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橋上,一片白霧。
黑無常範無救坐在橋頭上,望著橋上的一片白霧,瞇了瞇眼。
“沒見過這樣的。”
黑無常迴過頭。
這是柳煦在十分鍾內第三次這麼向他抗議了。盡管他每次都拒絕,但柳煦依然脾氣很強地要求他把自己放進枉死地獄裏。
這一次也是一樣。黑無常迴過頭去之後,柳煦就指著橋上的白霧,道:“哪有不讓參與者進地獄的,你這也算無常嗎!放我進去!!別讓我說第四遍!!”
“我當然是無常。”
黑無常一邊說著,一邊又朝他後麵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看身後那個抱著招魂幡笑得像個傻逼似的白佬,說:“那個傻子也是。”
白無常臉上笑容一僵:“……我不是傻子!”
“你是。”
黑無常說完就轉迴過頭,再一次看向橋上的白霧,道:“我也已經說過了,這是給守夜人的地獄,活人不給進。”
柳煦還是不服:“那不是還有個邵舫嗎!?”
“邵舫進的不是這個。”黑無常說,“普通參與者有普通參與者的枉死地獄——我好好給你解釋解釋吧。枉死地獄有兩個,一個是給反省過自身,即將出地獄的參與者,一個是給償還了所有罪孽,即將出地獄的守夜人。”
“守夜人都是戴罪之身。隻有被罪殺死,又同樣犯過罪的人,才有資格下地獄,也有資格審判罪人。以罪治罪,這就是這裏的道理。”
“而枉死地獄,是讓所有參與者麵對自己的罪惡,讓所有守夜人審判自己的罪惡。隻有挺胸抬首麵對自己的過去,才有資格獲得新生。”
黑無常這一好好解釋,就把柳煦給說愣了。
他是個聰明人,很快就又反應了過來。隨後,他就立刻上前一步,朝背對著他的黑無常喊了一聲:“等等,這不對啊!他——”
“沒錯。”
黑無常知道他要說什麼,就道:“沈安行沒有罪。”
“所以枉死地獄的作用在他身上不通用。”白無常也在他身後晃著招魂幡笑著說,“但是呢,他還沒有麵對過過去——話是這麼說呢,但你也知道的,他和別人不一樣,是一個很知道自己過去是什麼樣的人。”
“所以我們用不著他麵對自己的過去。”
白無常一邊說著,一邊微微睜開了笑得幾乎瞇成了一條縫的眼。
他說:“地獄可是很禍害人的,小朋友,我們最喜歡搞事情了。”
柳煦:“…………”
柳煦一下子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當即臉色一白。
枉死地獄裏,醫院急救手術室門前。
柳煦急得在急救手術室門前來來迴迴地踱步走。他怕得眼睛發紅,唿吸間的氣息都跟著一陣陣抖。
沈安行在一旁看著他,幾番欲言又止。
他想說很多話,但是看柳煦這個樣子,他指定是看不到自己。所以就算開口說話,也肯定得不到任何迴應。
沈安行就隻能眼睜睜地在旁邊看著。
他輕輕歎了一聲。
他終於明白白無常所說的“挺住啊,人家當年就是這麼挺過來的”是什麼意思了。
他說的不是出了地獄的謝未弦,而是枉死地獄裏他要看的、七年前他死後的柳煦。
白無常要讓他看看柳煦是怎麼挺過來的。
沈安行轉過了頭,看向醫院走廊裏掛著的電子鍾。
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來小時。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又傳了過來,似乎是在朝著這邊來的。
柳煦腳步一頓,抬頭看向來人。
沈安行也抬頭看了過去。
來的人是柳婉,以及柳煦的父母。
沈安行見過他父母。高考以後他們正式在一起了,柳煦就領著他見過了父母。
他父母都是很開明的人,也都很喜歡他。
柳婉第一個朝著柳煦跑了過來,她這一路應該也是拚死拚活狂奔過來的,停下來時還氣喘籲籲。
她跑過來,先是揪了揪柳煦的衣服,皺著眉自言自語了句“怎麼這麼多血”以後,就看了眼手術室,問:“情況怎麼樣?”
沈安行記得柳煦是在上救護車簽手續時給他家裏打的電話。他當時急得要命,話都說不清楚,隻說了沈安行出了車禍,手術費要先交十萬。他說他沒有那麼多錢,急得直哭。
話都說不明白,他家裏人自然也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不知道……”柳煦說,“推進去半個小時了,還沒消息……”
“半個小時肯定出不來。”柳父說,“車禍做手術,肯定得花幾個小時。傷得怎麼樣,嚴不嚴重?”
傷得很嚴重。
都不用柳煦說,沈安行自己就知道。
他當時人都被撞飛了,怎麼可能不嚴重。
但柳煦卻不想承認。即使事實都擺在他眼前了,他也不想承認,試圖想委婉地把它往好的方向掰正,道:“還行吧……不算太嚴重,也不算很輕……”
柳煦他爸見過的人太多,一眼就看明白了:“那看來很嚴重了。”
柳煦:“……”
“行了,別說那麼多了。”
柳煦他媽有點看不過眼自家老爺們這張破嘴,便從包裏掏出張卡來,一把按到他胸口上,說:“你滾去交費去,我們就先在這兒等著。”
柳煦他爸撇了撇嘴:“哦。”
然後他就捏著張卡,轉頭去交費了。
柳煦他媽坐到一旁的藍色座椅上,又拍了拍自己旁邊,對兩人說:“好了,坐過來慢慢等,站在那兒也沒辦法。”
柳婉聽了,就轉過頭擔憂地看向柳煦,“呃”了一會兒之後,就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沾滿鮮血的衣角,試探著問:“去坐?”
“……不了。”
柳煦低下頭,轉頭看向別處,聲音因為哽咽而變得沙啞了不少。
他說:“我實在坐不住。”
沈安行:“……”
柳婉見他這樣,也不好再多說了。可她又看不下去他這樣,就幹巴巴地笑了兩聲,說:“別這樣啊,那小子不會有事的,他命硬得很,肯定沒事的……”
柳煦轉了轉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柳婉的安慰絲毫沒起到效果。
她抽了抽嘴角,又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又意識到說這些都沒有什麼效果,隻好又欲言又止。
到最後,她隻能歎了一聲,伸手拍了拍柳煦的肩膀,什麼都沒說。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而過。
柳煦他爸很快就迴來了,夫妻倆坐在走廊的藍色座椅上,一會兒低低頭,一會兒抬頭看看手術室,一會兒轉頭看看醫院走廊裏掛著的電子鍾,一臉擔憂。
柳婉坐在他倆對麵,盤著一條腿望著手術室,同樣一會兒低低頭,一會兒轉頭看看時間,一會兒又低頭拿著手機點點,不知是查了什麼東西,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差。
柳煦在手術室跟前來迴走著,他是最緊張不安又害怕的那一個,一直都低著頭緊抿著嘴搓著手。
後來過了一個半小時,他走到藍色座椅旁邊蹲了下來,雙手抱著膝蓋,頭埋在臂彎裏,就這樣縮成了一團。
他一直都沒坐下來過。
沈安行站在他旁邊,看著他蹲在地上輕輕發抖,吸著氣哽咽著,沉默了很久。
最後,他蹲了下來,平視著看了柳煦一會兒後,伸出了一隻已經成了冰的手,想要去碰碰他。
可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過去,所有的一切也都不是真實,所以他伸出去的手理所當然地穿過了柳煦。
他碰不到他,他什麼都碰不到。
這也難怪,因為此時的他正躺在手術室裏生死一線,靠著唿吸器來維持著瀕死的命。
沈安行抿了抿嘴,低下頭。
他想了想,又挪到了柳煦旁邊去,跟他一起蹲坐在地上,在彌漫著藥物的冰冷味道的醫院裏,等著自己的死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沈安行聽到柳煦在他身邊輕輕哽咽著。
沈安行聽得心裏難受。他抬起頭,看到柳煦雙手很用力地攥成拳,在一陣陣抖。
沈安行有些於心不忍,盡管知道碰不到,他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伸出已凍成了冰的一隻手去,虛握住了柳煦那隻顫抖不停的手。
時間又過去了很久。
終於,在將近下午四點左右時,手術室的門哢噠一聲,開了。有一堆人推著手術用具和藥物走了出來,離開了手術室。
一直安安靜靜蹲坐在地上的柳煦一個激靈,連忙站了起來。
他眼睛紅得充血,臉上也全是淚痕。
但他沒管那麼多,連忙往前幾步,走到了一個走向他們的醫生跟前。
其他三個人也連忙站了起來,圍了上去。
柳煦忙問:“怎麼樣!?”
醫生是領著一個護士留下來的,他臉上戴著口罩,身上還穿著綠色的手術服,衣服上沾了不少鮮血。
他看了一圈幾個人,又很快收迴了目光,取下口罩,垂下眸去歎了口氣,說:“抱歉,我們盡力了,真的救不迴來了。”
柳煦:“……”
柳煦微微往後退了半步。
柳婉怕他被這消息震得當場厥過去,連忙扶了他一下,又不甘心地問:“就沒有辦法了嗎?”
醫生搖了搖頭:“都試過了。要是還有別的辦法,也不會出來說這些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側了側身,又說:“總之,趁還有意識,就趕緊進去道別吧。估計再過不久,就要……”
醫生說到這兒,就不吭聲了。
他隻說了半句,沒把剩下的半句說出來。
但剩下的話就算不明說,大家也都知道。
——估計再過不久,就要死了。
柳煦頓在原地僵了幾秒後,連忙推開旁人,衝了進去。
殘酷的事實對他造成了衝擊,他跑出去的時候一個趔趄,險些跌在地上,就那麼一路連滾帶爬地衝進了手術室裏。
沈安行趕緊跟了上去。
手術室中央立起了四麵藍色屏風,還有一盞白燈在其中冷冰冰地照耀著。有儀器的滴滴答答聲在很規律地響,像是在倒計時。
柳煦跑了過去,看到沈安行依然渾身是血地躺在手術用的臺上。
他臉上仍舊還都是血,一隻眼睛似乎已經睜不太開了,身上的衣服都已經被剪掉了,正鮮血淋漓地耷拉在兩邊,露出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心口上貼了一些鐵片,那些鐵片連著許多細線,連在一旁正滴滴嘟嘟響的儀器上。
因為手術,沈安行身上也開了很大的一個洞,就隻用了一塊厚厚的白布罩住,算是給他留了個體麵。
他戴著唿吸器,微張著嘴,睜著雙眼,眼皮在不停地抖。
唿吸器一亮一亮,沈安行在很努力地盯著照著他的那個白燈。
沈安行站在第三者的角度,這才知道原來當時是這個樣子。
他居然是這個樣子。
他自己在一邊看著,都不禁抬手擋了擋臉,覺得實在太過衝擊。
柳煦一下子僵在了原地,被眼前的情形震得動彈不得。
片刻後,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沈安行,跑了過去。
可眼前這一幕太令他難以冷靜,他又踉蹌了一下,幾乎是摔到了手術臺前。
“沈安行!!”
柳煦一邊喊著一邊伸出手,他似乎是想摸摸沈安行,可沈安行身上全都是傷,他又不知該去摸哪兒才好,一雙手就隻好在半空中慌張無措地顫著。
沈安行那時候聽不太清周圍,直到柳煦喊著他跑到他身邊來,他才意識到有人來了。
沈安行傷得太重,動一動都疼得不行。
他隻能輕輕歪一歪腦袋,努力地將目光投向聲音的方向。
他的唿吸聲被血染得沙啞,聲音更是啞得嚇人。
他很小聲很小聲,氣若遊絲地喚了一聲:“楊花……?”
柳煦連忙迴應:“是我!!”
得了迴應後,沈安行那一雙眼裏亮起了些迴光返照似的光。
他嘴角痙攣似的抽搐了起來,拚死努力了片刻後,才終於揚起了一個顫抖得不像樣的笑。然後,他又努力揚起已經毫無知覺滿是鮮血的手,想去摸摸柳煦。
柳煦見他一隻手顫著揚起來,慌忙抓住了。
“你來了啊……”沈安行啞聲問他,“那……是結束了……?”
柳煦知道他說的是手術的事,連忙點了點頭。可點過頭之後,他又怕沈安行看不到,隻好又補充道:“結束了,都結束了!你沒事了……沒事了,你放心……我馬上去給你辦出院,你別怕,你別怕……”
他越說越說不下去,越說越底氣不足,到了最後,話就成了一片哽咽。
“……你別怕……”
沈安行朝他啞聲笑了。
“我不怕。”他說,“你在這兒呢……我不怕。”
柳煦:“……”
柳煦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他緊緊握著沈安行的手,把自己的臉埋進他鮮血淋漓的手掌之中,漸漸泣不成聲。
“……楊花。”
沈安行費力地唿吸著,對他說:“別哭……我不疼。”
“我都習慣了……一點兒都不疼。”
他越是這麼說,柳煦就哭得越是厲害。他把臉埋在沈安行的手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楊花。”
沈安行問他:“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柳煦在他手心裏死命搖頭。
沈安行又忍不住啞聲苦笑了一聲。
“……我不怕死的。”沈安行說,“沒事的……”
“我怕。”
柳煦緊緊握著他的手,哽咽著顫聲說:“我怕……”
“……別怕。”
沈安行說:“別怕……我死了也不會……不會走的。”
“我去年過生日……的時候,你給我唱小星星……那我死了以後,就變成星星……”
“我每天晚上……都來看你。”
“你怕鬼啊……但你……你別怕我。”
沈安行對他說:“我不會嚇到你的……”
柳煦聽得泣不成聲,在他手心裏接著死命搖頭。
“我不要……”
柳煦說:“我不要,不行!!我——”
“楊花。”
沈安行打斷了他,又對他說:“你能……親我一下嗎。”
柳煦:“……”
“唿吸器……摘下來。”
沈安行費力地唿吸著,對他說:“再親親我……好嗎?”
“不行……不行,唿吸器摘下來,你不就——”
“……我已經要死了。”
“……”
“有沒有唿吸機……都是要死的。那不如……你來摘下來吧。”沈安行說,“你來摘下來……親親我。”
柳煦緊緊握著他的手,嘴唇都一陣陣發抖。
“……我不要你死。”柳煦說,“我……”
“楊花。”沈安行說,“我求求你。”
柳煦:“……”
柳煦雙手發抖。
過了片刻之後,他吸了口氣,最終還是站起了身來,往前湊了幾分,伸出手去,摘下了沈安行的唿吸器。
他俯下身,吻了下去。
這是一個刻骨銘心又令人痛苦萬分的吻。這一吻裏,他們彼此都渾身是血。
沈安行曾說會在柳煦生日那天吻他,為此他謀劃了很多,因為那是他們彼此的初吻。
他想過晚上去河沿邊,或者在柳煦對著蛋糕許願周圍一片黑燈瞎火的時候,他悄悄摸過去親他。又或者在逛商場的時候拿一把扇子,出其不意地扇子一開過去吻他給個驚喜,再或者偷偷去買煙花,晚上放煙花給他看時,偷偷親他。
他想過那麼多,卻獨獨沒想過會變成這樣。
柳煦捧著他的臉,親得渾身發抖,沈安行感受到了。
最後,柳煦鬆開了他,然後額頭抵著他的臉,又一次泣不成聲。
沈安行眼皮越來越沉重,他知道,這一閉眼,自己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伸出手,想最後抓住柳煦離開人世。但他受傷太嚴重,眼前一片模糊,毫無空間感,伸出去的手抓了一片空。
“……楊花。”
他睜著眼,眼皮發抖地看著刺眼的白色手術燈,終究還是心有不甘。
隨後,他艱難地動了動喉結,攢了片刻力氣後,才終於發出了沙啞的聲音——
“……你是我的光啊。”
此話一落,他就緩緩閉上了眼,抓了一片空的那隻手也就此垂落。
旁邊一直在滴滴嘟嘟響的儀器突然發出了一聲拉長的警報聲,如同喪鍾一般。
上麵是一條筆直向前的直線。
柳煦揚起頭,看到沈安行已經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
“……沈安行。”
他怔愣地叫了一聲,然後慢慢爬了起來,像是怕驚擾到他一般,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顫聲又喚了一聲:“沈安行?”
沈安行依然一動不動。
柳煦表情怔愣,隻有眼淚控製不住地從眼眶裏掉出來。
柳煦低下頭,緊咬住嘴唇。
他在很用力的把什麼東西往心底裏壓,在努力地讓自己平靜。
他伸出手,慢慢地抹掉了沈安行臉上的血。
最後的最後,柳煦捧住他的臉,將額頭抵著他的額頭,顫聲對他說:“別再……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