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棲沒想過他會來。
在他的想象中,阿娘死而複生,都比神君會來的幾率要大。
他太疼了,燒傷的疼根本不同於其他的疼,甚至大過挖眼睛,那個疼不是一瞬間的,而是不停地,不斷地,隨著時間的增加,疼痛也在頻繁地增加。
在能力不敵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想要落荒而逃,但這一次,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被火燎傷的每一寸皮膚都在嘶喊著疼痛,叫他隻能無能地發著抖。
神君虛虛地托著他,不敢觸碰:“師父帶你迴家,好不好?”
“好。”楚棲緩緩抬起了頭,他的記憶力非常好,視力也非常好,在這亮如白晝的火光下,可以清晰地將每一個人的臉收在眼底。
他是真真正正睚眥必報的人,每次被欺負的時候,不會去想對方為什要欺負自己,他也不在乎他們為什麼欺負自己,既然被欺負了,那就找個機會欺負迴來好了。
同理,如果有人要殺自己,那就找個機會把他殺了,即便是一個團體也一樣。
殺了就不會被欺負了。
他被神君輕輕抱了起來,被抱的時候也是疼的,因為身上很多地方都被燒傷了,或紅或黑,連成一片。
但神君抱的很溫柔,這讓他可以抽出來時間,去記住更多的人。
很多人在神君降臨的那一刻便跪了下去,包括頭發焚燒的皇後與親自點火的天子。
絕大多數的人是驚恐不解的,但楚棲發現,一樣有一些人,比如那個一開始為他說話的圓臉女孩,神情露出了淡淡的歡喜,似乎在慶幸他的劫後餘生。
和不在乎為什麼會欺負自己一樣,他也不在乎為什麼有人不希望他死,他隻知道,有些人該死,有些人活著似乎也挺順眼。
“神,神君……”
天子的聲音帶著顫抖,楚棲歪著頭,看到他瑟瑟發抖的身體,他想,如果此刻父皇跪的是自己,怕的是自己,那定是十分快意的。
“我以為經過屠宮事件之後,你會反思!睅煾傅穆曇暨是那麼好聽,“你為了你的王權,將旱魃之禍引到蕭妃身上,安撫萬民,本尊素來不問人事,知道的時候已經不可挽迴,故按下不提!
師父,好像在為阿娘說話。
當著那麼多人的麵,為阿娘說話了呀。
楚棲仰起臉看他俊逸的下巴,神情意外,但不妨礙他眼神期待而讚許。
“虎毒尚不食子,更何況你還是一國之君,萬民表率,竟能為了自己的王權接連使用相同的手段,一次對自己的女人,一次的對自己的孩子。”神君的聲音從沉痛到沉怒:“這便是你的行政手腕,你的治國之道麼?!”
“若已無能到隻能犧牲婦孺才能管理好一個國家,南唐還要你這天子有何用?!”
天幕陡然劃過一道驚雷,閃電比火光更亮,伴隨著他的斥責,滾滾擦過耳畔。所有皇室子弟皆臉色發青,天子更是幾欲暈厥:“是,是民眾鬧起,說楚棲危害神君,一定要朕出麵……”
“身為天子既不耳聰又不目明,不能辨別是非真假……本尊真是高看你了!
雷鳴滾滾,楚棲抬頭,水桶粗的閃電直直劈了下來,正中不遠處的山頭。
人群之中響起驚唿。
“爾等愚民,膽敢傷及吾愛,即日起降雨十日,以示天懲!卑殡S著又一道閃電落下,白衣身影飄忽而起,語調蘊含赫赫神威,沉沉砸在每個人的心頭:“生死有命,好自為之。”
暴雨說下便下,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淋濕了無數人的衣袍。
祭壇一片唿天搶地,哀求哭號。
忽然不知誰喊了一聲:“神說他不配為君!”
“楚氏不配為王!”
“他才是惹怒神君的那個人,殺了他!殺了他!殺了景帝!!”
民眾,官兵,王公貴族,紛紛亂作一團,在雨幕中上演了一場滑稽的鬧劇。
楚棲窩在神君懷裏,呆呆看著他的臉,有些吃驚,有些迷茫,還有些陌生。
不能理解的不隻是他一個人,無妄遠遠地圍觀了一切,速速跟了上來:“神君這是何意?您當真要推翻南唐麼?世間皇位更迭,勢必血流成河!
神君一言不發。
無妄又道:“您方才隻需阻止他們便可,如今貿然插手人間之事,隻怕要對修為有損吶!
“仙長好意司方心領。”神君道:“我要先帶小七去看傷了!
青水急急跟上,他仍然處於極大的混沌之中,一顆心七上八下,完全不記得楚棲是什麼時候被帶出神殿的。
楚棲被輕輕放在了床榻上,他又哆嗦了一下,臉上已經毫無血色,但眼神卻依舊清澈,像一麵鏡子,映著神君的臉。
“別怕,我會治好你的,嗯?”
楚棲點了點頭。
神君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素來白皙的腕子被燒的通紅,因為方才有一塊皮肉黏在他衣袖上,腕子內側赫然已經露出了紅中帶粉的肉來。
神君隻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道:“都有哪裏疼,告訴師父!
“腳疼!
青水順著神君的視線看了過去,陡然渾身一震,倉皇低下了頭。
那是最先燒著的地方,紅色的血肉混在焦黑的皮膚之間,半邊腳趾已經露出了骨頭,整個腳麵皆凹凸不平,黑斑凝結成一塊一塊,觸目驚心。
“青水!鄙窬_口,道:“讓仙長帶著你,去請枯泓!
青水不敢耽擱,剛要轉身,神君卻忽然伸手,一個散發著赤金光芒的長刀懸浮在空中。
他愣愣看著。
“此乃屠神刀,為司道所持,天地間僅此一把,刀靈神威莫測,若有人中途敢攔,你便拿此刀將其就地正法。”
他話音剛落,刀上便緩緩映出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小小一個,語氣冷酷:“愣著幹什麼,天……神尊有命,還不速去!
青水急忙雙手接過。
刀靈難得被放出來,還想耍耍威風,卻忽聞脊背一涼,扭臉便對上了一雙貪婪的視線,眼皮狂跳。楚棲眼珠直勾勾地,一直到青水把刀拿出門,才依依不舍地將視線收迴。
神君已經起身去拿藥,他可以治好一些輕微的外傷,受製於神職的限製,卻並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楚棲半邊趾骨在外麵露著,目光跟著他的身影,道:“師父,我頭暈!
受了這麼重的傷,不暈才是奇怪,神君道:“你稍等一下,我給你擦上藥,換件衣服!
楚棲用力眨了兩下眼睛,聽話地點了點頭,道:“師父還有止疼藥麼?我疼的厲害!
他說話的聲音,隻含著極其輕微的顫抖,是真的早已習慣了忍耐。
神君很快重新走過來,楚棲一口氣吞了好幾顆,說:“還是疼!
神君靜靜望著他半晌,緩緩道:“燒傷,難止,小七,能忍忍麼?”
人間惡火,燒的不隻是他的軀體,那麼多信念一致的人,造成的傷害是巨大的,是以燒的還有他的靈。
若他方才晚到一些,楚棲血肉焚為灰燼,靈魂也會一並消散。
他這一世本就是多得的,積攢了一萬年的福德,也不過堪堪換了這一世而已。
這一世沒了,便是真沒了。
楚棲又點了點頭。
他看不到自己魂魄被燒出的缺口,隻是覺得疼,難以忍耐的疼。但既然師父這麼說了,那就隻能忍了,楚棲垂下睫毛看向自己的手,心想等枯泓醫仙來了或許就會好起來。
神君轉過身去,背影無聲地佝僂了一瞬,像是被抽幹了力氣,下一瞬,又抖擻著挺起,他打起精神,很快準備了傷藥過來給楚棲擦。
楚棲困難地換上了衣服,老老實實在床榻上躺了下去,神君蹲在他身邊,伸手摸著他的頭,道:“我看著你,睡吧!
楚棲閉上眼睛,又睜開:“你要換天子,可以讓二哥哥當皇帝嗎?”
這樣的事,若在以前,神君定會迴答,有能者居之。
但此刻,他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溫聲道:“好。”
楚棲更加驚訝了。
他又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再次開眼問他:“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
“為什麼呢?”
“因為二哥哥對我好!背䲢f:“師父,我不是記仇不記恩的。有人對我好,我會記得的,就算也沒幾個人對我好!
“……嗯!
楚棲看了他一會兒,道:“師父,你為什麼要來救我啊?”
“因為師父喜歡小七啊!
“可我對你做了壞事,你是要把我治好之後,再討迴來嗎?”
“不是的!鄙窬f:“我原諒你了,我不怪你,我隻想治好你,不會等你好了,就教訓你的!
楚棲不明白。
神君便道:“二哥哥對你好的時候,跟你要過什麼東西麼?”
“沒有。”
“你看,不是所有的好都要迴報的。師父對你好,也不需要你迴報什麼,隻是單純想要你好好而已!
“可我跟二哥哥沒有仇,我沒有欺負過二哥哥。”楚棲還是看著他:“我欺負了你,你為什麼還要對我好?是因為我是漾月嗎?”
“不是的!鄙窬裏o可奈何,歎息著,耐心道:“跟那個沒關係,就算今天受傷的隻是楚棲,我也會救你的!
楚棲又想了一會兒,道:“你給我一顆糖,我也會給你一顆糖,你給我兩顆,我也會給你兩顆,你給我三顆,我可以試著給你四顆……你不給我了,我就大度一點,送你一顆!
“可是在你給我第四顆糖之前,我不會再主動給你糖了!背䲢f:“而且如果你要拿走之前的糖,我肯定不能吃虧的,我也要把我的糖搶迴來的!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你為什麼還要給我?我不光不給你,我還搶你的,你不生氣,不恨我,還要繼續給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有些人就是特例獨行的,心尖上的人,和普通人,待遇是不一樣的!鄙窬嬖V他:“小七就是不一樣的人。”
“因為漾月!
“都說跟他沒關係了。”神君湊過來抵著他的額頭,啞聲道:“因為我喜歡小七,我愛小七,我希望小七健健康康快快樂樂,這個期望就和你想得到我一樣,你明白嗎?”
“大寶貝……”
神君笑了一下,道:“對,就跟你不擇手段想要得到大寶貝一樣,我也會不擇手段想讓你一直好好的!
楚棲忽然懂了。
他陡然想要撐起身子,卻一下子又倒了迴去,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兒,臉色越發蒼白如紙。
一雙眼睛卻亮若星辰。
神君下意識想抱他,手虛虛環上去,卻也隻是虛虛環著而已,他低聲道:“不要亂動!
“要抱。”
“你身上有傷!
“要抱!彼軋猿郑瑏K學以致用地威脅:“不然我就不好了!
“……這麼兇!鄙窬p輕擁住了他,楚棲掙紮著朝他懷裏爬,神君隻能小心翼翼地將他環住,盡量幫他調整到滿意的姿勢。
楚棲窩在他懷裏,手臂和腳上都纏著滿滿的紗布,木乃伊一樣支棱著。
隨便動了幾下,他額頭的發絲便已經被汗濕了,粉潤的唇瓣也像是被抽幹了血,他氣喘籲籲地說:“師父對我好,我也會對師父好的。”
“我知道,別動了,好了,不要動了,就這樣。”
神君穩穩地擁著他。
楚棲聽著他的心跳,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一字一句道:“有人對我壞,我也一定要報仇的!
“小七。”
自己的慘叫無人在意,他從火裏朝外看,一張張歡唿的扭曲的臉,可恨至極。
還有一幹皇室,偽善的為難的表情。
讓人嘔吐。
“小七,小七?”
他的額頭忽然注入一股涼意,楚棲堪堪迴神,渾身已經被冷汗浸濕:“師父?”
“……師父已經懲罰他們了,南唐很快會亂起來,小七,你現在就好好養傷,不要胡思亂想,知道嗎?”
“嗯!背䲢f:“謝謝師父。”
神君目光如水,又望了他片刻,再次貼過來抵著他的額頭,啞聲道:“小七,你聽話,這件事交給師父,我來處理,我一定會為你討迴公道……”
“我要自己討!背䲢f:“從明澹,到今天的所有人。”
他的瞳孔依舊黑白分明,卻忽然鬼氣森森。
“……他們都欺負我,欺負我,就都殺了,全都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