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棲在睡眠中,身體會自覺地吸收空氣中的靈力,以往空氣中靈力稀薄,很難看得到,但此刻結界中洶湧著剛從神君丹田傾瀉而出的浩瀚靈力,就變得肉眼可見了。
神君望著這一幕,心髒又發出了撕扯般的疼。
他活了太久,談情還是頭一遭,未想就遇到了一個冤家。
你掏心掏肺,他毫不在意。
楚棲方才說的那些話真的是在氣他麼?怎麼想,怎麼都像心裏話。
他根本不在乎,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哪怕是師父。
他想,小畜生終究是小畜生。
想罷,又覺得過於言重。又想,是不是自己哪裏做錯了,惹他如此偏激。
歸根結底,楚棲不信他,也不信自己也有過風光無兩的曾經,他生存的經曆與腦海中的記憶這樣告訴他,幸運不屬於他。
哪怕他說會為他續命,他也毫不在意。
因為,他根本不信,師父會跟他到永遠。
他能抓住的隻有當下。
其實仔細想想,在此之前,楚棲的表現就已經很不對勁了,他們已經起過一次衝突,楚棲說過隻在乎‘楚棲’,隻在乎當下,可他一心想著,如果楚棲真的是漾月,事情必定要盡快解決,自以為已經將他說服。
可對於隻有十幾年記憶的楚棲來說,漾月的事情真的重要麼?
他想的長長遠遠的未來,對於生存艱苦、朝不保夕的楚棲來講,真的存在麼?
午夜寂靜的室內,緩緩泄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神君動了動,忽然望向自己的手腕——
楚棲隱去了鎖鏈,但那靈力卻依舊在他手上纏著,隨時會再次化虛為實。
倒是沒想到,他本事這樣的大。
神君半掙紮著坐起來,拉過被子搭在了少年身上。
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完全地將神君鎖在了身邊,楚棲這一覺睡的十分香甜。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安全感隻有自己給的才叫真的安全,哪怕是神君給的,也總有收迴去的那一天。
他睜開眼睛,神君依舊在身邊躺著。因為受了傷,氣色看上去不太好,但就算是這樣,那張臉還是讓人著迷的俊逸,楚棲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親。
神君一動不動。
他受了傷,靈穴被刺,這會兒隻怕如凡人一般脆弱,會睡的這麼沉也是情理之中。
楚棲輕手輕腳地站了起來,洗漱之後重新來到床榻前。
當初在神殿之中,一切都有師父在,他什麼都不用操心,但現在師父受了傷,他必須要好好保護兩個人,師父受傷的事情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不能泄露師父受傷的事情,但如今師父這個樣子,也必然是不能見人的,楚棲思索片刻,使用障眼法,變幻成師父的樣子,從屋內離開,然後一去不迴。
他的天賦極高,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施展障眼法,神君隻怕都要相信剛剛出去的那個人真的是自己了。
“你在做什麼。”
楚棲迴頭,神君已經自床上坐了起來,目光平靜:“又在搞什麼花樣。”
見他願意跟自己說話,楚棲的眼睛立刻亮了亮,他跳起來快步來到師父麵前,對方卻忽然抬掌,語氣無力:“就站在那裏說。”
楚棲心頭躍起一簇小火苗,考慮到自己昨天的確對師父造成了傷害,他乖順地停了下來,道:“我知道你不信,但你說的話,我真的聽進去了。”
“所以呢?”
“所以。”楚棲負手,正色道:“如果是師父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是漾月轉世,那麼師父一旦與我分開,必定會有人伺機接近我,我隻要做出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樣子,他一定會現身。”
“如果他不現身呢?”
“那就說明我不是漾月唄。”楚棲理所當然地道:“那我不讓你管漾月的事情就是做對了。”
“你憑什麼這麼確定?”
“你想啊。”楚棲在他麵前來迴踱步,他揚著下巴,一本正經地分析,像個教書的老學究,娓娓道來:“這世界上誰最想找到漾月?當然是師父你了。那麼,如果有人害了漾月,最怕被誰知道呢?當然也是師父你了。假設我是漾月的可能成立,那麼你就有兩個動機查出幕後真兇,不光是為了漾月,也是為了我,這種情況下,兇手能不著急麼?”
神君輕輕抿住了唇,眼神逐漸變得複雜:“你之前,是怕我走了之後,有人對你下手?所以……”
“當然不是了。”楚棲偏頭,道:“我隻是想留下你。雖然我更偏向於自己不可能是他,但既然師父提出了這個危險的可能,那麼在這個可能被徹底排除之前,我就要盡可能的提防警惕,這樣我才能活的安穩。”
他才十七歲。
神君緩緩垂下了睫毛,道:“你有幾分把握?”
“沒有把握。”楚棲坦然,道:“但如果我被殺,師父就自由了。”
神君唿吸亂了一瞬,道:“既然你已經這樣想了,師父自然不會置你的安危於不顧……”
“如果我想不到的話,師父就不在乎我了麼?”
神君愣了一下。
“你看。”楚棲笑著說:“你口口聲聲說我是漾月,可卻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說明你潛意識裏,也是覺得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你從來想的都是漾月,從來不考慮楚棲的安全……師父,如果你去了魔域,楚棲被殺了,你會幫我報仇麼?”
“你在胡說什麼……”神君道:“我從一開始,我就是……”
“你就是要找漾月,他在你心裏呆了一萬年,不過短短半年的楚棲又算得了什麼呢?所以你口口聲聲為了我,說到底,也不過是順便為了我罷了。”
神君說不出話。
楚棲每次談話的角度都過於刁鑽,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疏忽了這一點,如果把楚棲一個人丟在這裏,是可能會被人盯上的,他的確沒有想過這個可能。
“好,是我,我的錯。”神君輕聲道:“那麼,現在你把我困在這裏,如果你一旦被人盯上,我豈不是什麼都幫不了你?小七,你放了我,我保證,從現在開始,我會暗中保護你。”
“好師父。”楚棲向前幾步,他扒著床頭蹲下來,仰著臉望著他的神,軟聲道:“你決定把我丟在這裏,甚至連多陪我一晚都覺得是浪費時間,那個時候,你可不是這樣想的。”
“你非要揪著這些……”
“我自然要揪著這些呀。”楚棲說:“師父,我現在就是要這樣,把你困在這裏,製造出你將我丟下的假象,如果我真的被殺了,我也多得到了你一晚上,我要讓你明白,如果我真的被殺,那麼……你沒有保護好你的漾月,他就在你身邊,你卻放棄了他,去辦那些無足輕重的事。”
“……你多傻啊,失去了楚棲,也失去了漾月。”
神君嘴唇抖了抖。
楚棲卻甜甜笑了起來。
“楚棲!”神君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你現在放了我,我會保護你。”
“不。”楚棲搖頭,認真地說:“就跟你分得清你的主次一樣,首先你是為了漾月,其次才是為了楚棲。我來告訴你我心中的主次,首先,我要把你放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其次,我才要提防那個危險的可能性。你明白吧,我們都有自己的原則,就算付出生命,也不要妥協的原則。”
“留住我比你的性命還要重要麼?!”
“去找漾月,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麼?”
楚棲站了起來,他凝視著神君,道:“不過是過程不同罷了,結果都是我一個人單獨麵對。要麼我真的是漾月被人盯上,要麼,我不是漾月完好無損。師父,我給過你機會,我不斷勸你不要浪費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可你不聽呀,你甚至背著我,還在修補那副燒毀的畫卷……”
“我是因為……”
“因為漾月,跟楚棲又什麼關係呢。”楚棲說:“如果是因為楚棲是漾月,可是楚棲都不在乎了,你為什麼那麼執著呢?”
“好。”神君說:“單純是因為漾月的話,我有我必須堅守的原則,我必須完成的任務。因為楚棲是漾月,那麼我就是為了我們的未來,為了幫你恢複身份,我有充分的理由去完成這件事。”
“單純是因為漾月,你真的差這幾十年麼?”楚棲說:“因為楚棲是漾月的話,為什麼要把楚棲丟下呢?”
“你實在是……不可理喻。”
“你沒有可以說服我的理由。”楚棲說:“這就是為什麼,你如今被鎖在這裏,隻能罵我不可理喻,什麼都做不了。”
神君再次望向他,唿吸微微急促。
楚棲笑了一下,他轉身來到銅鏡前,取過梳子一下下梳著頭發,道:“不要徒勞的掙紮,你以為我不把尖錐拿出來隻是單純為了不讓你疼麼?我隻是讓屬於我的靈力融化在裏麵,它隨時會重新變成尖錐,讓你靈穴始終保持穿孔的狀態,無法凝聚靈力。”
神君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半晌,啞然失笑:“你真是,聰明無雙啊。”
楚棲丟下了梳子,隨手將長發綁起。
沒有神君幫忙的時候,他的發冠從來都戴得東倒西歪,也不知是學不會,還是不願學。
他自乾坤袋裏取出了一件明紅的衣服,認認真真地穿在身上。
那紅映照著他精致的臉,那一瞬間,仿佛穿越了一萬年的時間洪流,迴到了神君與漾月初遇的忘川之畔。
楚棲望著他的表情,輕輕偏了偏頭,嘴角上揚:“看來,漾月真的很喜歡這個顏色,其實我也喜歡,這樣的顏色,殺了人沾了血,也看不出來。”
他轉身走向門前,神君立刻道:“楚棲,別去,換下來。”
“我覺得我很喜歡,很適合。”楚棲迴頭,明豔的顏色映的那張臉有幾分魅人的風情:“如果我是,不穿也會被盯,如果我不是,穿自己喜歡的衣服,有什麼不可以的?”
他輕輕笑了一聲,拉開門走了出去。
房門緊閉,結界內的聲音聽不再到。
楚棲立在門前,略作思索,垂眸看了一眼掌心,他當然不會真的去找死,如果真的有人盯上他,手裏提前畫好的幾個印記,就足夠讓他在瞬間重新迴到師父的結界內。
萬一倒黴逃不掉……楚棲眼中劃過一抹興味。
說不定日後,師父就要由找漾月,變成找楚棲了。
給他也找個一萬年,倒也不虧。
至於師父可能會馬上忘記他這樣的可能性,不再楚棲的考慮範圍內。畢竟,一個賭徒,如過提前知道了自己會輸,他還會去賭麼?
更何況,一個連他的障眼法都看不透的人,真的可能置他於死地麼?
他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蔚藍的天空之上,白袍獵獵的男人居高臨下地凝視著這間客棧,他做好了看到楚棲的準備,卻猝不及防,被一抹熟悉的赤紅刺痛了眼睛。
他陡然愣了一下,下一秒,雲層豁然壓低,男人直衝而來。
他落在人潮擁擠的街頭,屏住唿吸望向停在糖人鋪子前的楚棲,神情出現了瞬間的恍惚與痛楚。
他低頭,看向了手心一塊琉璃般透明的晶體。
“……你還在。”喧鬧的人世間,那聲音低不可聞:“還學會了,愛人。”
一抹慘厲從上揚的嘴角攀升,爬進黑眸消失匿跡。
明明,教了一萬年,都學不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