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棲的確餓了五天,但當年流落荒野的時候經常會找不到吃的,所以自行摸索出了如何讓身體最小範圍消耗能量的吐納之法。
最久的時候,他可以一個月不進食。
他又迴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可惜身後有追兵,楚棲抽空逮了隻兔子,躲在樹後麵飲了生血吃了生肉,勉強填飽了肚子,然後繼續往神殿的方向而去。
本身,楚棲對神君就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希望他可以保佑自己活得好一點,因為迴宮之後,總有人欺負他。之所以偷藏畫像,是有人說,神君是不會保佑妖妃之子,而楚棲生來便一身逆骨,偏不信邪。
山裏的官兵變得越來越多了,除了四皇子楚彥的人,還有景帝派過來的,一波人說死活勿論,一波人說先抓活的。
這是冬天,固然山林密集,可枝葉枯敗,並不好藏人。
楚棲頭也不迴地奔著神殿而去,風從耳邊唿嘯,長發在身後舞動,雲層越來越清晰,神殿越來越近了。
那裏,真的有神麼?
楚棲有些困惑,有些好奇,有些期待,還有些……向往。
腳下忽然有碎石子陷落,楚棲條件反射的收住身勢,雙手不受控製的在空中擺了擺,勉強穩住身形,神情愣怔了一下。
他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裏,所以他以為,自己可以輕易的登上神殿,以為自己和神君的距離也不過是山上與山下。
可原來,這座山與神殿之間,隔了一道萬丈深淵。
他低頭看了一眼深淵,又抬頭看了一眼神殿。
深淵在往上倒灌著風,毫無疑問,跌下去會粉身碎骨,神殿那邊隱隱傳來陣陣角鈴聲,仙音渺渺,時刻提醒著凡人隻可遠觀。
身後傳來紛遝的腳步聲,楚棲轉身,耳朵上纏著紗布的楚彥騎在馬上,冷笑著望著他:“我說了,你敢咬我耳朵,我必弄死你。”
楚棲想了片刻,抬手給了他一個中指,然後往後一躺,直直墜了下去。
楚彥瞳孔收縮,嘶聲撲了過來:“楚棲!”
楚棲並不怕死,他隻怕死的很痛苦,但如果實在避免不了的話,接受起來倒也沒那麼難。
就是可惜,平白背了個黑鍋,若能把褻瀆神明的罪名坐實就好了。
他的身體忽然落在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上,楚棲微微一愣,猛地翻了個身,發覺自己竟然落在了一個白色的仙鶴身上。
仙鶴長唳一聲,振翅往上而去。
楚棲劫後餘生,心情不可謂不激動,他伸手穿過雪白的雲團,那雲立刻被他攪得變了形狀。
楚棲大叫了一聲,驚喜不已:“我是不是要去神殿了?真的有神君麼?!”
這句話剛說完,他便猝不及防的被仙鶴掀翻了下來,楚棲順勢打了個滾兒,一個激靈站了起來。
白玉堆砌的石門緩緩打開,一個白衣男子走了出來,他手拿拂塵,將楚棲上下掃視了一番,道:“你這小孩兒,何事想不開,竟學著大人跳崖?”
楚棲明白了什麼:“難道跳崖就是進神殿的方法?”
男子又笑了一下:“知道也無用,稍後離開,我自會清空你的記憶。”
楚棲眸子一閃,道:“你是神君麼?”
“我是。”
“那你是司方神君麼?”
那男子瞇了瞇眼,嘴角笑意加深:“怎麼,不像?”
“與敬神訓上,相差甚遠。”
男子哈哈笑了起來,道:“你倒是有趣,說吧,你有何難事,要見仙君?”
他身後的白玉門敞開著,但裏頭也是雲蒸霧繞,將內部風景遮擋的嚴嚴實實。
楚棲垂下睫毛,長發安靜而乖巧地搭在臉旁,他下巴小巧,鼻尖挺翹,兩邊臉上的疤痕給頭發一遮,這個角度看上去竟十分秀美。
男子略有驚異,上下將他打量了一通,隻見他身姿單薄,肩膀羸弱,衣服已經被鞭笞的稀爛,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均是血肉模糊的傷口。
他皺了皺眉,道:“你……”
“我受了很重的傷,可能快死了。”楚棲低著頭,絞著手指,輕輕道:“我這一生最崇拜的,便是司方神君,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見他一麵,否則,我定是死不瞑……”
他的手腕忽然被對方捏住,楚棲懵了一下,下意識一掙,紋絲不動。
對方神色凝重地給他把了脈,半晌收迴手,道:“傷的確實不輕,你……”
怎麼還能活蹦亂跳?
他看著麵前的少年,對方臉上哪裏有半點疼痛萎靡的樣子,與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對比起來,那張臉簡直像極了不諳世事的小少爺。
“不過你死不了。”男子道:“既你我有緣,送你聖藥一瓶,將此物塗抹在傷口,七日定見奇效。”
楚棲看了一眼那個藥,緩緩抬手接了過來,細聲道:“謝謝。”
“好了,你且歸去吧。”
“等等。”
男子迴頭看他:“還有何事?”
“我,我聽說,神君殿中養了許多奇花異草,我能不能折一株呀?”
他問的小心翼翼,眼神裏麵含著怯生生的期盼,著實有些可憐兮兮。男子微微歎了口氣,道:“罷了,看你生的麵善,我便滿足你這個要求。”
楚棲瞬間笑的眉眼彎彎:“謝謝神君。”
男子帶著他往裏走,道:“我可不是神君,不過是負責接待有緣人的神侍罷了,好了,你便在這裏折吧,不可再往裏去,免得擾了神君清……”
他的話音未落,身邊的人卻忽然不見了蹤影,男子大概從未見過這樣離譜的凡人,整個人在花中淩亂了足足三剎,才臉色一變:“豎子無禮——!”
楚棲從這位神侍的話裏清晰的提煉出了重點,想見神君要再往裏麵一點。
來都來了,楚棲斷斷不能放任自己無功而返,他倒是他好好瞧瞧那司方神君究竟是何等模樣,到底有無書上說的那般姿容絕世。
在門口看神殿裏麵一片白霧,進到裏麵卻發現所有房屋有棱有角,到處都擺置的精致極了。
楚棲不顧身後的嘶吼,卯著勁兒死命往裏衝,直到眼前一片潔白,好像一瞬間從四季如春的神殿來到了人間雪域。
唯一與人間不同的是,那潔白雪域怒放的梅花之下,端坐著一個不屬於人間的仙君。
仙君正在看書,大抵也未曾想到自己的地盤會突然衝進來一隻小花貓,他側頭來看,略帶詫異。
楚棲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他從未見過有人能將白衣穿的這樣晶瑩剔透,仿佛要與雪域融合到一起去,那張臉究竟如何生的,真真是眉目如畫,姿容勝雪,那頭發可真黑啊,黑的像炭,發冠竟還垂著兩條飄然的玉帶,越發仙風玉骨。
顧盼之間風姿綽約,皎如玉樹。
原來,《敬神訓》裏寫的,都是真的啊。
“你這小崽子!”楚棲的手臂被扯了一下,眼珠子卻還是像長在對方身上一樣,一動不動,神侍急忙躬身:“這孩子是仙鶴送上來的有緣人,沒想到突然發瘋衝了過來,驚擾了神君,請神君降罪。”
神君淡淡收迴視線,抬了抬手。
楚棲被神侍拽著往外拖,還是紋絲不動,神侍忍無可忍,恨不得一掌拍死他,最終卻隻能憤憤地將他扛了起來。楚棲任他扛著,眼睛卻依舊黏在神君身上,隨著自己被扛的動作幅度而精準地尋找著軸心。
直到對方的身影徹底消失,楚棲被丟到門外站穩。
他看著氣的臉頰通紅的神侍,解釋道:“我也想伺候神君。”
“就你?”神侍毫不猶豫:“你也配?”
楚棲手指收縮,他克製地將手背在身後,歪著頭,神情異常認真:“我為何不配?”
“你真是讓本仙十分生氣!”神侍不願與他多說,揮手換來白鶴,並一指點在他眉心,恨道:“忘記今天的一切,給我滾的遠遠的!”
楚棲意識一沉,再次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懸崖的另一邊了,他茫然了好一會兒,抬手揉了揉眼睛,又迴頭看了看那個神殿。
他記得自己去了神殿,見到了仙君,但,不記得是如何去的,不記得是如何出來,也不記得是誰,給了他這瓶聖藥。
那仙君,可真好看啊。
楚棲靠在樹上,揚起臉看著冬日裏灰色的樹枝梢。
原來那就是司方神君,竟比阿娘還好看呢。
怎麼樣才能再見到他呢?
楚棲遙遙望向神殿,思考,要怎麼樣,才能得到他呢?
他站在懸崖邊,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被風吹得稀稀拉拉,像風中飛舞的遊蛇。
站了好久,開始覺得餓了,這才撿了個石頭放在自己站過的地方,然後轉身去找吃的。
楚棲其實不喜歡吃生食,雖然能吃,但不喜歡。他喜歡熟的食物,喜歡的吃的很多,原本,當年景帝把他接迴來的時候,就是告訴他,迴家了,會有很多很多好吃的,還會有很大很大的房子。
他還說,神君會讓我們的日子好起來。
他說的都是真的,大房子和好吃的都有,可都不屬於楚棲。
那個神君,和所謂的好日子,也都有,也不屬於楚棲。
楚棲一路繞過去,避開皇宮的區域下了山,剛到山下,便聽有人在大罵:“哪個鱉孫偷了我家的雞?!”
“大清早真夠晦氣的,早知道就不該去茶館兒聽他們說那個小瘋子。”
“定是因為他瀆神,我都問了,最近好多人都特別倒黴,啊都怪那個醜八怪!誰給他的臉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聽說人都已經死了,你家丟雞應該跟他沒關係吧?”
“他可是七皇子!兩年前陛下為了國運把他接了迴來,他本事大著呢!便是人死了,這晦氣也定要一段時間才能過去的!說不準就是一整個流年。”
楚棲蹲在屋後聽在耳裏,覺得自己本事確實不小,畢竟別人都沒見到仙君,卻給他撞到了。
這村婦說的實在是對極了。
為了獎勵她,楚棲決定偷她家一隻雞,一個火折子,一件衣服。
但現在的天實在太冷了,楚棲清楚自己除非給自己找個容身之處,否則就算他有在野外生存的經驗,身上的鞭傷這麼嚴重,隻靠一件棉衣,也很難挺過這個冬天。
傷口需要清理,有些地方結著一層白膜,已經化膿了。
楚棲還不想死。
盡管看上去活蹦亂跳的,但其實他清楚自己快撐不住了。
他吃了燒雞,穿上棉衣,翻進了陳禹老先生的家裏,偷了一袋銀子。
陳禹打了他足足二十七鞭,既然得了他一袋銀兩,楚棲決定以後報仇的時候少給他一鞭。
就打他二十六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