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好行至了一個十字路口。柳煦輕輕踩下了剎車,慢慢的把車停了下來。
他轉過頭,看向沈安行,問了句:“你是一早就知道你能跟我一起進地獄嗎?”
“……啊?”
沈安行本以為他要給自己解釋守夜人這六條準則裏都有哪些地方值得注意,但沒想到柳煦一轉頭又拋給了他一個問題。於是一時沒反應過來,這麼“啊?”過一聲之後,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了過來,迴答道:“嗯……是一早就知道。”
柳煦說:“具體講講,是誰跟你說的,這個事兒具體又是怎麼規定的?”
“跟守夜人的規則一樣,都是黑白無常告訴我的。”沈安行有問必答,道,“不過……倒不是刻意講給我聽的。他們說,雖然應該極其少見,但地獄裏也會有鬼作為參與者來,讓我注意一點。”
“他們還說,鬼如果要進入地獄,要滿足的條件是非常苛刻的。首先,這個鬼隻能和與他生前有巨大淵源的人一起進入地獄,這個人還必須是一名參與者,兩個人之間又必須有一個共享的信物。隻有靠這個信物建立鏈接,兩人才能一同下地獄。”
“哦豁。”柳煦笑出了聲,說,“這就有意思了。”
沈安行:“……?什麼有意思?”
他被柳煦搞得一頭霧水,柳煦也知道他一頭霧水,就開口解釋道:“首先,你說的那六條準則裏,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第四條說,“守夜人都為不死之身,擁有複活權力,在各自的地獄裏不限製複活次數,在給予懲罰之後也可重活”。”
沈安行:“……這有哪兒不對嗎。”
柳煦慢條斯理道:“明明前麵一直說的都是“複活”,為什麼到最後換了一個“重活”?”
他這麼一提,沈安行才猛然覺出了不對勁來。
恰好紅燈轉成了綠燈,柳煦就轉過頭去,看向了前方的路,又一腳踩下了油門,再次發動了車子。
他接著目不斜視的說道:“再從你剛剛說的這個鬼進入地獄的方法來看,就可以確定一件事了。上頭的人,恐怕是本來就有讓守夜人也和參與者一樣下來闖關的打算的。守夜人能複活重生這件事,恐怕也在他們的設計之中。”
這個沈安行也想過,他也知道恐怕是這樣,沒顯得多意外,隻是麵色凝重了幾分,說:“這個我知道。”
“所以那個“重活”,應該是給你們的提醒。提醒你們在某一次懲罰過後,守夜人有“重新來過,再活一次”的機會。隻是你們都太相信自己早就死了,沒一個發現這裏麵的文字陷阱。”柳煦說,“而且,鬼進入地獄的方法未免也太苛刻了點,簡直就像是在給誰量身定製——這世上能有多大概率,能有一個鬼和一個參與者互相認識,兩個人還有生前共享的信物?”
沈安行沒法反駁:“……確實。”
“所以,閻王爺應該本來就是打算讓守夜人複活的。”柳煦說,“仔細想想看,這個地獄的體製很特殊,這裏的每一個參與者都是戴罪之身,說白了,這個地方就是用來給人反省用的,也是給人再來一次的機會。再者說了,地獄裏明明有很多npc,為什麼守夜人會是活生生的人?”
沈安行知道他想說什麼了:“你的意思是,其實守夜人也算另類的參與者?”
“對。”柳煦道,“守夜人並沒有做錯什麼,那麼被留在地獄裏的理由,也就隻有一個了。”
“——閻王爺想給你們複活的機會。”
沈安行聽了他這話,沒吭聲。
他默了默,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轉過頭去,看向了車窗外。
柳煦沒得到迴應,就用餘光看了眼沈安行。
他看到沈安行在看著車窗外,像是有心事。
……大概是不信,又或者是一時間難以接受,要花時間消化一下吧。
柳煦其實也有點一時間難以接受。
他抿了抿嘴,努力的壓下內心唿嘯著的興奮。
柳煦沒多在意,隻道了句:“馬上就要到了啊。”
沈安行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嗯。”
他看著車窗外,一時心緒煩雜。
“守夜人並沒有做錯什麼”。
這話錯了。
每一個無法往生而留在地獄裏的魂靈,都是戴罪之身。
沈安行也一樣。
他看著車窗外或與他們同行或往相反方向疾馳而去的車輛,一時間陷入了迴憶之中。
他想起七年前,他靠在奈何橋頭邊,看著橋下的三途川卷著寥寥無幾的幾個亡魂緩緩漂流。
孟婆說,若不想忘記生前的記憶,就留在奈何橋上再呆七七四十九天。等到四十九天後還未轉生,亡魂就可以跳下三途川,等魂靈在水中沉浮三萬年後,就可以帶著記憶進入下一個輪迴。
孟婆還說,不過地獄三萬年,人間三百年。所以就算你跳下了三途川,呆滿了三萬年,待你輪迴之後,你記得的人也不會記得你。
很少有人願意幹這種費力不討好當然事,因此,三途川的水裏沒有幾個甘願用三萬年的溺水之苦換記憶不毀的魂靈。
沈安行蹲在橋邊,看那寥寥無幾的幾個亡魂在三途川裏沉沉浮浮。這些心甘情願跳入三途川的魂靈之中,有人哭的難看,有人早已麻木不仁,亦有人噙著嘴角在笑。
沈安行也本該變成其中一員的。
可就在第三十一天的時候,突然一道聲音從他旁邊傳了過來。
“總看那些,小心心理扭曲,小孩。”
沈安行就循聲迴過了頭去。這一迴頭,他就看到有兩個男人正站在他身後,一人穿一身黑壓壓,一人穿一身白冷冷。
穿得一身黑壓壓的那個男人低著頭,麵目肅冷的問他:“沈安行是吧,要不要做冰山地獄守夜人?”
那就是黑白無常。
沈安行倒不是不相信自己不能活過來,他在冰山地獄裏就明白這件事了。而且,柳煦這麼一說,他再仔細想想,就能從黑白無常說的話裏尋覓出來很多蛛絲馬跡。
他應該是可以活過來的。
隻是現在還不知道方法。
“總而言之,得跟你那個同學問問出地獄的具體方法。”沈安行說,“守夜人闖關,肯定和普通參與者闖關不一樣。一般的參與者隻要有意反省自身就可以了,但守夜人應該就不一樣了。”
“嗯。”柳煦應了一聲,“問問謝未弦吧。老陳既然是主動跟我說的,那他應該是有意幫你。”
沈安行又想了想幾個月前那位大哥在冰山地獄裏一副恨不得把他當場撕成真正的天上星星的嘴臉,忍不住無力的笑了兩聲。
別像他爸一樣揍他就行了。
就在此時,柳煦剛好到了商場。
沈安行往外看了看,就見這個商場並不是那個他媽在的商場——也是,柳煦也不可能去那個商場。
但是他記得這個商場。這個商場外麵的廣場邊上有個兒童遊樂場,柳煦帶他來過。
隻不過七年過去,這裏變化很大。商場重新塗了一層銀漆上去,比沈安行記憶裏的樣子光鮮亮麗了不少。商場門口麵前還立起了一個巨大的聖誕樹,有一些燈球掛在樹上,還沒被點亮,看起來有些死氣沉沉的。
……原來快聖誕節了嗎。
沈安行心想。
沈安行偏頭看了眼車上的時間。現在剛好六點,天邊落日餘暉,把這一切都照得熠熠生輝。
七年過去,這座城市變化也很大。
每次看到這些變化,沈安行都感覺自己錯過了很多東西。
柳煦把車停到了一個地下停車場去。
“總之,地獄不地獄的先放一邊,先去給你買衣服。”柳煦說,“等到後天直接問他們就行了,很快就能出地獄的。”
“沒關係的。”沈安行朝他笑了一聲,說,“如果真的能活過來的話,多挨幾次撞也沒什麼。”
“那不成。”柳煦一下子皺起眉來,嚴肅道,“不能讓你再受那苦。”
沈安行一怔,又無奈的朝他笑了。
*
距離他們好幾個路口遠的派出所內。
原鐵樹地獄守夜人謝未弦坐在電腦前,猛地打了兩個噴嚏。
他輕輕罵了一聲,吸了吸鼻子,又接著敬職敬業的握住了鼠標,還不忘說句:“絕對是那死小孩在罵我。”
陳黎野無奈:“人家就算十七八死的,在那啥裏也算過了這麼多年啊,現在跟我差不多大,不算小孩了。”
謝未弦翻了他一個白眼:“屁,你也不想想我多大。”
“那要你這麼說,全世界都是小孩了。”陳黎野朝他一笑,“兩千歲的大爺?”
謝未弦抄起手邊的筆就朝他扔了過去:“閉嘴!”
陳黎野嘻嘻哈哈的接住了,然後,他就往前傾了傾身,問:“我都來這兒好幾分鍾了,你還沒搞好?不是說查到了嗎?”
“當然查到了啊。”謝未弦說,“這不是又要驗身份又要輸密碼的嗎,你尊重一下古代人的人格行嗎?過來看。”
陳黎野就乖乖端著茶杯,過去看了。
對象是個警察就是這點比較好,想要什麼資料就能查到什麼資料。
謝未弦站起了身,讓陳黎野坐到了位子上,然後就攬著他一邊胳膊,操控著鼠標給他介紹起了資料。
“我查了你那個同學的高中,又從高中院校裏查到了他的班級,在意外事故裏搜了一下所有人的人名,就出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點開了一個資料庫。然後,他又在資料庫裏點了第一個文檔。
文檔裏圖文並茂,還登了沈安行的照片。那確實和他們倆的記憶裏一樣,是冰山地獄守夜人。
“沈安行。”謝未弦操縱著鼠標,往下滑了滑,道,“死於七年前,6月26日的交通事故。”
“6月26?”陳黎野一怔,“那不是柳煦生日那天?”
“……”
謝未弦微妙的僵了一下,手上滑動的動作也跟著一頓。
頓了這麼一瞬之後,他才做出了一個評價:“有點慘,喜事變白事。”
做完這個評價後,謝未弦就接著往下滑動了下去,說:“死因是因為那天肇事司機急著趕去機場的動車,結果睡過頭了,因為事關一筆數百萬的生意,所以一路上就瘋趕路,紅綠燈都不看直接闖。”
陳黎野:“……幾百塊錢的罰單加在一起是沒有幾百萬值錢。”
“是啊。”謝未弦也道,“但值得注意的不是這個,是這個。”
他一邊說著一邊往下拉了拉,道:“看這兒,這個是他死後和他相關的記錄……”
謝未弦本人都覺得這些個事兒實在是有點惡心人,說到這兒後,他就忍不住皺了皺眉,頓了一下後,才接著道:“在他死後,他爹還在半夜拎著酒瓶去砸過他的墓碑,又砸又罵,嚇得看墳的大爺報了好幾次警。後來,他甚至還來警局要求過再次領取明明已經領取過的死亡賠償撫恤金,他媽也在他死後親自上門報案過,要求我們把他兒子的遺物從他的同學,也就是柳煦那裏要迴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低頭看了看陳黎野,道:“他媽也就算了,可他爹居然在他死以後,還一直在想辦法從他身上榨出好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