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棲這段時間仿佛掙脫了什麼桎梏一般,功力突飛猛進。
天子一幹守衛皆非死即傷,單獨一人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楚棲又一下將他抽上空中,在轉瞬間發狠打了他將近一百鞭。那厚重威嚴的龍袍在一開始為他擋住了大半的疼痛,但再厚實的布料,也難以擋住不斷的間隔不斷的鞭笞,很快綻開裂縫,又在長善持續的揮動下變成布條。
鞭子親密接觸到了皮膚,瞬間皮開肉綻。
空中血沫橫飛,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聽一聲沉悶的落地聲,年過花甲的天子‘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花白的頭發散了開,天子狼狽不堪地倒在地上,他抬眼,首先便看到了那雙被血染的鮮紅的腳,楚棲的腳上疤痕本就是泛紅,此刻染了血之後更加扭曲醜陋。
滴血的白衫緩緩堆在了地麵,楚棲在他麵前蹲了下來,欣賞著他狼狽的姿態,一臉新奇。
天子眼中蒙上了淚,蒼老的聲音含著濃濃的悲涼:“小七……你就這麼恨,父皇麼?
“恨?”楚棲托腮,指尖在臉頰輕點,他一本正經地想了一會兒,道:“也許吧。”
“父皇,父皇知道,對不起你,可是,父皇都是有苦衷的,這偌大的江山,偌大的家……”
“嘻。“楚棲忍不住笑出了聲,漂亮的眼睛裏流光溢彩,“我也有苦衷呀,父皇,我不殺你,夜裏睡不好覺呢。”
天子眼眸微動:“小七……父皇對你,始終是有憐惜的,你萬萬不可弒君殺父,會遭報應的。”
“報應?”楚棲眼中的顏色一點點地褪去,又變得漆黑似墨:“當年還是無辜的我,因為被欺負了,所以才會變成這樣的。”
“我,楚棲,我是無辜的呀。”楚棲微微張大了眼睛,他認真地說:“我殺了你們,是你們的報應,這樣,我們之間才算扯平。”
“扯平了,我就又是無辜的了呀。”
他眼珠清澈地說:“一個無辜的我,為什麼會有報應呢?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天道又不公啦,我要連他一同滅了的。”
他在對方悲慟又驚恐的眼神中,淺淺笑了一下。
潔白的,精致的臉龐,笑起來的時候像極了盛開在血光之中無暇的花。
無辜而動人。
天子眼眶忽然一紅:“小七……是父皇,對不起你。”
楚棲緩緩站了起來,他笑容不改,隻是眼神之中浮現出森然的殘忍與狠虐。
“我因為你挨了多少鞭,今日就還你多少鞭,你若死了,就算走運,你若不死,我就一把火燒了這裏,讓你也嚐嚐,火灼之痛。”
長鞭劃破空氣,在天子身上抽出一道鮮紅的血痕。
他痛叫了一聲:“小七,你不能這樣,你會遭報應的……司方神君不會原諒你唔噗——”
楚棲狠狠抽在了他的嘴上,三兩下就將那處抽的血肉模糊,他看著不停咳血的天子,陰鬱地道:“不許你喊師父的名字。”
空氣中隻剩下粗重的喘息與悶哼。天子眼中滾落了淚水,他看著少年與簫妃如出一轍的麵容,忽然就想到了第一次抱他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會親自把他們母子趕出鄴陽。
也從未想過,會支巴著小手甜甜地喊父皇的幼子,會長成一條弒君的惡狼。
“父皇,父皇。”時間仿佛迴到了那個午後,不滿五歲的孩子緊緊攥著他的衣角,仰著幹淨的臉龐,奶聲奶氣地告狀:“他們都說父皇要把母妃和小七趕出去,母妃嚇哭啦,你快去,去掌他們嘴。”
他看著自己的幼子,輕輕將他手裏的衣服扯迴來。
幼年的楚棲天真無邪,不明所以地繼續來扯他:“父皇,母妃哭啦,嗚嗚嗚,這樣哭,哭的好嚇人呀,父皇你不哄母妃,她就不理你啦。”
他再次將衣擺扯迴來,轉身走來。
小小的楚棲疑惑地追在他身後,直到被一節階梯絆倒在地上。
他仰著臉,一臉迷茫,然後又喊:“父皇,父皇,小七摔倒了。”
他很委屈地叫:“疼,小七摔疼了!要父皇抱!”
羅金看不下去,心疼地來抱他,楚棲一把將他推開,他坐在地上,哇嗚嗚哭了一會兒,直到父皇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才停下哭聲,歪著頭盯著中殿緊閉的大門看。
又盯了很久,才聽話地讓羅金抱著離開。
“小殿下,一路都很沉默。”羅太監迴來的時候,這樣對他說:“但見到簫妃之後,就馬上上去哄她,還一本正經地對他說,陛下答應去掌那些人的嘴,很快就會過來哄阿娘了。”
“……小殿下,真聰明啊。”
真聰明啊。
穿著血衣的少年轉身,打量著麵前高大的中殿,他的身影是十分放鬆的狀態,懶洋洋的,甚至是漫不經心的。
從小,他就是個極其聰明機靈的孩子,嘴甜,會哄人,也會騙人,小小年紀,在宮人麵前就很會拿架子,有膽敢惹他不開心的,簫妃還沒說什麼,他就已經跑去告狀讓父皇給討公道,該打的打,該罰的罰,這個幼子,在很小的時候,就展示出了驚人的殺伐果斷與幹脆利落。
在旱魃禍事之前,天子一直覺得,這孩子若能好好教育,定是個可塑的帝王之才。
趕走簫妃的時候,天子曾問:“小七能不能留下?”
國師答:“小殿下是個有主意的,若強留,隻怕有禍。”
楚棲的心中,所有人都有著清晰的排位,他與其他孩子不同的一點,就是立場無比堅定,從不被任何人左右想法。在哪個重要哪個次要重要上麵,他不愛撒謊,盡管有些話他不愛聽,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父皇不如一直陪伴他的阿娘重要,所以楚棲選擇了和阿娘一起,他被簫妃抱著,走出自己的家,走出那個高牆大院,然後淡漠地扭過了腦袋,直視那些嘴臉醜惡,滿口咒罵的百姓。
天子站在城牆之上,看著他的幼子,看著他的小腦袋扭過去,看著他拿小胳膊圈住阿娘纖細的脖子,看著他拿小手給阿娘抹著眼淚。他想,如果楚棲迴頭看一眼父皇,那麼,他就衝下樓去,強行將他留下,不管國師怎麼想,孩子還是要留在自己身邊。
但楚棲一次都沒有迴頭。
那個時候他便隱隱明白。
楚棲這樣的孩子,天真是真的天真,殘忍也是真的殘忍。
他一往無前,從不留戀身後之事,身後之人。
推開他的人,傷害他的人,他半分都不會再信。
他又嘔出了一口血來,淚眼朦朧。
這一生像是一場夢,天子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幼子的手上。
“小,七……”
他艱難地蠕動幾乎被抽爛的嘴巴,他突然想問楚棲,如果父皇死了,你能不能解恨。
但楚棲頭也不迴地走進了內室,他揮手推開了上麵的一幹奏折文書,然後捧起了一個寬大沉重的玉璽。
門前忽然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與盔甲聲,楚鏡帶人趕來,抬手示意身後將士停下。
楚鏡望著從臺階步向中殿的血腳印,臉色發白。
他緩步跨入殿內,一眼便看到龍袍成為破布的天子,他渾身一顫,兩步撲過去跪在對方麵前:“父皇,父皇……”
天子一動不動地側頭望著內室,鼻梁淚珠兒滾過,顯然剛剛氣絕。
楚鏡緩緩站起身,順著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去看,血紅的腳印一直往前,停在一雙鮮紅的腳上,順著腳往上,是醜陋的疤痕,與滴血的衣服下擺。
楚鏡渾身巨震。
他兩步走了進去,對上了一雙幹淨的眼睛。
所有人在看到楚棲的第一眼,都會覺得他幹淨,甚至是單純的,無害的。他就像是一麵鏡子,靜靜擺在那裏,清透地映著千人千麵,你做什麼,他便跟著做什麼。
楚鏡忽然紅了眼睛:“楚……”
“二哥哥。”楚棲眼睛溢出光來,他高興地緊跑了幾步過來,一直衝到他麵前,將一個東西捧到了他麵前:“二哥哥,你看,玉璽。”
楚鏡的目光落在他沾滿鮮血的手上。
楚棲低頭看了一眼:“哦,弄髒了。”
他左右看了看,一把抓過桌子上的宣紙,用力擦了擦上麵的血跡,差不多了才重新隔著宣紙捧起來,重新跑迴楚鏡麵前,重重將玉璽往他胸前一推,道:“送給二哥哥。”
“這……”
“父皇死了,以後就你做皇帝吧。”
楚鏡整個愣住了。
楚棲認真地祝福,“雖然他不得好死,但二哥哥一定會壽終正寢的。”
“你……”楚鏡艱難地啞聲道:“你殺了那麼多人,給我這個,你覺得,我敢要麼?”
“為什麼不敢,人是我殺的,又不是你殺的。”
“你殺了父皇——!”楚鏡驀然後退一步,唿吸急促:“楚棲,你怎麼那麼可怕,你看看,你怎麼能,這樣對他?你怎麼能……”
楚棲看了一眼血泊中的天子,道:“我隻是在報仇。”
“這是報仇嗎?”楚鏡近乎崩潰地說:“你這是屠殺!你看看宮外,全是赤水!”
楚棲將眼珠轉到他臉上,臉上已經失去了笑意:“我想讓二哥哥開心的。”
“你殺了父皇,殺了那麼多人,你覺得我會開心,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楚棲,你真的瘋了嗎,還是你練功走火入魔了?我問你……”
“砰——”
楚棲雙手一鬆,玉璽重重砸向了地麵,規整的四角被崩出缺口。
包著玉璽的雪白宣紙無聲地散落。
楚棲緩緩收迴雙手,淡淡道:“你不要,就算了,但你沒有資格指責我。”
楚鏡看向地麵,又重新看向他,神色泄出不安。
楚棲移開視線,徐徐經過他身邊,道:“讓你的人退下,我不想殺他們。”
“小七……”
“二哥哥不用擔心,你不傷我,我不傷你。”沾血的腳跨出中殿高高的門檻兒,楚棲說:“我會一直記得二哥哥的好。”
宮殿的臺階也已經被血染得紅紅白白,楚棲走下去,兩旁的人神色不安地舉著長·槍,防備著,驚恐著。
楚鏡來到中殿門前,凝望著他纖瘦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
楚棲一路暢行無阻。
所過之處,無人敢攔。
一隻陰鬱的眸子躲在暗處,毒蛇般死死地盯著他。
楚棲忽然停下了腳步。
楚冀下意識縮迴了身體,下一秒,卻聽到一聲低喚:“五哥哥。”
他渾身一僵。
“我不喜歡你看我的眼神。”楚棲說:“請你也去死吧。”
楚棲五指收緊,又緩緩鬆開。
角落裏抓著自己的領口,張大眼睛倒了下去。
楚棲行出了宮門。
洪水泛濫,血海屍體浮沉。
紅色的血水上麵,立著一個纖塵不染的人。
楚棲停下腳步。
朱門白壁黃漆鎖,巍峨高大的建築下,紅衣少年靜靜佇立。
那一刻,他想了很多。
為什麼那邊沒有得到師父會來的消息,哦,師父也會分·身術。
現在怎麼辦?
二哥哥都接受不了的事情,師父會怎麼想?
他也會責怪自己。
他一定會說,楚棲,你真殘忍,你怎麼可以搞屠殺。
站在已知的結果去推斷事實的過程,是人類的天性。很多時候,他們是不會顧及當事人為什麼會這樣做的。
就像二哥哥一樣,他忘記了楚棲在邢臺上,被火焚燒的時候,淒厲的慘叫。
他隻知道,你殺了父皇,那就是你不對。
沒有人會去想,當無數人在對一個人施展傷害的時候,那無數個人其實也一樣過分,隻是因為他們的死亡,比一個人的死亡,看上去更可怕一些。
因為他們人多,死後匯成血海,所以他們便無罪了麼?
楚棲忽然覺得無法忍受。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在我無辜的時候,為什麼沒有人說,他們不對。
我終於有能力可以報仇了,我殺了他們,我不再是無辜了,所有人都要來指責我。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天空陰雲密布。
神君緩緩上前:“小七……”
楚棲抬手捂住了耳朵,他盯著神君,一字一句地說:“我什麼都不想聽。”
神君的腳踩在地麵,衣擺沾染了鮮血。
他看著楚棲,楚棲也在看著他。
他不知道神君要說什麼,他也不在乎了,沒有人可以教訓他,師父更更不能。
滾雷劃過蒼穹,神君忽然抬頭,臉色微微一變:“是司惡天神的懲罰軍,想是你今日行事過於駭人,驚動了他們,你快過來……”
他迴頭,楚棲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楚棲逃了。
光是想到師父也會和二哥哥說一樣的話,楚棲就已經想要再捅他一刀了。
他分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但,他再也不想聽師父說一句不好了。
他怕自己會失手,把師父也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