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棲小時候也玩過蛐蛐兒,蕭妃用了一個幾塊石頭圍起來做了一個鬥獸場,縫隙用濕漉漉的泥巴糊住,防止小蟲不小心逃脫。
因為那個時候,對於他們來說,碗筷都是奢侈的東西,更別說裝小蟲子的陶罐了。
楚棲在路上的時候還在想,或許神君會好奇他的新玩具,說不定可以借此和他說說話。
到了地方才發現,小築內一片漆黑,連一盞燈都沒了。
到處都彌漫著‘休息勿擾’的信息。
大寶貝氣性還真大。
楚棲隻能迴了自己的小廂房,拿夜明珠照亮昏暗的室內,然後將蛐蛐兒放在桌子上,一個人逗弄了一會兒。
半開的窗前,有人瞧了他片刻,確定方才不知跑哪兒去的小孩一切如常,並且根本沒把讓他心緒萬千的事情放在心裏,遂旋身離開。
早該想到,楚棲那樣的性子,豈會真的將誰放在眼裏。
第二日,張子無一大早就來找他玩了,楚棲難得找到小夥伴,很快靠著兩隻小蟲與他打成一片。
楚棲的任何情緒都表現的太純粹,開心了就放聲大笑,惹急了就窮兇極惡,在他心裏,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開談論,而且說不盡的歪理。
如果不是聽青水親口說楚棲與神君正在鬧別扭,單看他這輸了跳腳,贏了蹦躂的模樣,還真是沒心沒肺的叫人扼腕。
他心中信了青水的話,稍稍安了心,也未多此一舉再提那事兒。
無妄如今寄居神殿,卻並未因此疏忽弟子們的課業,於是張子無沒陪楚棲多久,就告辭離開了。
他一走,楚棲頓時百無聊賴,擱在平時他還能再去找神君玩玩,就算是看著他提筆寫字也能感覺時間流逝飛快,更別提時不時還能抓著人摸摸抱抱,可現在神君是真的不理他了,走哪兒都關著門,楚棲想死皮賴臉黏上去都毫無辦法。
他呆坐了一會兒,望向了一側的鏡子。
銅鏡裏麵映出了一張精致無雙的臉。
哪怕羊脂裂紋,這張臉還是極其好看,是叫人一眼看去就會喜歡的骨相。
鏡中的少年湊近,長睫掀高,眼部肌肉擴大,仔仔細細盯著自己的雙眼。
楚棲的眼睛是真的漂亮。景帝說他的眼形有些像阿娘,但他的瞳仁更加亮,也更加黑,亮的純粹,黑的也純粹,質感像點漆,眼神光卻似明湖。
楚棲抬手,摸了摸自己根根分明的睫毛。
完全站在觀賞的角度,楚棲也覺得這雙眼睛極其好看,但他不能全都給神君,要留一隻來觀察對方的反應。
如果神君不喜歡他的禮物,那就說明青水撒了謊,他就去把青水的眼睛跟舌頭一起摘了。
如果神君喜歡……
楚棲轉了轉眼珠,轉身去翻了翻自己的小包裹。
應該會有點疼,不過還好,他有神君給的止疼藥,那東西效果很好,多吃幾顆,稍後用靈力封住眼周血脈,應該也不會流太多血。
他將長發綁在腦後,重新來到了鏡子前。
他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想要擁有什麼東西就一定要拿什麼東西去交換,就像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
止疼藥可以止疼,但是觸感依然存在,老實說不太好受,楚棲輕輕哼了一聲。
血滴在了鏡前的桌子上。
他認真將眼周的血液擦幹淨,五指聚起靈力,凝成實質般的琉璃,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取下來的東西封在裏麵。
他舉起來去看,透過陽光,裏頭及時封存的珠子似乎還帶著眼神光。
他有些得意。
沒有人能送出比他更好的禮物了。
如果有,那就毀掉。
他噔噔跑了出去。
“師父,師父。”
那要命的冤家又來了。
準備送他迴去的時候,神君幾乎把近期煉的所有藥都給他帶上了,如今藥房空缺,還是要再做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他已經走在了出小築的青石小路上,身後傳來的聲音讓他不慌不忙的步伐變得略顯倉促,楚棲急吼吼追上來,抓了個空。
就像他那天追著神君跑一樣,明明近在咫尺的身影在在他快碰到的時候又陡然變得很遙遠。
但如今的楚棲已經不是年前的楚棲了,他再次追了上去,拉著神君袖口:“師父,你看看嘛。”
神君目不斜視地扯迴袖子,語氣冷冷:“不看。”
“看看嘛,師父。”楚棲用盡全力,也隻是勉強追在他的身後,但這也是神君縱容的結果,若對方真的想躲,他必然連衣角也夠不到的。
止疼藥的效果逐漸在消失,楚棲今日流失了大部分靈力,很快氣喘籲籲:“師父,師父,好師父……”
神君抬手,輕輕將他甩開,道:“有事好師父,無事老頑固,你要上天了。”
楚棲額頭留下了汗水,受傷的地方開始隱隱地疼。怎麼都追他不上,他心中起了火氣,驀然狠狠一扔:“愛要不要!”
該死的青水,居然又騙他。
楚棲磨了磨牙,轉身大步離開。
那靈力融成的珠子被他直直扔出去,滾到了神君的視線範圍內,他下意識停住了腳步,伸出五指將珠子撈起,看清裏頭包裹的東西之後,瞬間瞳孔收縮。
“你給我站住。”神君望著那珠子轉身,道:“你又去摘了誰的……”
收縮的瞳孔陡然放大。
手中藥筐墜在地上。
那張覆蓋著羊脂裂紋似的臉上,多了一個血窟窿。
精致無雙的骨相,剩下的那隻眼睛一如既往的黑白分明,與那窟窿並列。
一半善童,一半惡鬼。
心髒毫無預兆地被丟進了臼裏,毫無預兆地被杵子搗的稀爛,毫無預兆地血沫飛濺。
他失色,失態,失聲,“楚棲……”
腳步也亂了方寸。
他主動靠近了楚棲,抓住他的肩膀,又生怕將他弄疼了,顫抖著想去觸摸楚棲的臉,又不敢真的碰到一樣,在空中虛虛地張著,指頭打著哆嗦。
他的聲音啞了,仿佛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極致的痛:“你做了什麼……你,你對自己,做了什麼?啊?”
楚棲觀察著他,生氣的神色因為對方的反應而漸漸緩和,他鬆開了捏緊的五指,眼睛亮了幾分:“因為想送師父禮物。”
“為什麼……為什麼啊?”他大概從未如此失態過,從氣息到聲音都微微撕裂著:“你瘋了嗎?”
楚棲沒有迴答,他心中得意壞了,他輕輕耷拉下眉眼,略顯委屈地道:“你別生我氣了好不好?”
“我,我生氣……”神君終於迴過了神,他想到什麼,一把將臉色蒼白的楚棲抱了起來,勃然大怒:“青水!青水——!”
司方神君陽春白雪,優雅如鬆,在任何時候,他都高高在上,冷冷淡淡。哪怕南唐建國之時,浮屍遍野,滿地瘡痍,年幼的青水跟在他身邊,拽著他的衣角,仰起臉去看的時候,也隻瞧見他行屍山血海如跨千山暮雪,輕鬆隨意,不疾不徐。
他和楚棲是完全不同的,哪怕是有了什麼情緒,也是淵亭嶽池,瞧不出半分苗頭。更別提,他極少會起情緒了。
他是個沒有喜怒哀樂的人,青水一直是這麼認為的,遇到楚棲之後,或許是因為對方的行為太過分,人也過於難以管教,叫他那死海似的情緒起了絲絲縷縷的波瀾。
略略像個活物了。
青水以為,楚棲屠宮那日,應該是他這一生之中最最波濤洶湧的時候。
但當聽到這個飽含無邊神力的聲音時,他才發現,神君的怒意,居然還能再上一個高峰。
他驚得手裏的水杯直接打翻,不敢耽擱,直接移形換影來到四季小築。
“神尊有何吩咐?”他勉強站穩身體,抬眼去看。
神君抱著楚棲坐在榻上,揮袖甩過來了一樣東西:“持諸天道令,速去天宮,傳枯泓醫仙,我有十萬火急,任他有滔天大事,也要下界助我,快去!”
諸天道令乃司道天尊獨有,天上人間,僅此一枚,可召三界,任你是神是魔,見此令均如見天道,莫敢不從。
青水腿軟接令,尚且懵懵不知何事,下意識一抬眼,卻見神君懷中少年緩緩偏頭,一邊眸似明水,一邊黑紅空洞,當即渾身一顫,失聲道:“青水聽,聽令。”
他渾渾噩噩撐起身體,迎麵遇到了匆匆趕來的無妄與一眾小鵝,急急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神尊……”他嘴唇抖個不停:“諸天道令……請,枯泓醫仙。”
“什麼?!”
早聽司方神君是奉天道之命下界尋找漾月,卻未曾想到他竟會有這等逆天之物,看來天道對那超脫三界的氣運之子果真十分重視,連這種私物都肯托付,他迅速道:“我比你年長,修為又比你高些,今日厚著臉皮摻和一腳,陪你一起去,路上你好生與我說說,究竟發生何事。”
青水已經方寸大亂,眼睛通紅,滿臉悔恨。
天人有別,楚棲肉·體凡胎,跨不過天宮壁壘,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神君隻怕這會兒已經抱著他衝了上去。
而這一切,都因為他……
無妄將一切聽了個清楚明白,神色微微震動:“人有五官七竅,且僅此一副,這若是一時之病,倒也好說,可他……若真自己拆了,這……道法自然,隻怕大羅金仙也難以為繼啊。”
青水已經淚流滿麵:“神君一定會殺了我的。”
“楚棲……應該不會出賣你……”無妄說完,又沒憋住,卡出來一個:“吧……”
四方小築被上了結界。
神殿所有的靈力都在瘋狂地向結界湧入。
他試圖以天地靈力滋養楚棲的身體,叫他傷處不至於被汙濁之氣侵蝕,如此或還有可能恢複如常。
擠在小築外麵的小鵝們遭了秧,畢竟他們五經八脈都流淌著充沛的靈力,在此刻急需靈力的關鍵時分,神君毫無例外地對他們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剝削。
聽楓是率先發現不對勁兒的,他立刻道:“快,快跑!”
跑哪兒去?
在過於強大的力量麵前,他們的靈力不過隻是塞牙縫的小小蝦米,不到半刻就被抽了個精光。
眾鵝們很快察覺自己丹田空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張子無懵逼猶豫:“無妄師叔,是不是早有預料……所以才主動提出幫忙的。”
“……”
左右都要被吸光,不如主動奉獻力量,或許神君還會承他的人情。
鵝們蔫頭耷腦,聽楓臉色難看:“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楚棲這會兒容光煥發。
神君將他放在床上,他又爬了迴來,非要擠在人家懷裏,巴巴地問:“你喜歡我的禮物麼?”
神君隻得將他抱住,“……以後再也不許這樣了,聽到了麼?”
“我定是要留一隻的。”楚棲很喜歡他的親近,他伸出手臂抱住了神君的脖子,獨眼亮晶晶:“你快說,喜不喜歡?”
這實在是個極難迴答的問題。神君喉結滾動了幾下,艱難地哄他:“喜歡,但它應該呆在該呆的地方……那樣我會更喜歡。”
“那你為什麼不理我?”
神君啞了,他五指收縮,小心翼翼地摸著楚棲的頭:“我不理你,你就要這樣折騰自己?”
“不是折騰。”楚棲解釋:“我有用止疼藥,就剛剛才開始疼,我是真心想讓你高興的。”
神君目光閃動,嘴唇開合,一時不知是該誇他聰明,還是責備他竟如此心機。
他慢慢抬手,輕輕擋住楚棲那惡鬼般的眼眶:“如果我不在乎呢?小七,你做事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後果?”
“後果……無非就是以後隻剩下一隻眼睛,然後臉比以前更嚇人一些。”
他又開心地與神君鼻尖相蹭:“可是你在乎的話,我不就賺了麼?”
“……如果我因此,討厭你呢?”
“討厭我的,又不是你一個。”楚棲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與算計:“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維持原樣,說不定你就喜歡了呢?”
“說不定……”好一個說不定。
楚棲烏溜溜的眼珠轉向他遮擋自己另一隻眼睛的手,又重新落在神君臉上,道:“怎麼,你真的討厭我了麼?”
神君垂下睫毛,嗓音還是啞的:“沒有。”
楚棲沉腰,歪頭,小孩兒一樣從下往上看他的表情,神君不得不看他,又見他試探地仰起臉,一點點湊近自己,“師父,你親親我。”
神君稍稍與他拉開距離:“如果你以後就這樣了,真的不會後悔麼?”
楚棲晃著腦袋,眼珠子轉啊轉,流光四溢:“你對我好,我就不後悔。”
“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嗎?”
“小七想要師父。”一直沒有等到他的吻,楚棲主動來親他:“要師父喜歡,要師父抱,要師父隻對小七一個人好。”
神君伸手,將他按在了懷裏,唿吸輕輕,空氣裏好像夾了刀子,叫他不敢大力喘息。
“我會治好你的。”他合目,手指克製地撫摸著楚棲的長發,低低地說:“再也不許這樣了。”
楚棲看不懂他,他不知道神君這樣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他在對方懷裏掙紮,又來親他的臉,像不知羞的小獸一樣嗅他,親近他:“師父,你喜歡我麼?以後還喜歡我麼?”
“嗯……”神君聽到自己說:“喜歡你,還喜歡你。”
“那我是你心裏最重要的人麼?”
“……是。”他說:“你最重要了。”
他像是豪賭終於出了結果,歡喜瞬間從眼角眉梢擴散,他說:“那師父,你親親小七。”
神君看了他一會兒,慢慢湊過來,碰了碰他的臉頰。
楚棲不依,指著自己的嘴巴:“要親這裏。”
神君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根深蒂固,伴隨了他終身的東西破碎了。他忽然欺身,將楚棲按在了榻上,長睫濕潤地抖著。
每一根頭發絲都在拉扯著,頭皮放射出癲狂的戰栗,刺激著他每一寸血液都顫抖了起來。
逐漸被放開的時候,神君沒有抬頭,他伏在楚棲身上,虛虛貼著他,很輕地將他圈在身下,一下下的揉著他的發頂。
楚棲歪頭,想去看他的表情,卻忽然被他捂住了眼睛。
“師父,你是我的麼?”
“是。”他嗓音啞到撕開:“我是你的。”
“是我一個人的?”
“是你一個人的。”
楚棲心中的歡喜一層一層地翻了出來,他抿住不小心揚的太高的嘴角,道:“那師父,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神君費力地整理著自己的情緒,緩緩半直起身子,望著他道:“說來聽聽。”
“我好喜歡師父啊。”楚棲躺在他的身下,細白的手掌鬆鬆放在腦袋兩側,開心的不得了:“我最喜歡最喜歡師父了。”
“……少甜言蜜語。”神君說:“打什麼主意呢?”
楚棲很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怎麼?你還有不好意思提的要求?”
“如果,仙醫真的有那麼厲害。”他眼神逐漸變得直勾勾:“師父,把你的眼睛換給小七,好不好?”
白皙的手,虛虛按在空洞的眼眶,他的語氣柔軟而乖巧:“這裏,想要師父的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