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棲抱著衣服原地站了一會兒,仰起臉看向天。魔域的天總是灰蒙蒙的帶著一點微微的紫,偶爾天際異象之時會出現紅藍兩種顏色,交融起來有些詭譎的魅力。
師父離開了,但一切都好像沒有發生。
楚棲站了一會兒,忽然就想到了阿娘死去的時候,談不上特別悲傷,隻是單純有些惶恐與迷茫。
但師父說,他們還會見麵的,十年,百年……楚棲想,我還能再活一百年嗎?
身後忽然傳來動靜,楚棲下意識迴頭,幺索氣喘籲籲地望著他,瞪大眼睛道:“你師父呢?”
楚棲想了一會兒,說:“他說去破世天居。”
幺索啞然了一下。
就像人間有個說法是人死了就是去天上了,而神明隕落的時候也有這樣一個說法,那就是歸位。有人說所有的神都是破世天居,司道常坐的那棵樹上結的果子,他們來到三界,應召而生,也總會應召而迴。
迴破世天居了,便是,自三界之中消失了。
楚棲看上去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靜靜地抱著師父的衣服望著幺索,眼神澄澈:“我要去破世天居。”
“小七……”幺索上前一步,他想說就算去了,你也很難找到他,但楚棲好像真的不明白迴破世天居是什麼意思,他心頭微微一縮,又將到嘴邊的話吞了下去,道:“如果要去那裏,要先找迴你的本體才有可能。”
“你們準備什麼時候發兵?”
“要看我兄長。”
“那就這幾日吧。”楚棲打定主意,道:“我來打前鋒。”
他轉身,又想到什麼一樣,迴頭看他,語氣禮貌:“可以嗎?”
“我,我會盡量說服兄長。”
楚棲點了點頭,抱著師父的衣服朝住處走。
師父不在了,他要好好保護自己,魔域大能眾多,盡量要與人為善,要好好活到和師父見麵的那一天。
幺索猶豫著跟上他的腳步,悄悄觀察他的表情,道:“小七,你如果不舒服,可以告訴我。”
楚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為什麼要不舒服?”
“你師父……”
“隻是要一段時間不見麵而已,他又不是死了。”
好生天真。
幺索一陣心痛,道:“你說的對,他又不是……隕落了,你們還會見麵的,隻是可能,時間會久一點,你不要,不要胡思亂想。”
楚棲皺了皺眉,道:“我為什麼要胡思亂想?”
“……”小瘋子的腦迴路他是真的搞不懂,不知道是真的相信了師父的話,還是強忍悲傷自欺欺人。但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幺索都覺得十分難過,心中一陣窒息。
“那,你要不要我陪你,喝酒?”
“不要。”楚棲說:“師父會生氣的。”
楚棲又在習慣性地以己度人了,如果他迫於無奈離開了師父,師父要與別人一起單獨飲酒,他一定會生氣的。
幺索有些震驚。
又有些不確定。
楚棲是真的不明白神君去了破世天居代表著什麼嗎?
他忍不住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是為什麼……突然散,突然離開?”
“他給我傳功,不小心傳多了。”楚棲忽然停下了腳步,狐疑道:“傳功傳多了,會導致靈體散盡……”
聲音戛然而止。
這個詞是怎麼出現在他的大腦裏麵的,楚棲不知道,但他的確看到了師父,散盡靈體,魂飛魄散。
他沉默地繼續往前。
幺索心髒緊縮,遲疑地跟上他:“小,小七……”
楚棲一言不發。
他迅速在腦子裏規劃起了未來的事情。
師父不在了,但他說了他要去破世天居,他不會騙自己的,所以,想要找到師父,就一定要去破世天居。
也許師父就藏在那裏,也許師父是在暗示讓自己去殺了天道,然後將他複活。
可要去破世天居,必然繞不過天界,繞不過明澹,繞不過找迴心晶。
那麼,先殺了明澹吧,殺了明澹,再考慮下一步怎麼做。
楚棲迴到住處,直接關上了門,幺索猝不及防被關在門外,差一點被門夾到鼻子。
他擔憂道:“小七,你如果想哭,就哭出……”
“轟——”
一股勁氣自門後傳來,透過門體直接擊在他身上,幺索猝不及防,直接倒飛出去,呲牙咧嘴地捂住了胸口。
聽到他冷冷地道:“滾。”
……這小瘋子,翻臉也太快了。
楚棲盤膝坐在榻上,盯著身邊的白衣看了一會兒,伸手重新疊了一下,疊好再看了一會兒,又拿起來抖開披在了身上。
細白的手指從寬大的袖口露出,楚棲垂眸望著自己的掌紋,呢喃低語:“師父……我會等你的。”
順著人界往上,穿過仙界,神界,九重淩霄,無極太虛,跨過裂雲聖雷之地,白虹不滅之境,再行上九十九萬五千八百裏……
樹下安坐的白衣人陡然張開了眼睛。
他眸色如墨,眉頭微顰,緩緩抬手,輕輕捏了捏眉心。
下一瞬,他的動作忽然頓住。
烏眸轉為金色,徐徐揮袖,一張圖卷緩緩呈現。
不過是捏了個眉心的功夫,下界已經過去數月。
神君走後,魔主暫時駁迴了楚棲準備這幾日就攻上天界的想法,理由是楚棲如今的實戰能力過少,還不能夠打贏明澹。
楚棲什麼都沒有迴答,便重新迴到住處,披著神君留下的衣服耐心修煉。
他一向不管做什麼都能一心一意,執著的模樣總能讓人品出幾分病態,神君的離開不光沒有讓他變得消極,他反而記住了對方那句‘別做傻事’的囑咐,不再輕易發怒,不再隨便挑釁,修煉的時候,也比之前更加認真。
他是真的可以做到心無雜念的人。
楚棲十分認真地修煉了一段時間,沒事兒就帶著陰陽怪器去與魔域的大能交手,贏了得意洋洋,輸了哼哼唧唧,看上去跟以前沒什麼區別。
神君暗嘲,看來自己在他心中也不過如此。
直到他發現楚棲每天迴去都會看上好大一會兒的天,清澈的眼神裏隱隱帶著幾分向往與懷念,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與難過。
金眸微暗。
楚棲修煉了個把月,忽然在某一天晚上做了個夢,夢到神君說想家了。一覺醒來,他默默把床頭擺著的神君的衣物擁在了懷裏,他閉著眼睛,長睫毛微不可察地濕潤了。
楚棲是真的很少哭的,哪怕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師父,他也沒有哭。可不哭,就真的代表他沒有心,不難過了麼?
白衣人緩緩站了起來。
他腳下的雲層忽然自覺地擺成了柔軟的階梯,任由他踩著,徐徐行下。
小東西無知無覺地成為了害死他的罪魁禍首,但小東西什麼都不知道啊,他有什麼錯呢?
瞧他,還因為想他哭鼻子呢。
楚棲很快從衣服裏麵抬起頭,他垂著烏黑的睫毛,把衣服折起來放進乾坤袋,然後下床走了出去。
他前去辭別了魔主,告訴他:“師父想家了,我要帶他迴家。”
魔主神情複雜。
楚棲身上有一種很離奇的特質,初見的時候可能會因為他的惡毒與陰狠想要欺負他,但相處久了,就會被他身上那一股純粹的天真吸引,甚至會覺得他殘忍的時候,也是可愛的,當然前提是被殘忍對待的人不是自己。
……一定是天道給他下了降頭。
魔主板了板臉,道:“你一個人,可以麼?讓幺索陪你?”
“不。”楚棲說:“師父陪我。”
“你師父隻剩一件衣服了。”
楚棲的眼神頓時變得直勾勾的,隱約滲著些森森鬼氣:“師父,會在破世天居,看著我的。”
“……”令人心疼的小家夥。
很難開口告訴他你師父其實就是死了,什麼破世天居,那不過是騙三歲小孩的鬼話。
可楚棲跟他相比起來,說是三歲小孩也沒區別了。
魔主揮了揮手,放他離開。楚棲頭也不迴地走了,一直到了出口處,才有烏凡匆匆騎著妖獸跑來送給了他一個小包裹:“喏,二公子給你準備的,一些吃的,還有一些逃跑的符籙,比你自己畫的要好點,免得你又惹到了什麼不該惹的人,跑不掉。”
楚棲接了過來,道:“謝謝。”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被他記住了人情,總歸謝人的時候沒聽出來他真有多感激。
“真行……”沒心沒肺的東西。
神君一邊往下,一邊暗想,這些人都不懂他的小東西,固然他看上去沒心沒肺,可其實好壞皆是記在心裏的,他心中有一桿秤,你隻要往上麵放了東西,隻要有機會,他定是會還的。
他的小東西出了魔域,一路朝神殿而去,路過曾經囚禁神君的那個小鎮子,他停下來住了一日,要的還是那個房間。
小二很不好意思地告訴他:“那位房間已經有客人提前訂了。”
楚棲語氣淡淡:“把他趕走,讓我住。”
“這,恐怕不好吧?”
楚棲反手震碎了一把椅子,望著小二僵硬的臉,定定道:“把他找過來,我來會會。”
神君想,沒有直接弄出人命,是個有長進的好孩子。
然後楚棲在一眾驚恐的視線裏,堂而皇之地住進了那間房裏。
下午,提前訂好房間的客人前來與他對峙,雙方相對,那房客黑著臉問:“你先,還是我先?”
楚棲禮貌地說:“你先。”
神君露出了寬慰的笑容,小東西還懂得禮讓了,有訴求本就該這樣商量著來才是。
房客口若懸河,講了一堆什麼叫先來後到。
楚棲沒吭聲。
房客問他:“你有什麼好說的?”
“輪到我了?”
“對。”
楚棲袖中垂下長善,長鞭揮出,一把卷起房客的脖子,直接狠狠一拽,將人甩進了巨大的水缸。
房客頭朝下入水,半天沒爬出來,圍觀的人群終於迴神,七手八腳地把人拽了出來,紛紛不可思議地盯著他。
房客嗆了好幾口水,大怒:“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要住就住。”楚棲慢吞吞地說:“跟你講勞什子的道理。”
或許是想到神君的教誨,他還是認真地補了一句:“但你說,我會聽的。”
就是字麵上的聽。
踩著雲梯的白衣人腳下一僵。
……終究還是錯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