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棲醒來的時候十分機警。
常年積累的生存經驗讓他沒有貿然睜眼,但所有的感官在清醒的一瞬間就變得十分敏銳。
師父攻擊了他,這是殘留在他腦中的最後畫麵。
當時那狗皇帝在,楚冀也在,還有很多宮中侍衛都在,眾目睽睽之下,師父站在了和他的對立麵。
什麼狗屁師父,一點都不向著他,若他能脫困,定叫他後悔終生。
他心中起了恨意,在一片寂靜之中,忽然嗅到了熟悉的熏香。
楚棲猶豫地睜開眼睛,入目熟悉的房梁,讓他意識到自己重新迴到了神殿,正處於自己的小廂房裏。
咦?
發現被神君拋棄的那一刻,他沒有驚訝,但此刻被帶迴來,他反而有些吃驚。
神君為什麼沒有把他交給狗皇帝?
是渡他之心不死?還是另有緣由?
楚棲撐起身子坐了起來,環視四周,一切一如既往,隻是少了小九的身影。他臉色一變,驀地衝了出去。
四季小築以無妄為首來了幾隻鵝,楚棲一路跑到正廳,正好聽到無妄的話:“不好好教訓,隻怕要釀成大……”
楚棲出現的突然,無妄立刻將最後一個字吞了迴去。
宮中之事已經被天子封鎖,外麵隻有寥寥一點風聲,但他們身為修道之人,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情,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楚棲過於睚眥必報,無妄說的小心翼翼,卻未想到還是被他逮到,那雙眼珠一朝看過來,他便有些坐立難安,輕咳一聲,道:“神君這茶,倒是極好。”
奇了怪了,他修為明明高出楚棲許多,為何竟會對他產生膽寒之感。
那漆黑而偏執的眼睛,仿佛覆蓋著透徹骨髓的惡意。
……這般駭人的怨氣,完全不似人間孩子該有,反而像是來自地獄,受上幾百年酷刑的厲鬼。
楚棲隻掃了他一眼,便問道:“小九呢?你把小九弄哪兒去了?”
他對那鷹,倒是上心的緊。
神君語氣冷冷:“這便是你對師長的態度?”
“師長?”楚棲說:“你我顛鸞倒鳳的時候,倒沒見你守過師長之禮。”
青水臉色變了變,下意識去看神君,嗬斥道:“楚棲,你怎麼跟神尊說話呢?”
“我說他怎麼了?”楚棲恨道:“虧我醒來還覺得他有心護我,沒想到他是在與這牛鼻子咕嘰如何處置我,他還打小九,打我!”
神君捏著玉杯,嘴唇緊抿,臉色發白。
無妄忙道:“我與神君是在討論如何教導你改過從善……”
“我有什麼過要改?要去從哪門子善?!”楚棲渾身逆骨皆因這個詞而支棱起來:“你們嘴皮子一掀,便要讓我以德報怨,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博個渡惡的美名,我大仇未報,憑什麼要放下屠刀成全你們?”
他又一次看向神君,森森道:“難道我就應該委曲求全,叫你好為他人積累福報。”
無妄下意識摸了摸鼻子,心中了然。
小狼崽子的不滿是有備而來,司方這一萬年來行善積德,得人間祥瑞福報無數,未曾用在己身,是給了誰,顯而易見。
“你,你在胡說什麼呢?”青水急忙解釋,道:“楚棲,方才仙長與神尊說的是你無意傷了無辜,殺了本不該死之人。”
“我殺了哪個無辜?”
“陳禹。”無妄接口,隱含責備:“這老爺子一生做下善事無數,桃李滿天下,他是有福德的,你傷了這樣的人,就是在跟自己過不去,這是殺孽,是要償報的。”
“那老東西打我,我自然打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算哪門子無辜?”
“……他年事已高,你打他那些鞭毫不留情,已生生要了他的命。”
“那就是他命該如此。”楚棲毫無內疚:“他打我我沒死,我打迴去他倒是死了,真是老天開眼。”
聽楓一臉震驚,“他是老人家……”
“老人家怎麼了?老了不好好頤養天年,偏要招惹我,活該他死。”
神君眸色閃動,青水忍無可忍,怒道:“再怎麼說,他也是奉命行事,你怎麼可以下如此狠手?”
“我那日被囚在深室,已經挨了一百多鞭,皮開肉綻,他就算奉命行事,也可以收斂一些,他不對我留情,我為何對他留情?!”
他們三堂會審,所有人都站在楚棲對立麵。少年捏緊手指,指甲嵌入肉裏,他死死盯著坐在正中間的神君,不知是在求救,還是在誅心:“我打他用的長善,那鞭可不帶倒刺。”
他克製地說:“我對他,已經很留情麵了。”
“你真是不知悔改。”聽楓嫌惡地道:“神君好心教你做人,你竟用他送你的鞭子去鞭笞福德之人……”
“神為什麼要教人做人?”楚棲壓下去的恨意再次洶湧,他截斷反駁,還是看著神君,一字一句道:“人還想教神做神呢。”
神君微微一震。
無妄倒抽了一口冷氣。
張子無微微張大了嘴巴。
其他鵝低語,聽楓呆了一下,條件反射道:“歪理……”
“夠了。”神君開口,終止了這場三堂會審,他麵沉如水,眼神鬱鬱。無妄不等他下逐客令,立刻起身,識趣道:“神君且忙,我等告退。”
他率先帶頭走出,聽楓還想出口惡氣,卻又不得不抬步跟上。大阿宮弟子魚貫而出,聽楓追上無妄的腳步,道:“師叔,神君為何就這樣放過他……”
無妄臉上有些火辣辣的,他一言不發,張子無則道:“道可道,非常道……”
無妄看了他一眼,神色複雜地附和道:“道可道,非常道……人皆有道,人皆有道啊。”
他長歎一聲,抬頭看了一眼天幕,自嘲道:“可笑這樣的事,我竟然還要一個十幾歲的奶娃來點醒。”
廳內,神君開口:“你也出去。”
青水木了一下,他還沒弄懂怎麼迴事,怎麼楚棲說了一句歪理,無妄仙長忽然就帶著弟子走了。
他懵懵懂懂地行禮退下。
室內一時隻剩兩人,神君沉默看了他一會兒,道:“小七……”
“小九在哪兒?”楚棲再次開口:“你把它殺了麼?”
“如果我殺了它,你是不是要殺我?”
“你最好沒有殺它。”
神君輕輕笑了一聲,似真似假道:“我竟不如一隻鷹來的重要。”
楚棲很堅持:“你殺它了麼?”
長久的沉寂之後,神君淡淡答,“它在定室。”
楚棲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他推開定室的門,一眼看到小九正趴在地上,一副麵壁思過的樣子。一看到他迴來,下意識精神了一下,而後大抵想到自己是受麵前的禍首連累,又蔫蔫地垂下了頭。
楚棲放下了心,神色柔和了一些。他伸手摸了摸它烏黑的羽毛,然後輕輕把它抱起來,小九立刻跳下去,楚棲再抱,小九再跳,幾次之後,他煩了:“幹什麼?”
小九繼續保持跪臥的姿勢,一動不動。
楚棲懂了,小九被罰跪呢。
罰個鳥算什麼本事。
他坐了一會兒,心中浮出困惑。
神君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罰了小九,卻不罰他?他準備什麼時候處置自己,又準備如何處置自己?
他想不通,便不想了,陪小九呆了一會兒,確定了它真的沒有大事,便重新走了出去。
他還是不明白。如果神君要護他,為什麼要把他打昏,如果神君不想護他,為什麼要把他帶迴來。
神君門前的杏樹上掛了青果,楚棲一路來到樹下,直直往裏看。
明亮的廳內,神君長身玉立,正背對著他站在那副畫前,身影孤高挺拔,隱隱有幾分複雜的落寞與冷肅。
楚棲忽然想到了那漫天的祥瑞,還有那個奇怪的黑衣人說的話。
這一萬年來,他濟世救民,渡人苦海,皆是在為那個人積累福報。
那個本就已經,很幸運很幸運的人。
明明知道他一定會過得很好,可還是希望他好上加好。
楚棲垂下睫毛,看向自己淩亂的掌紋,發了會兒呆。
“看到小九了?”神君背對著他,冷肅的身影因為這話而變得溫和,他轉過來麵對楚棲,道:“滿意麼?”
楚棲看不懂他。
他遲疑地走過去,目光掃過桌子上的花糕,忽然覺得有些餓了,便盯著看個不停。
神君行至桌前,徐徐坐下,道:“過來。”
楚棲一邊看著花糕,一邊走過去坐下,坐好之後,還是看著那花糕。
他覺得氣氛有些奇怪,說不出哪裏奇怪,反正不對勁兒,所以他不知道這花糕,自己還能不能吃。
神君端起花糕,遞到了他麵前。
楚棲疑惑。
“吃吧。”神君道:“不是說,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麼?”
楚棲沒有客氣,捏起來咬了一口,又想到什麼,問道:“為什麼?”
“你指什麼?”
“你打了我,為什麼還要對我好?“楚棲低下頭,指尖蹭著花糕邊緣,道:“一個巴掌一個棗,我可不會承你情。”
楚棲在宮裏學到一個知識,那就是有些人的好一定是有圖謀的,但壞就是真的壞。他學會了如何分辨別人的壞,卻一直沒有學會怎麼從一片虛偽之中分辨那點真心的好。
既然無從分辨,那就統統當成假的,該享受的時候享受,該放手的時候放手。
在被打昏的那一刻,他就清楚,神君要收迴對他的好了。
倒也無所謂,反正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毫無負罪感的騙了神君,也算是得到過了自己想要的。
“你呢?”神君不答反問,道:“為什麼要騙我?”
“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會因為你做的事生氣,但你還是做了。”
“是。”
“你那些話,幾分真,幾分假?”
“想要你是真的。”楚棲坦然說:“想跟你睡覺是真的,想把你變得亂糟糟也是真的。”
“……你把我當什麼了?”
“大寶貝。”
神君牽了下嘴角:“什麼?”
“人無我有。”楚棲抬了抬下巴,擲地有聲:“絕世珍寶。”
神君看他一陣,忽然失笑,他點了點頭,神色漫上幾分嘲弄:“原來是這樣,”
倒是他一葉障目,直到今日才意識到,楚棲從來都沒有變過,那些所謂的與人為善,所謂的舍不得師父,所謂的一定會好好聽話,所謂的喜歡……
不過都是哄他心軟的謊言。
堂堂司方神君,於他來說不過是一個物件。
他撐起桌子起身,五指抖得有些狼狽,剛站起來,楚棲卻忽然攔在了他麵前,他還是很固執:“你為什麼打我?為什麼打完了又帶我迴來?”
“你當時,很過分,我隻能把你打昏帶迴來。”
“那你是為了我好麼?”
“你說呢?”
楚棲想了想:“可是他們都知道你打我了。”
“怎麼,你還知道難堪呢?”
“那好吧。”楚棲相信了他的話,心裏舒坦許多,眼睛裏重新燃起了光,他來拉神君的手,又變得乖巧討好:“那你以後還是我的,對吧?”
作者有話要說: 神君:再也不是了。
傷心且冷漠·jpg
文案名場麵當然會有的啊,這不是已經在鋪墊二次強製了嘛_(:3”∠)_
這樣美貌溫柔的高嶺之花,當然還是關起來吃獨食才香呀[呲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