說他低血糖,這事兒應該是真的。好幾次跑完沈安行都蹲在一邊晃晃悠悠,像座搖搖欲墜的城池,看起來馬上像是就要倒下去了。
隻是沒想到,沈安行把袖子拉得這麼長,原來是為了遮住手臂上的這些傷。
這些傷太過觸目驚心,光是看在眼裏,柳煦就感覺胳膊上一陣陣隱隱疼得犯抽抽。
他抿了抿嘴,又轉頭看向昏迷中的沈安行。
……他的父母……對他很不好嗎?
就在此時,門被拉開的聲音傳了過來。
柳煦轉頭看去,就見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姨。
王姨長得瘦高瘦高,慈眉善目的,手裏還拎了個保溫杯,還有幾個飯盒。
見到柳煦,她立刻喜笑顏開了起來,怕吵到病房裏的其他人,就朝柳煦小聲叫了聲:“少爺!”
一聲“少爺”,病房裏的其他人立刻眼色各異的看向了他。
柳煦:“……”
我不是少爺!!我隻是個平平無奇的高中生!!!誤會啊!!!!
柳煦忍不住又尷尬的朝病房裏的其他人笑了兩聲,然後就又羞又惱的看向了王姨,近乎是咬牙切齒的道:“我不是說了外麵不要這麼叫嘛!”
“都一樣都一樣。”
王姨渾不在意的笑了兩聲,走到了沈安行床前。
然後,她就被沈安行的臉給小小的驚了一下,忍不住“嘩”了一聲,說:“哎呀少爺,你還有長得這麼帥的同學?”
“……還好吧。”
王姨又打量了兩眼,忍不住嘖嘖了兩聲:“可惜太瘦了,跟個電線桿子似的。”
柳煦:“……”
電線桿子這個形容讓他微妙的有點想笑,但醫院這個地方好像笑出來不太合適,他就隻好用力的抿著嘴巴,忍了下來。
王姨很快就看到了沈安行胳膊上的傷,她又一皺眉,哎呀了兩聲,說:“這胳膊是怎麼搞的,爸媽打的嗎?下手太重了吧!”
“是啊。”柳煦輕輕應了聲,說,“也不知道怎麼下這麼狠的手。”
“真不是人,怎麼說也不能打孩子嘛。”王姨轉頭說,“你給他父母打電話了沒有啊?”
“沒有,我都沒有他父母的電話。”
“怎麼這樣哦,那就隻能等醒了再說了……他父母現在肯定著急得很咯。”
王姨撇了撇嘴,說完這話後,她就又走到了床邊的桌子前,把拿來的飯盒和保溫盒打開了。
王姨做飯講究三菜一湯,保溫盒裏裝的是熱乎乎的紫菜雞蛋湯,飯盒裏裝了三個菜和一盒米飯。晚上吃飯要清淡,這三道菜裏一點肉沫都沒有,全是綠油油的蔬菜。
除了柳煦那份之外,王姨還帶了另一份飯過來。
“這份是給你同學帶的,怕他起來餓,買不著飯吃。”王姨說,“你給他留點湯啊,別全幹了,你同學什麼時候醒啊?”
柳煦嘴裏嚼飯,說話含混不清:“嗦四後半夜。”
“那還有好久哦,等一兩點的時候我拿迴家熱一下去好了。”
“不用,你拿迴去吧,這保溫杯質量挺好的,肯定能撐到後半夜,給他喝點湯就行了,大半夜的發完燒起來也不能馬上就吃飯,不然消化係統有負擔。”
柳煦說著說著,就又轉過頭去,看向王姨,接著說:“你早點迴去睡覺吧姨,老大的人了,別在這兒熬夜。”
“少爺,你少跟我來這套,我還年輕得很咧!我可以不迴去給他熱飯,但我一定要在這裏陪少爺。你說你萬一出點什麼事兒,我怎麼跟少奶奶交代?”
柳煦:“……”
他感覺病房裏其他人看他的眼神越發詭異了。
他幾乎想求救了,轉頭滿臉苦兮兮的看向王姨:“姨,算我求你了,別叫少爺了。”
王姨嘿嘿一笑。
吃完飯後,王姨就把飯盒都收了起來,坐在一邊戴上了老花鏡,看起了手機。
柳煦也靠在了牆上,反正也沒事幹,他就從書包裏拿出了本練習冊來,開始消滅老師留的周末作業。
沈安行輸液足足輸了兩個多小時。等他那瓶藥終於慢慢悠悠的見了底之後,柳煦就按照護士先前叮囑他的,走過去按亮了床頭的燈。
護士也果然誠不欺他,沒過兩分鍾就拿著瓶葡萄糖過來了,換掉了那瓶空了的液。
護士又囑咐了一句:“這個輸完之後再按一次,我就過來給他拔針。”
柳煦點了點頭,彼時已經十一點多了,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護士見他打哈欠,就又囑咐了句:“別睡著了啊,不及時拔就迴血了。”
柳煦點頭:“好嘞。”
但不論怎麼說,他還是沒撐住。十二點過後,他就有點撐不住了——做作業是真的催眠。
數學算到一半,柳煦就實在撐不住了,把看液的任務交給了王姨後,他就往牆上一倒,去跟周公下棋去了。
他是坐著睡的,睡得很不踏實,時而迷迷糊糊時而沉沉睡去,睡得半夢半醒。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就聽見耳邊一陣吵吵嚷嚷聲。
王姨好像很著急,大聲的叫著什麼,嘴裏又喊著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柳煦半夢半醒的聽不清,但他隱隱約約的聽到王姨在喊醫生護士,還聽到她喊了好幾聲少爺。
柳煦迷迷糊糊的醒過來了。
他一醒過來,就揉了兩下睡得惺忪的眼睛——然後,他看到自己麵前的病床上已然空無一人,而用來輸液的針還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針尖上淌著幾滴血,葡萄糖也順著針尖淌到了床上,滴出了一圈印痕。
柳煦睡得有點發蒙,茫然的眨了眨眼。但很快,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王姨的喊聲。
“你這孩子幹什麼呀!!”王姨著急的喊,“發著燒你去哪兒啊!不能亂跑的呀!!”
柳煦一聽這話,就嚇得“握草”了一聲,連忙跑了出去。
他一出門,果不其然,就看到單肩挎著包的沈安行作勢要走,但王姨十分熱心的不肯讓他走——畢竟沈安行高燒未愈,渾身上下還就一套單薄校服,外麵還正飄著雪。
讓他在這大冷天裏出去,這跟讓他去死有什麼區別?
一群護士也圍在四周,小聲勸說著,好些個病房裏都探出了無數腦袋瓜,都滿臉好奇的看著他們。
柳煦這一出門來,所有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少爺!”王姨如見大赦,麵上一喜,忙道,“少爺,你快管管他呀!”
柳煦:“…………”
柳煦看了沈安行一眼。
沈安行一隻手被王姨死死拽住,還被幾個護士團團圍住在了走廊裏,四周還有這麼多吃瓜群眾在看他,他一時間麵色難堪,又因為發病而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可憐與病弱。再一見柳煦看了過來,他的表情又立刻緊繃了起來,繃得眉眼都兇狠了幾分。
就像是刺蝟立起了渾身的倒刺來保衛自己一樣。
柳煦一時無言,隻好又看向王姨,問:“怎麼了這是?”
“你這個同學他瘋了呀!!”王姨向他告狀道,“他剛剛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拔了針要走啊!”
“……?”
柳煦一時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