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棲行事通常會做好最壞的打算,故而被拆穿也並不意外。但對方人多勢眾,自己定然不是對手,權衡不過一瞬,楚冀的冷笑甚至還沒消失,便見他拔腿就跑。
楚彥大喝:“給我追!”
一溜兒官兵唿啦啦地跟了上去。但這個方向讓楚棲很快重蹈覆轍,走投無路。
他站在懸崖邊兒,後知後覺想起這個情況似曾相識,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具體是如何發生的了。
直到楚彥的聲音傳來:“怎麼,還想再跳一迴?”
他轉身麵對咄咄逼人的兩位兄長,掌心托著那在月色下泛著微光的玉冠,問道:“你們可認得這冠?”
剛才楚棲逃的突然,這會兒他們才終於有時間靜下心來思索這冠的來頭。隻見那飄著羽帶的頭冠晶瑩剔透,其雲紋精致細膩,完全不似凡品,仔細看還能瞧出靈紋暗溢,便是不識貨的人,隻要見過神君的畫像,都很難說著不是真品。
如果是仿製,也仿製的過於真實了。
楚冀與楚彥臉色微微一變,隻是神情仍然不敢置信:“你,你偷了神君的羽冠?!”
司方神君與國運相連,每隔一甲子會親自出麵談經演教,為南唐祈福,每逢此時,必萬人空巷。
這麼多年來,南唐皇室一族真正見過神君的也就隻有當今太後,那還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景帝剛剛出生。
當今天子日盼夜盼,為的就是在六十大壽的時候可以得見神顏,這也不是每個皇帝都能有的殊榮,那一天,身為皇帝,可以享受神光洗禮,甚至可以以坐禮伴在神君身側,聆聽教誨。
而今年,就是一甲子的時候,所以年前一聽說楚棲對神君抱有非分之想,景帝才會出離憤怒,寵妃病重不過是為這個憤怒加了一把火。
景帝最怕的,其實還是如果楚棲真的惹怒神君,他一生僅有一次殊榮的機會將會打水漂。
楚彥和楚冀都屏住了唿吸,心跳加快。
這東西最好是仿製的,否則,否則……別說是景帝,就是他們,都絕對絕對不會放過楚棲。
盡管,他們本身就沒想放過楚棲。
但如果楚棲真的偷了神君的羽冠,若因為這個惹怒神君讓今年的甲子之聚打水漂,那可真是百死難贖其罪!便是死了,那也是要鞭屍的!!!
因為不隻是景帝期待,就連萬民,都無比期待今年的甲子之聚。
楚棲除夕之後就一直住在山上不太清楚,但他們知道,為了迎接這個甲子,百姓們已經自發地開始在晚上點燈,挨家挨戶徹夜長明,為的就是防止神君百忙之中遊覽周天,忘記了迴家之路。也是為了表明大家都記得神君的恩德,希望他可以迴來看看自己的百姓。
那一瞬間,楚冀腦子裏閃過了很多個可怕的念頭。倘若因為楚棲的過錯而導致神君缺席甲子之聚,皇室一定會成為眾矢之的,那隻怕是要被認為,神君拋棄了楚氏,民眾是要反了天的!
楚棲光是看著他們的臉色,就沒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倒是不清楚這些人究竟在害怕什麼,不過他們知道怕,那就是值得高興的事。
“偷?”楚棲捧著那羽冠,歪頭兀自欣賞著,笑吟吟地道:“這是我從他頭上親手摘下來的。”
楚彥一驚:“你見了神君?”
楚冀和其他的官兵卻是驚疑不定:“你如何能碰得到他?”
“何止呢。”楚棲洋洋得意,重新將那不屬於自己的頭冠戴在頭上,那冠精細卻不奢華,如主人一般散發著清冷高貴的氣質,頂在他披散淩亂的頭頂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我可是與他獨處了兩個日夜,該做的不該做的全都做了,隻怕神君如今還手腳酸軟,常臥不起呢。”
楚冀和楚彥都愣住了。
此處臨近神殿,誰也不敢在此說這樣罪大惡極的話,唯恐褻瀆神聽。
可楚棲不光說了,竟還有證據,說他做了。
求證心切,他們已經恨不得直接飛迴山洞看個事實,心裏無比期望楚棲不過隻是撒謊成性。
就在這時,後方眼睛泛紅的官兵裏,忽然有一個人舉起了手裏的輕弩:“你去死吧!”
楚彥立刻伸手去抓那箭,楚棲也條件反射的側身躲避,腳下卻忽然一空,身體站立不穩,射出的箭矢尾端擦過楚彥的手掌,狠狠插在了他的肩膀。
楚棲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冷漠至極而眸子牢牢盯住了那個官兵,後直直墜了下去。
楚冀臉色大變,反手一扇子抽在那官兵的臉上,大怒道:“何人許你動手?!”
那官兵低頭不語,其他人卻十分感同身受:“七殿下如此猖狂……實在是,罪孽深重。”
楚冀又何嚐不知這一點,但楚棲如果真的褻瀆了神君,就這麼死了,神君豈不是會降罪皇室?
來不及多想,他轉身便走,楚彥恨恨地看了一眼懸崖,握緊拳頭,也跟著他們去了。
眾人重新迴到了方才的山洞,因著楚棲的話,楚彥和楚冀隻站在洞口,卻無人敢踏出那一步。
如果楚棲說的都是真的……那此刻進去,看到了神君狼狽的模樣,隻怕萬死難辭。
幾十人的小隊站在外麵,唿吸均有些壓抑。
兩兄弟對視了一眼,都心知彼此不會願意做出頭鳥,楚彥道:“我覺得,他說的當不得真。”
楚冀也是這樣想的,盡管那羽冠的確又不像假的,他還是找到了說服自己的理由:“司方神君法力無邊,豈會被那小狼崽子製服?”
四目相對,兄弟倆齊齊走向了山洞。
與其提心吊膽,不如一探究竟,畢竟神君積威甚重,在他們心裏,打死都不信楚棲真能得手。
隻要進去,就可以證明,楚棲不過是在扯空砑光。
山洞裏的燈也精細的與此處格格不入,可以看出來主人很努力的想要提升生活質量,可惜瞧著越發不三不四。
兩個人放慢腳步走入,忽然同時僵住。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事後特有的味道,夾雜著淡淡的冷香,身著白色中衫,長發披散的人靜靜坐在靠牆處,放在膝上的指尖沾著灰塵,似在打坐調息。
那張臉明玉如水,色若春曉,當世罕見,正是司方神君。
神君嘴唇、脖子、臉頰,皆有破痕。
兩兄弟當即嘴唇抖動,雙雙膝蓋一軟,雙手掌心向上,恭敬而惶恐地跪了下去:“貿然,驚擾神君清靜……請,請神君,恕罪。”
一片寂靜。
兩人驚濕了衣襟,冷汗順著額頭滾落。
神君遲遲未令,兩人隻能繼續跪著,他們額頭貼在地上,汗水滴出一汪水窪。
楚冀不停在腦子裏翻找可以脫罪的話,比如事情都是楚棲幹的,比如他已經掉下了懸崖,比如表決心一定會把楚棲找出來,無論生死盡數交給神君處置。
但所有的話,在那高高在上的男人麵前,全都壓在了喉腔裏。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楚棲,居然真的,敢對神君下手。
寂靜的夜裏,神君一直未命他們起身,於是兩人便一直跪著,一直惶恐著,屏息著,不敢有絲毫叨擾與不敬。
直到外麵傳來聲音:“大晚上的,這兒怎麼這麼多人?”
外麵的官兵小心翼翼:“聽說,神君在裏麵。”
兩位皇子沒有命令,他們自然是不敢貿然進來的。這歸來的正是神侍,他聽罷便一臉憤憤:“難怪我未尋到神君,那小崽子定又騙了我。”
他衝進了山洞,一眼看到了跪著的兩個人,頓時神色一肅。
神君雖然看著清冷,可骨子裏卻並非難相與之人,這兩人是如何得罪了他?
他擰眉走過去,來到神君身邊,忽然臉色大變。
他靜靜立在神君麵前,恭敬地垂著首,目光落在那兩個跪在地上的人身上,臉色變幻幾息,一直等到神君終於調息完畢,才急忙伸出雙手將他扶起。
“神尊……”
司方易閉了一下眼睛,體內殘留的定身靈符還未完全清除,他抬步朝外走去,目光都未曾給地上的人一眼,便道:“都殺了。”
神君嗓子沙啞,那聲音低低的,卻十分清晰地傳入了地上二人的耳朵。
楚冀和楚彥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一動不動。
無從反抗。
哪怕司方神君一副重傷未愈的模樣,可他那輕輕一句話,依舊有千鈞之重,仿佛能將他們釘在地上。便是被皇帝冤枉了,尚且還有人會不滿,會反抗,可既然是神君,覺得他們該死,那必然就是真的該死。
即使事情並非他們之過。
神侍應下:“是。”
神君被扶出了山洞,外麵的官兵也紛紛伏地,他們膽顫又敬畏,熱情又克製,憧憬又恐懼,隻敢將臉埋在地上,悄悄拿眼角去看神君的腳尖。
竟然見到了神君,今年要鴻運當頭了。
這是此刻所有人心中的想法。
神君的目光掃過這些跪伏的人,被禁錮兩夜,幾乎差點忘記,這才是他庇護的子民。
神侍輕喚:“神尊?”
“罷了。”他收迴了剛才的話:“將他們記憶抹去,不可馬虎。”
神侍低聲應下:“是。”
迴到神殿,神君逐漸恢複靈力,他坐在玉色椅上,臉色蒼白:“那日闖進神殿之人,你可還記得?”
“記得。”神侍道:“就是他,讓我以為……您被魔域之人帶走了。”
卻未曾想,那膽大包天的家夥,竟然趁人之危,將神君關了起來。
“你去找找他在何處。”神君接過他遞來的水杯,囑咐道:“不要驚擾。”
“神尊這是……”
腦中閃過山洞種種荒唐,神君眸色鬱鬱,喉頭攢動。
“我要親自取他性命。”
楚棲的下落倒不需要刻意搜尋,他受傷墜崖,被仙鶴所救,但當時神殿主人不在,仙鶴並未把他帶迴,便就此放在了崖下。
楚棲自己生拔了箭,身上沒帶藥,便直接撕了衣服,簡單纏住了傷口。
他倒是也想過會再見神君,隻是未想到,兩人見麵的時間來的那麼快,叫他半點準備都沒有。
第二天中午,餓極了的楚棲終於抓到了隻鳥,在崖下河邊清洗幹淨,他身上沒有任何工具,又餓的厲害,索性便撕開生食。
他吃的齒間鮮血淋漓,一張花臉也沾了血跡,正徒手撕下嫩肉塞進嘴裏,忽然便見到水中有一個白色的身影,飄飄若仙。
他含著血肉,眼神機警猶如幼獸,微一抬首,便見到那人仙姿款款從天而降。
人是美的,目是冷的,飛揚的眉梢隱隱帶著雷霆銳氣,殺機四伏。
哎,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楚棲隻看了一眼,就識趣地跪了下去,雙手將吃了一半的鳥肉奉上,一臉認真地看著神君,用無比凝重的語氣深刻反省:“昨夜生死大關,幸得仙鶴所救,徹夜自省,小七已經悔悟,深知自己罪不可恕,請神君責罰。”
他雙掌向上交疊,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
神君:“……”
仙人衣袂飄飄,緩緩落在平靜的水麵,本該落水無痕,卻無端出了岔子,水紋沾濕足尖。
登時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