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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煦有意識了之後,首先聞到的就是醫院裏說嗆不嗆的消毒水味道。


    不知是地獄裏嗆人黑霧味道的殘留,還是被醫生做了個手術亦或是什麼檢查的緣故,他莫名覺得喉嚨裏很難受,就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這一咳嗽,旁人就注意到了。


    “醒了?”


    柳煦沒來得及迴答,他越咳嗽越難受,難受得眼裏都泛起了淚光,不得不起身往床邊幹嘔了兩聲。


    他這才覺得好了些,然後,才又抹了抹嘴角,轉頭看向說話的人。


    他看不清人,但從聲音及身形來分辨,這人是陳黎野。


    看他能起來幹嘔之後,陳黎野才點了點頭,自說自話地迴答了自己:“醒了。”


    柳煦:“……”


    柳煦還有點茫然,喉嚨裏也還有點不舒服,看見他之後,就一邊輕輕咳嗽著,一邊往四周看了一圈,像是在找什麼人。


    陳黎野倒是很清醒,他也沒管柳煦,打報告似的說:“是急性食物中毒,太嚴重你才會昏過去的。昨天晚上洗了個胃,沒事了。醫生說你要住院兩天,錢我都給你墊上了。親兄弟明算賬,賬目給你打微信裏了,有空還我!


    柳煦:“……不是……”


    他一說話,才發現聲音啞的厲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連忙又使勁清了清嗓子,把喉間的不適感壓了些許下去後,才說:“他人呢?”


    “……”


    陳黎野本還想再接著說點什麼,但被柳煦這麼一說,他就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他在找誰。


    “我不知道啊,我又看不見!


    陳黎野一邊說著,一邊也跟著四周看了一圈,但這病房裏隻有他和柳煦兩個人。


    陳黎野說:“沒在嗎?沒在的話,那估計是沒能上車,在你家裏吧?”


    “……”


    柳煦撇了撇嘴,歎了口氣,握成拳的手一陣陣發顫。


    “你又沒戴眼鏡,看得清嗎!


    陳黎野一邊說著,一邊把放在床頭櫃上的眼鏡給他拿了過來,道:“戴上再看看?”


    那不可能的。


    柳煦心裏清楚,他就是近視到死,都看得出來沈安行在哪兒。


    他接過了眼鏡,戴了起來,又四周看了一圈,果不其然,沈安行真的不在。


    他又看向窗外,這才發現早已天亮,一個晚上都過去了。


    他還記得沈安行渾身是傷跌跌撞撞抱著他往前走的樣子。即使是過橋的時候,沈安行也沒鬆手。


    他明白,沈安行是在拚盡全力地讓他活下去。


    ……沈安行急著讓他出關,一定是出來之後就倒在家裏了。


    柳煦十分擔心,忍不住皺了皺眉,又被喉間的不適感弄得咳嗽了一聲。


    就在此時,陳黎野又遞給了他一瓶水過來:“來,喝點。醫生說的,起來先喝口水!


    柳煦也確實喉嚨還不太舒服,就接過了水。


    這麼一抬手,他才發現自己手上有個輸液管。


    他沒在意,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


    喉嚨裏殘留的不適感這才完全消退了下去。柳煦又清了下嗓子,轉頭問陳黎野:“我現在不能出院嗎?”


    “不行!标惱枰稗挻,“你一下子把自己幹暈過去了,醫生說必須今天再住一晚看看!


    柳煦撇了撇嘴,看起來非常不滿。


    他無奈,隻好歎了口氣,擰好瓶蓋,把水丟到了一邊去,又問:“我手機呢?”


    “沒拿!标惱枰按,“那麼急,誰能想得到替你拿手機!


    “……”


    也是,他一出關就徹底沒了意識,整個人直接昏過去了。


    陳黎野到了他家去之後,也隻能看到他倒在地上,確實不可能還有心思記得幫他拿手機——


    “嗯?”


    想著想著,柳煦就突然覺得不對了,又轉過頭:“你怎麼想起去我家的?”


    “他給我打了電話,然後把杯子都摔到地上了。”陳黎野迴答,“我覺得不對,就過去了?吹侥愕乖诘厣,我就給我對象打了電話,他幫我開了路,我就送你來了醫院!


    “……行吧!


    柳煦無奈歎了口氣,對他道:“手機借我一下!


    陳黎野把手機交給了他。


    柳煦接過手機,看了眼時間。


    早上八點多。


    柳煦又點開撥號,打下了一串數字。


    那是沈安行的手機號。他的手機號這幾年一直沒換,這串號碼早就銘心刻骨的刻在柳煦骨頭裏了。


    柳煦把號撥了出去。


    一個窗簾緊閉,又布滿寒冰的房間裏,覆滿冰霜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滴裏嘟嚕地喊起了鈴聲。


    黑暗之中,沈安行同樣覆滿冰霜的眼睫微動,卻醒不過來。


    無人接聽。


    柳煦納悶的“嗯?”了一聲,又撥了一次,照例無人接聽。


    為什麼?


    柳煦心中不解。


    陳黎野站在一旁,看得清楚,就問:“打不通嗎?”


    “嗯,可能手機沒在旁邊吧!


    柳煦應了一聲,又把手機還給了他,說:“我登下qq,你把你的退出來!


    陳黎野抽了抽嘴角,沒說什麼,拿過手機來,點進了qq,一通操作之後,又把手機遞給了柳煦。


    柳煦登上了qq,給沈安行發了兩條消息。


    沈安行的手機第三次亮了起來——隔著一層冰霜。


    整個房間裏結滿了冰,寒氣四溢,甚至還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了幾根巨大的粗長冰柱。


    沈安行趴倒在房間中央,緊緊閉著雙眼,像是昏倒已久。他身上結滿冰霜,甚至臉上結滿了厚厚一層冰。身上有著數根從體內爆裂而出的冰柱,好似那些無言尖叫的崩潰過往。


    特別關心的鈴聲一響,他才終於渾身一震,眼睫微顫了顫,睜開了雙眼,醒了過來。


    這渾身一動,他就像是又吃了痛一樣,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忍住痛,慢慢坐起身來,伸出手去,拿起了結了一層冰霜的手機,將屏幕上的冰霜抹去。


    手機的通知欄上,有兩個未接來電,一個qq通知。


    是柳煦發來的消息。


    柳煦說,我沒事,別擔心我,今晚要住一下院,明天就能迴家。


    然後,qq又蹦了一下,跳了一條新消息出來。


    依舊是柳煦給他發的消息,這次內容很短。


    “你照顧好自己”。


    在這種狀態下,這條消息看起來莫名的悲涼。


    沈安行歎了一口氣出來。氣息吞吐間,白色寒氣從他口中噴出。


    有白色冰屑在氣息間沉浮。


    發完這條消息後,柳煦就退出了qq,刪掉了自己的記錄,把手機還給了陳黎野。


    陳黎野沒急著拿迴手機,又沉吟了片刻後,才有些一言難盡的對他道:“對了……還有一件事,今天晚上不是約好要見麵的嗎。你既然都住院了……就算了吧!


    柳煦:“……”


    陳黎野這話說的乍一聽沒毛病,但一細想,就會覺得很不對勁。


    柳煦隻是食物中毒而已,陳黎野大可以約個改天。


    但陳黎野說的不是“改天再說”,而是“就算了吧”。


    他是要廢棄和柳煦見麵並告訴他關於地獄的事情的這個約定。


    柳煦沒急著吭聲,他知道陳黎野不是這樣的人。


    於是,他瞇起眼,把對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猜測了會兒緣由後,他就突然想起了自己做過的那個關於懲罰的夢。


    “……我說!绷阍囂街f,“你該不會昨天晚上做了什麼夢吧?”


    陳黎野早就知道瞞不過他,完全不意外的點了點頭。


    他又無奈的歎了口氣,說:“好像完全不是一迴事兒,我的經驗沒法套用在你身上。”


    “……一點兒都不行?”


    “一點兒都不行!标惱枰稗挻,“因為守……那個啥的類型都不一樣!


    柳煦:“……”


    這無疑是天打雷劈。


    守夜人的類型不一樣,也完全不是一迴事,這就說明,兩個人要走的路很可能也不同。


    ……沈安行有可能不會像謝未弦一樣變迴人。


    意識到這一點後,柳煦就嘖了一聲,又氣又頹,揉了一把頭發,恨得牙癢癢。


    陳黎野知道很多,但是他沒法多說,沉默了片刻後,他就又歎了口氣,說:“你也別太著急,肯定有辦法的!


    柳煦沒把脾氣撒到他身上,但是很明顯心情不太好了。


    他沒多說,隻“嗯”了一聲,像是根本沒聽進去。


    陳黎野無可奈何,也知道自己無論再說什麼,聽起來也隻能像高高在上的風涼話。


    他就不再說這件事了,又說:“我今天還有事情要辦,不能在這兒待太久。你怎麼辦?給你父母打個電話?”


    “……”


    柳煦一想也是,就又拿著陳黎野的手機,心情不太好的給他姐姐打了個電話。


    確認柳煦這個病患不會沒人照顧之後,陳黎野才收迴了手機,挎上包,跟他告了別之後,走了。


    陳黎野走出了病房,來到了電梯前。等電梯時,突然手機在兜裏嗡嗡了兩下。


    他拿出了手機,發現發消息給他的是謝未弦。


    陳黎野點開消息,發現謝未弦給他發了一個圖片,以及一個微笑,微笑後麵跟著一個問號。


    陳黎野都不用打開圖片,一眼就看到謝未弦照的是他匆匆忙忙放在客廳茶幾上的那些垃圾食品。


    陳黎野手一抖,突然感覺大限已至。


    很快,謝未弦又給他發了幾條消息。


    謝未弦:陳黎野。


    謝未弦:現在,立刻,馬上。


    謝未弦:給我滾迴來。


    謝未弦:/微笑。


    陳黎野原地石化:“……”


    ……


    這年頭食物中毒的人不多,偌大的病房裏隻有柳煦一個。


    他姐姐是個自由設計師,上班隨心,最近搞完了一個項目正沒事兒幹,一聽柳煦食物中毒住院了,就很興奮的說要給他買點好的,打聽過他能吃什麼之後,就掛掉電話去忙了。


    估計得中午才能來。


    柳煦沒有手機,隻好躺在床上看窗外的風景。他的病床在房間最裏麵,旁邊就是窗戶,一偏頭就能看到窗外的景色。


    柳煦卻沒什麼心思賞景,他心裏很煩。


    真的很煩。


    他本以為沈安行說不定有機會複活,但陳黎野昨晚做的夢又告訴他,謝未弦和沈安行完全不是一個類型,那走的路有可能也不是一條。


    走的路不同,結果自然也有可能不是一樣的。


    沈安行複活的可能性低了。


    雖然有謝未弦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概率本就不低,但柳煦在沈安行的事情上草木皆兵風聲鶴唳,概率隻要不是百分之百,他就心慌得睡不著。


    輸液管裏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滴落。柳煦心煩意亂地看著它,看了片刻後,就好像想報複什麼似的,一下子把滴速控製器劃到了最大。


    他氣得有點自暴自棄起來。


    滴死算了。


    柳煦想。


    他仰躺到病床上,再一偏頭才看到,兩個包子和一盒小米粥安安靜靜地躺在床頭櫃上,想來是陳黎野給他買來的早飯。


    柳煦一點食欲都沒有。


    但如果不吃東西,地獄安排給他的食物中毒的癥狀就說不定會莫名其妙地加重,說不定還會讓他再住院一天,也就又有一天見不到沈安行了……


    一想到這個,柳煦就眉角一跳,嘖了一聲,隻好認命地爬了起來,揭開了小米粥的蓋子,跟它有仇一樣吃起了飯。


    他一邊憤恨的嚼著包子,一邊偏過頭,看向窗外的天。


    此時正是寒冬臘月,寒風在外唿嘯而過,唿唿的聲音聽得人心煩。


    天也藍的令人心煩。


    這麼看著看著,柳煦忽然間就想起了高中那年。


    高二那年,他和沈安行坐在緊挨教室走廊那排的最後麵。


    沈安行那時候總是睡覺,偶爾醒來,就看著外麵的藍天發呆。


    柳煦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隻看到窗外的藍天和雲。


    後來盡管他們關係好了些,沈安行也一直這樣。


    柳煦不明白,有一次上語文課,他就趴下來了一些,偷偷問沈安行到底在看什麼。


    沈安行看著外麵發呆,啞聲迴答:“看天啊!


    柳煦莫名其妙:“我知道啊,我是問你有什麼好看的!


    沈安行這才終於舍得看他一眼了。


    他那時候眼睛裏沒有光彩,也沒什麼對一切都感到厭煩的色彩。


    他隻是麻木,也隻有麻木。


    柳煦無數次迴想起來,都隻想得出這麼一個形容詞。


    麻木。


    沈安行就那麼麻木的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沒什麼好看的。”


    “……?”


    柳煦不明白。剛要再問點什麼時,沈安行就又說:“很煩!


    柳煦:“……啊?”


    柳煦更不明白了。


    “藍的很煩。”沈安行輕輕對他說,“外麵的天。”


    確實很煩。


    沈安行死後,柳煦才終於明白了他的感受。


    那是在滔天的無力感和被迫接受的壓力之下,滋生出的對世間的麻木厭煩。所以不論水多清天多藍火燒的雲多好看,在他們眼裏,都是被世間的麻木厭煩浸泡過後,留下的刺眼聒噪。


    煩死了。


    柳煦這麼想著,突然就好想沈安行。


    他想起沈安行在地獄裏焦急喊他的樣子,想起沈安行傷痕累累又抱著他咬牙向前的樣子,又想起他在橋上受著痛又堅持跌跌撞撞向前走的樣子……


    柳煦越想就越想見他。


    手上已經因為滴速太快而開始隱隱作痛,但柳煦不想理。


    他吃的味同嚼蠟,一點兒意思都沒。


    過了幾分鍾後,他就狠狠將最後一口粥灌進了嘴裏。


    完事兒,搞定。


    柳煦脾氣暴躁的把食物殘骸和盒子收拾了起來,塑料袋一係,往櫃子角落裏一扔。


    一舉一動都讓他看起來心情很不好。


    他看著被他扔到角落裏可憐兮兮縮作一團的袋子,不知怎麼迴事,委屈突然就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很奇怪,他一個人住院沒什麼,一個人吃飯也沒什麼,這七年明明都是這麼扛過來的,他明明沒什麼可委屈的。


    但他還是委屈了。


    他想著為了讓他活下來拚盡全力,最後卻連他好轉的第一麵都見不上,倒在家裏誰都看不見,就那麼被迫自生自滅了的沈安行,又想著明明已經好了卻迴不了家,隻能隔著屏幕給他發那麼兩句屁用沒有的話的自己,以及好不容易再相見,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下地獄的他們兩個——突然就好委屈。


    眼前就這樣漸漸模糊起來。


    他也好沈安行也罷,到底是做錯了什麼才會有今天?


    為什麼?


    又憑什麼?


    柳煦最終還是沒忍住,低下頭抹了兩把眼睛,低聲罵了句:“操!


    可這一“操”完,他就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楊花!


    柳煦一驚,眼淚也沒來得及擦幹,立刻轉迴過了頭去。


    沈安行不知什麼時候來的,就站在他身後。柳煦迴過頭來時,他就朝他笑了一下。


    大概是看到柳煦好端端的,沈安行才忍不住笑的。他這一笑笑得欣慰又高興,可看起來又莫名慘白又虛弱,像是剛被折磨過一般一樣。


    沈安行對他說:“對不起呀,我等不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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