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雲聖雷紅澄色調交錯,在重重雷火之中,白衣人飛速穿過。
然而上界與下界時間流速不同,上麵一刻鍾,就抵得上下方上百日,他自火中穿過,楚棲的時間也在飛速推進。
他今日大意,受了不輕的傷。
撐起身體,尋了一個山洞爬進去,耐下性子開始療傷。
但師父的麵孔不斷地在心中浮現,楚棲根本無法凝聚精力。他想到了在師父為自己助修之時,曾經有一股力量試圖與自己抗衡,他沒有想過,那是師父在準備強行中斷助修。
師父是被他殺死的。
師父是被他,強行抽幹了所有的修為。
修為散盡,就是死了。
迴破世天居,就是死了。
他心潮不穩,無窮黑氣狂收狂放,洞中時而陰鷙黑暗密不透風,時而陽光照耀一片祥和,直到黑氣忽然自身前朝四周炸開。
楚棲的心緒瞬間安穩了下來。
他想通了。
如果師父死了,他就去殺了明澹,登上烈雲聖雷,捅破那裏的天,將無數雷火引下,讓三界跟著陪葬。然後殺了天道,將萬事萬物揉成一團,再挨個重塑。
楚棲療好了傷,再開眼時,已經不知今夕何夕。黑氣盡數內斂,他眼珠漆黑,整個人都變得濕漉漉的,靈魂像是浸滿了水。
他徐徐行出山洞,赤腳踩在枯黑的土地上,抬眼去看,隻見周圍樹木凋零,花草枯死,一片蕭條景象。
是被他體內藏著的巨大怨氣怨念所形成的黑氣腐蝕過了。
他扯了一下衣服,發覺原本合身的衣擺已經蓋不住腳踝,他長高了。
這一次修心之行長路漫漫,靜坐不知年月,也許,世間已經過去了幾年。
他沒有再迴神殿,而是前去了魔域。
所過之處,如烈火蔓延,土地焦黃,草木枯死,野兔來不及逃竄,就直接癱在地上,一動不動。
楚棲眸子淡淡。
他連師父都能殺,其餘的螻蟻,又算得上什麼呢。
自上往下來看,怨氣正在以楚棲為圓心,飛速地在人間蔓延,有怨氣之人皆被感染,如發病的屠夫一般陰森森地向身邊人舉起了屠刀。
政客們撕下了虛偽的假麵,貪婪之色盡顯,奴隸們將常年欺壓之下的隱忍拋棄,被主人淩虐的丫鬟抓起了剪刀,被主子責打的小廝撿起了石頭,最底層的貧工舉起了火把……
人間飛速失去秩序,變成一團亂麻。
這才是人生。
怨氣所過之處,煉獄般的長場景皆被楚棲的靈識捕捉到。
為什麼要忍。
他對握緊剪刀的丫鬟說:殺了他。
他對撿起石頭的小廝說:把他的頭砸爛。
他對常年處於壓迫之中的底層貧工說:把一切都燒毀吧。
複仇啊。
殺戮啊。
死就死了。
猶如魔鬼在世,他漆黑的眸子無聲地張大,帶著濃鬱的惡意,低低地蠱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這樣活著,還能算活著麼?
怨恨啊。
憑什麼怨恨就是為人所不齒,憑什麼受盡欺淩的人要惶惶不可終日,憑什麼施暴者就可以大搖大擺地享受一切。
師父,你看,這就是你的三界。
不隻是我一個人有怨氣啊,不隻是我一個人,感到憤怒,想要撕毀一切。
這世上,有無數個楚棲,無數個明澹。我們之間注定會有一場戰爭,一場會將你認為的無辜卷入進來的,絞肉機一樣的戰爭。
所有人都會在這場戰爭中粉碎,血肉成漿。
師父,你看到了嗎?你怕不怕?
那你,是不是願意出來見我了?
……
楚棲來到了魔域。
最後一次朝天看了一眼。
如果師父看到了,不會不阻止他的。
沒有阻止,那就是死掉了。
死掉了啊。
他行入了魔域,有敏銳者出於本能在畏懼他,也有人依舊貪婪地凝望他,這一次,楚棲沒有忍受。
他直接伸手,掏出了對方的眼珠,任其在空氣中被魔火吞噬。
蕭條的街道上,妖魔紛紛露出恐懼的神情,四散躲避,躲在暗處探頭張望。
“楚棲,你去哪兒了?迴一趟神殿,居然要幾年?”幺索匆匆迎上來,道:“你知不知道,人間發生了一場巨變,一股不知名的魔氣正在……”
他看清了楚棲的臉。
楚棲的麵容長開了許多,失去了那一點微微的稚氣,透亮的眼珠裏帶著天真與不自知的癲狂。
他說:“我迴來了,我們殺上天界吧。”
幺索後退了兩步,心跳加速:“你,你怎麼了?”
“師父死了。”楚棲自他身前飄過,眼神漫過深深地思念:“我把他殺了,他的一切就在我的身體裏,我的靈魂上……”
“我要帶他,看一場花開花落。”
人世血花怒放。
楚棲又想起了什麼,細細的眉毛輕輕地耷拉下來,他哀哀地道:“他死了啊,我總是要,吊唁一下的。”
所以,我準備了一場盛大的吊唁,用三界的鮮血,淋在他未知的墳頭。
師父那樣的人,都留不住的三界,還要來何用呢?
人世千變萬化,天界也不過隻是過了幾日,再往上去,甚至不過是過了幾個時辰,幾刻鍾。
白影穿過了無極太虛。
再去看楚棲的時候,對方已經換上紅衣,帶著了百萬魔族,殺到了天界正門前。
守門天將警惕上前:“來者何……”
怪器旋轉著切開了他的脖子,並擦過了另一名天兵的喉嚨。
楚棲重新捏迴怪器,身側臨淵眉頭微顫,五指收縮。
楚棲本就瘋癲,如今丟了師父,瘋的簡直臻至化境,他如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稍微有點眼色的人,幾乎都不敢跟他唱反調。
楚棲站直身體,精致絕倫的麵容帶著點點笑意,長身玉立,柔聲道:“好了,我們可以進去了。”
臨淵沉聲道:“隻怕仍有結界。”
“那你們便跟著我。”
臨淵不語,楚棲上前一步,後方忽然有魔域長老語氣鬱鬱:“楚公子,一言不合便開殺戒,是否有些不……”
又是未盡之言。
周圍瞬間一陣極其輕微的躁動。
“不要忤逆我。”楚棲把玩著在手中變換形狀的怪器,偏頭來看臨淵,帶著意有所指地威脅,甜甜地笑著:“不然我就把你殺了。”
臨淵:“……”
我這麼聽話你威脅我幹什麼?
但他也清楚,自己是魔域的領頭人,楚棲這話就等於在威脅整個魔域。
但楚棲積累了上萬年的怨氣,實在是令人無法小瞧,如果他是厲鬼,那隻怕需要司道親臨,才能收了。
楚棲飛身,怪器化為長刀,狠狠劈開了天門結界。
這一舉動成功將所有神仙驚動,眾人紛紛出門。
楚棲已經舉著長刀率先殺入,他看著邪性極了,長驅直入,目光四下掃過,仿佛在尋找什麼東西。
所有詢問他是誰的人,皆來不及說完便被一刀斬殺。
仿佛是這些活著的人影響了他尋找什麼人的速度,不想多說,反正隻要把站著的全殺了,留下的必定是他要找的那個。
幺索眼睛發紅,代替他問出:“明澹在何處?!讓他出來!!!”
臨淵嗬斥:“管他做什麼,皆殺了就是。”
他自然也是有私心的,好不容易攻上天界,說不準日後便可脫離魔域,找明澹已經不再是重中之重,占領天界才是當務之急。
“明澹帝君不在天界!”
正在與楚棲交手的老神仙狼狽躲竄,他不認得楚棲,卻是認得怪器,一邊喘息,一邊道:“他前幾日出門,便一直未歸。”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前幾日,便是他與司惡共殺楚棲那日。
“他若不來。”楚棲開口,幽幽道:“我就把你們全殺了。”
怪器陡然如怪物吐信般生長,眨眼便纏住了老神仙的脖子,楚棲毫不留情地狠狠一甩袖子,隻這一下,就可以將對方的脖骨扭斷……
一道聲音豁然傳來:“楚小七!”
楚棲抬眼望去,枯鴻醫仙子上方疾行而來,那白衣飄飄之姿,在一瞬間讓楚棲感到了熟悉。
隻一愣神的功夫,枯鴻已經將老神仙救過,一掌擊在他的胸口。他行醫救人,醫術了得,功力卻並不高深,楚棲緊緊半退一步,便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枯鴻護住身後眾人,神色匪夷所思:“你在做什麼?”
“我找明澹。”楚棲想了想,又道:“還有你。”
“你要找我,盡管喊青水過來,帶著那魔頭來這裏是何意?!”
臨淵瞇眼冷笑:“自然是來攻城奪地。”
楚棲沒有理會他的屁話,他收斂起了滿身的狠佞,態度看上去恭敬了一些:“醫仙莫惱,我想問清楚,關於我師父的事情。”
“你就準備這樣問?”
身後殺伐之聲不斷,楚棲也覺得混亂,他豁然抬袖,赤紅大袖向後卷起,寬袖輕飄飄地帶起無量神力,後方人豁然仰倒,幺索後退了幾步,臨淵則微微後仰腳尖,勉強站穩。
一片寂靜之中,楚棲輕緩道:“安靜。”
臨淵危險地去看枯鴻,枯鴻也未曾想到楚棲居然這麼給自己麵子,他抿唇,躲過了魔主陰森的視線,道:“你讓他們先不要動手,我們去那邊說。”
楚棲便道:“原地休息。”
魔域眾人張大了眼睛,他們殺的正興起,說原地休息就原地休息?你在說什麼屁話?
但無人敢把心裏話說出來。
魔主森著臉,大步移到一旁,抱劍而立。
楚棲跟著枯鴻來到了一處天柱旁,態度端恭,沒有半分不敬,與方才邪惡之狀判若兩人,。
枯鴻神情複雜:“你為何這般給我麵子?”
“我說過。”楚棲垂著睫毛,輕聲道:“我會永遠記住醫仙的恩情。”
“那你能不能放過天界?”
“我隻要明澹的命。”
“帝君真的不在天界!”
“那就把他叫迴來。”
“若叫不迴來呢?”
“那就勞煩天界諸位,去死一死了。”
“……你簡直,簡直狂妄!!”
楚棲眨了眨眼睛,道:“我不會殺醫仙的。”
“他們皆是我的同僚!”
楚棲聽不懂,他道:“別人的死活,與你何幹?”
“若有人要殺你師父,你也會說與你何幹麼?”
“小七隻有一個師父。”
“但我有許多同僚,他們的重要性就像你師父對你。”是誇張了,但枯鴻意識到,不這樣說,楚棲是不理解的。
楚棲想一會兒,道:“可是師父死了。”
枯鴻唿吸一窒,望著他漆黑通透的眸子,嘴唇蠕動。楚棲道:“我隻有一個師父,師父死了,我還好好的,那你死幾個同僚,又算得上什麼呢?”
“……你怎麼就是不懂呢?”
楚棲也並不想懂,他道:“師父為我種靈,為我替受,可是真的?”
“是。”
“師父被我所殺,可是真的?”
“我看過天鏡……”枯鴻道:“但這件事不怪你,我相信你師父也不會怪你。”
楚棲的眼中忽然落下了淚。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枯鴻,臉龐的淚水匯聚到下巴,他道:“如果我去破世天居,還能找到他麼?”
“……沒有可能了,小七,你應該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好。”楚棲說:“多謝醫仙,我知道了。”
他轉身,卻被喊住:“楚棲!”
楚棲站了片刻,清楚了他的訴求,抬步走迴,淡淡道:“我給你們一天時間,派人下去找他,如果找不到,那就一起去見我師父。”
“不用找了。”
身後傳來動靜,白袍帝君緩緩行來,他麵無表情地望著楚棲,道:“我早就知道,你要入魔,如今人間已成煉獄,楚棲,你當如何償還此罪?”
還什麼罪?!
“他的頭是我的。”
楚棲看也沒看臨淵一眼,抬步走出。
怪器化為長刀,楚棲猛地騰空而起,長發狂舞,狠狠衝著明澹劈了上去,兩人頓時交戰在一處。
空中紅白兩個人影飄忽,每次人們剛剛在一側聽到撞擊的劍聲,便發覺兩個人已經變換到了另一側的位置,兩人皆出手如電。
楚棲眼神陰狠毒辣,每一招都衝著對方致命的地方而去,明澹神色森鬱,不得不用心應對。
但楚棲夾帶著上萬年的怨氣前來複仇,戾氣難消,又帶著拚盡一切不畏生死的氣勢,兩人打的昏天暗地,楚棲長發陡然被削去一縷,但他也割傷了明澹的手臂。
明澹忽然朝一側逃去,瞬間遠離了人群。楚棲緊追不舍,怪器化為長鞭,卷住了他的腳踝,明澹被驀然拉了迴去,他作戰經驗豐富,在順著鞭子的力道被拉迴的時候,忽然反手,楚棲避開了這一掌,身體閃向一旁,再次向前,卻陡然後退一步。
明澹旋身,款款自上方落下,他看著被囚禁在方寸之地的楚棲,道:“此乃一方電牢,專為你這種怨氣纏身的厲鬼所鑄,你若擅動,必渾身焦黑。”
楚棲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明澹其實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但他不得不強撐著。
楚棲掌心接觸到了結界,上方瞬間雷電閃爍,他掌心灼出一陣劇痛,楚棲臉色發白,無邊黑氣暴漲,漆黑眼珠越發溢出森森鬼氣,長發瘋狂舞動——
“啊啊啊啊啊——!”
他仿佛不知疼痛,使勁渾身的力氣,拿怪器重重一擊,電牢瞬間化為粉碎。
他飛身,怪器化為長劍,直直刺向明澹。唇間鮮血將潔白牙齒染的通紅,呲牙衝過來的時候,麵容猙獰可怖,齒間仿佛剛剛吃過生肉。
明澹瞳孔收縮,驀然祭出一塊透明晶體,攔在身前心髒位置,一邊被楚棲逼得後退,一邊喝道:“這便是天道心晶,楚棲,如果你仍想活下去,與天地同壽……”
他喉間氣血湧動,嘴角溢出血絲,道:“必需要此物。否則,以你的特殊身世,就算脫離心晶,也必受影響,它碎你碎,死無葬身!”
他終於退無可退,楚棲的長劍毫無顧忌地朝心晶刺去。
上方忽然雷聲滾動,一個熟悉無比的聲音傳來:“楚棲,不要——”
該死的幻覺。
明澹以為,這樣的把戲,能騙他兩次麼?
一陣水晶碎裂的聲音。
清脆的猶如空穀清泉丁璫,又如翡翠跌在珠玉之間。
心晶四分五裂。
楚棲將長劍擊碎了心晶,直直送入了明澹的心髒。
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渾身都仿佛被活生生地撕裂,瓷白容顏在一瞬間龜裂出扭曲的痕跡。
楚棲看著明澹震慟的神情,嘴角緩緩上揚。
明澹忽然笑了開。
他的眼中逐漸溢出一抹淡淡的滿足。
漾月……你終於,願意與我,在一起了。
白衣人影從天而降。
當他落下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十分緩慢。
他的目光落在分裂的心晶上,再看到楚棲臉上撕開的痕跡,嘴唇微顫。
心晶正在用肉眼看不到的速度朝四周散落,也許需要上千年,才能降落在地麵。
一側仙池裏的芙蓉花尖,一滴水正在滴落,明明相隔池水不過半尺,但因為受到上界來人的影響,它可能也需要上千年,才能落在水中。
神君緩緩行來。
他耐心地將心晶分裂的所有碎痕,包括迸濺的一點點碎碎的小冰晶,都收集了起來。
然後他將咧開嘴角,靜止的猶如死寂的娃娃一樣的楚棲抱了起來,擁起來來到人間,坐在了一顆巨大的樹下。
他清楚這裏的時間會流逝的更慢,加上他神力的影響,還可以再慢上一些。
他撫了撫楚棲臉上的裂紋。
然後拿起心晶的碎片,在他心髒處拚接,以神力焊接。
他有無限長的時間,可以用來修複,他的小東西。
他掌握著比這裏的所有人,都快上無數倍的時間,所以,破裂的速度,一定趕不上他修複的速度。
但楚棲怎麼說話呢?
楚棲忽然感覺自己看到了神君。
這一眼,忽然便被拉的無限長。
他先是看到了神君的肩膀,然後是神君的烏黑長發,再然後是神君的側臉曲線,一點一點,終於與神君的眼神對上。
而在神君而時間維度裏,他專注於心晶的修複,再抬頭的時候,才發現楚棲的眼珠似乎在朝自己移動。
他靜靜地與楚棲對視,不敢收迴視線。
他知道,想要在自己的時間維度裏,完成楚棲時間維度裏的對視,需要至少上百年的時間。
他要看上楚棲上千年,才能讓楚棲確定上那一眼。
他要用上再上千年的時間,才能讓楚棲聽清楚他的聲音:“師父迴來了。”
這注定是,最難熬的一千年。
也注定是,最浪漫的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