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 你不要我了嗎？”繼國緣一幾乎絕望的聲音透過水鏡穿了出來。


    這讓安倍晴明毫不掩飾地發出了一聲嗤笑，這一聲似乎徹底引出了他的笑意，唇角的笑容越來越大, 最後甚至笑得連胸膛都在微微顫動。


    “真是有趣啊，修。”安倍晴明一邊笑著，一邊在星野修吾的耳邊說道。他將下巴抵在了星野修吾的肩頭, 毫無溫度的唿吸拂在他的臉上, 激起了一小片雞皮疙瘩。


    “這樣的發展，就算是我也沒有料想到啊。”


    星野修吾沒有說話，他微微皺著眉頭，強忍著內心泛起的排斥感, 將注意力集中到幻境中的緣一身上。


    說實話, 幻境之中的發展，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晴明說，這幻境將會具現人心中最為恐懼之事，而對於緣一來說……


    這個答案實在是太過顯而易見。


    緣一最害怕的事情, 是失去他。


    因為害怕失去, 所以才會執著於“告別”, 因為害怕失去，所以才會在幻覺中以為自己還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也正是因為這種執念, 才讓他在這世間遊蕩了幾百年, 直到等來這既是初遇、又是重逢的再次相見。


    從年幼開始，緣一就失去過各種各樣的東西, 所有的溫暖都是短暫的，直到最後一無所有地死去。而如今緣一與這世間唯一的聯係就是自己，這份聯係, 既讓他有所歸處，又讓他患得患失。


    就好像是係在懸崖邊上的一根蛛絲，他緊緊地握在手裏，又隨時隨地擔心這蛛絲會斷裂。


    小心翼翼到讓人覺得心疼。


    這一點，星野修吾早就有所察覺，所以他盡可能地滿足緣一，希望能通過行動告訴他——就算是蛛絲，他握在手裏的這一根，也比這世間任何東西都要堅韌。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緣一陷入到了幻境之中，絲毫沒有任何清醒的跡象。


    星野修吾說不出來自己是什麼心情。


    他一邊因為緣一未曾徹底相信他而心生惱意，又一邊因為他的痛苦掙紮而心疼不已。


    幻境中的場景發生了變換。


    “星野修吾”沒有迴答繼國緣一的問題，而這樣的反應卻讓繼國緣一一瞬間如同處於冰天雪地之中，凍得遍體生寒。


    他顫抖著跪倒在地，伸出手將那被隨意丟棄到一邊的耳飾撿了迴來，深深地埋下頭，發出了一聲像是哭泣一般的嗚咽。


    就好像是被主人遺棄了的狗狗，就算可憐兮兮地衝著主人搖著尾巴，但是曾經的主人卻再也不會迴頭看他一眼，再也不會過來摸摸它的頭，說永遠也不會丟下它。


    繼國緣一肉眼可見地頹靡了下來。


    他並沒有離開，隻是沉默地將耳飾收了起來，一直守在“星野修吾”的身邊。


    每當“星野修吾”將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就肉眼可見地眼前一亮，而在發現對方隻是隨隨便便地掃了一眼、視線根本沒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自己隻是一粒灰塵一般根本不值得入眼……他又會陷入到更深的絕望之中無法自拔。


    但是就算是如此，他也不肯離開。


    再這樣下去，緣一永遠也無法從幻境中醒來。


    星野修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將這一口濁氣唿了出去。他看了一眼身側神色興味的安倍晴明，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晴明，把幻境解開吧。”


    “為什麼不繼續看看呢？”安倍晴明柔聲說道，“明明是修你想要看的，不是嗎？”


    他唇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一雙純黑的眼中仿佛凝聚著世間所有的黑暗，“你說，如果繼續下去的話，他會不會徹底將幻境當做是真實的，甚至連精神都徹底崩潰呢？”


    說到這裏，他身邊纏繞著的瘴氣更是變得越發濃鬱了幾分，張牙舞爪地四處擴散，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


    “……”星野修吾的指尖幾不可見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是最壞的結果。


    陷入幻境之中的人，如果一直都無法醒來，精神終有一日會承受不住這徹骨的恐懼，最後崩潰成了瘋子。


    “——你到底怎麼樣，才肯解除幻境？”


    安倍晴明但笑不語。


    他漫不經心地抬起手指了指水鏡，“我們繼續看下去，不好嗎？如此精彩的劇本，錯過的話，豈不是太過可惜。”


    星野修吾閉了閉眼。


    這邊不過這短短幾句話的交談，幻境中卻不知過了多久。


    繼國緣一的神色頹然、形容狼狽，已然完全看不出來平日裏的模樣，整個人看起來毫無生機。


    他又開始頻繁地看到星野修吾的幻覺，這樣的“劇情”讓安倍晴明更是興趣迭生，而對於陷在雙重幻覺的繼國緣一來說，這無非是加劇了他的痛苦。


    他開始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星野修吾”，卻沒有想到，不論哪個都是虛假的、並不存在的。


    “解除幻境，晴明，你快解除它——”星野修吾聽到自己的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他緊緊地盯著水鏡之中的緣一，生怕下一秒就看到緣一徹底崩潰的模樣。


    他試圖掙脫纏繞在自己身上的瘴氣，但是這樣的舉動明顯地讓安倍晴明心中生起了不滿，星野修吾隻覺得這瘴氣將自己勒得更緊，緊到幾乎要陷入到他的身體裏去。


    這樣下去不行。


    星野修吾低聲念了一句咒語，隻見一道白光自他的身上閃過，那些瘴氣瞬間嘶叫著從他的身上退開，唯恐避之不及地往後縮了縮。


    “看來你已經可以熟練地運用我給你的靈力了，”安倍晴明並不意外地看著這一幕，他好以整暇地笑著，目光憂傷地看著眼前的青年：“你要用它來對付我嗎，修。”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當然不會選擇這樣做。”星野修吾緩緩地說道，純白的靈力自他的指尖開始凝結，這股靈力，讓瘴氣都為之退避，因為哪怕是稍微接近了幾分，就會徹底被這靈力所淨化。


    這樣的舉動，讓安倍晴明臉上閃過輕微的痛楚。


    這些瘴氣與他的複生息息相關，星野修吾淨化瘴氣的舉動會直接對他造成傷害——雖然還遠遠不到致命的地步。


    “萬不得已？”安倍晴明重複了一遍他剛剛說的話，唇邊浮現出嘲諷的笑容：“你的萬不得已，就是那個廢物在幻境之中掙紮著無法醒來嗎？”


    他深深地看著星野修吾，一字一頓地問道：“為了那個家夥，你要——殺了我嗎？”


    “就算是我自己死去，我也不願看著你在我麵前失去生命——而你現在，卻要為了另一個男人殺了我嗎？”


    他身上漫延出越來越多的黑色瘴氣，那些瘴氣聚集在他的身邊，形成宛如深淵般的漩渦，常人完全無法靠近他半步。


    隻要靠近，就會墜入其中，然後永遠也無法從深淵之中逃離。


    “可是，你根本不是「安倍晴明」。”


    星野修吾非常清楚——從他一開始進入到這裏、見到“安倍晴明”的時候，他就明白了這一點。


    以生死之理為代價賦予他永生的晴明，根本不具有被「複活」的條件。


    被血之契約所召喚、“複活”的，隻是晴明留在這世間的一抹執念，這抹執念從一開始就已經被瘴氣與惡意所汙染，他眼前這個家夥，不過是一個占有了晴明記憶的怪物罷了。


    ……隻不過，他終究還是頂著晴明的殼子，再加上，不知緣一到底身在何處，才讓星野修吾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對他出手。


    聽到他這麼說，“安倍晴明”的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他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仿佛第一次將他放在了眼裏。


    “看來，我說對了，是嗎？”見他如此反應，星野修吾掩唇咳了一聲，苦笑著說道。


    “沒想到，竟然被你看出來了。”“安倍晴明”發出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怪笑聲，“鏖地藏那個廢物，根本沒有召喚出來真正的‘安倍晴明’，不過，就算隻是一抹執念，也足以讓我凝聚成實體——傳說中的大陰陽師，果然不愧如此。”


    他是這世間一切惡念的集合，周圍這些瘴氣，其實才是他的本體。


    他望向星野修吾的目光終於露出了不再掩飾的垂涎之意，貪婪地舔了舔唇角：“若是能夠和繼承了‘安倍晴明’力量的你融為一體的話，肯定會讓我變得更強。”


    “你用晴明的樣貌，做出這樣的表情，真讓我作嘔。”星野修吾握緊了手裏的刀柄，眼底漸漸地浮現出了決絕之色。


    “不說我現在還頂著‘安倍晴明’的模樣，更何況，如果殺了我的話，你的小情人可就永遠陷在幻境中無法醒來了喲。”“安倍晴明”語氣中的惡意幾乎要滿溢出來，“就算是這樣，你也要對我出手嗎？”


    話正說著，那些飛揚著的瘴氣已然凝聚成觸手的形狀，朝著星野修吾的方向圍攻而來！


    星野修吾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水鏡的方向。


    水鏡之中，繼國緣一依舊沉浸在幻境之中，毫無蘇醒過來的跡象。


    “……我相信，在我殺掉你之前，”他收迴視線，重新將注意力放到了眼前這個怪物身上，“緣一他肯定能夠從幻境中醒來。”


    “我相信他，能夠做到這一點。”


    他揚起刀，雪亮的刀光如同月色下飄揚落下的雪花，而刀光所過之處，重重瘴氣都被這刀風斬斷，完全無法阻攔他一絲一毫。


    發現自己完全低估了星野修吾本身實力的“安倍晴明”，這下終於沒有閑情逸致去關心幻境之中的繼國緣一了。


    他幾乎用盡了渾身解數，才得以勉強應對星野修吾的攻勢，那帶著淨化之力的刀劍比他想象中還要難以應對，不過是短瞬間，竟然就在戰鬥中處於下風了。


    “等、等一下——！”他氣急敗壞地喊道，神色間難掩狼狽，“我把那個家夥從幻境中放出來！作、作為交換，你不能殺我！”


    星野修吾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完全不為所動。


    “我也不用‘安倍晴明’的樣子了！”它聲音顫抖地說道，語氣中充滿了恐懼，一邊說著，眼前的“安倍晴明”終於徹底化作了一團漆黑的瘴氣，隻是這團瘴氣比起周圍其他的瘴氣都要濃厚一些。


    它瑟瑟發抖地將自己團成了一團，盡可能地放低了自己在星野修吾麵前的存在感，姿態卑微地說道：“你說什麼我都按你說的去做，隻要你不要淨化我——”


    星野修吾微微挑了挑眉，他垂下眼看著身前瑟縮的黑團子，似乎正在思考它所說的交易的可行性。


    “我也可以把‘安倍晴明’的執念吐出來！”黑團子幾乎要急出一腦袋汗來——如果它有的話。


    生怕星野修吾不相信它，隻見它撐開了一道口子，就像是張開了嘴一般，從裏麵吐出來了一團仿佛霧氣一般朦朧的光球。


    那光球輕飄飄地停在半空中，帶著柔和的光芒，隻需一眼望去，便能夠感受到其中的溫暖之意，那是和黑團子的瘴氣截然不同的東西。


    星野修吾的神色放鬆了一些。他朝著光球伸出手，那光球像是受到了什麼牽引一般，慢慢地朝著他的方向飄了過來，它似乎並沒有什麼意識，繞著星野修吾的指尖轉了個圈，看起來頗為可愛。


    泛著柔和霧氣的光球緩緩地散開。


    它慢慢地在星野修吾的麵前凝聚成虛無的人型。


    黑發黑瞳的陰陽師麵帶笑意地看著他，眼中的情意就算是跨越了千年，也未曾削減半分。


    “修……”虛影之中的安倍晴明出聲喚道。


    他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讓人聽不真切，又似乎近在咫尺，仿佛直接落在耳邊，任誰也無法忽視其中深刻的情感。


    星野修吾情不自禁地朝著他走了一步。


    黑團子見此場景，飛快地竄到了星野修吾的攻擊範圍之外，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體，試圖逃出生天。


    虛影之中的安倍晴明朝著星野修吾伸出了手，而這一次，星野修吾並沒有閃躲遲疑，任由對方將自己虛虛地攬在了懷中。


    “我已經無法觸碰你了呢，修。”安倍晴明用著遺憾的語氣說道。


    星野修吾沒有說話，而虛抱著他的安倍晴明卻露出了錯愕的神色。


    “你以為——我會被你的小把戲欺騙過去嗎？”


    星野修吾閉了閉眼，就算是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虛假的幻境，還是不敢去看他臉上的神色，而他的手中凝結著一道以靈力形成的刀刃，深深地刺入到了安倍晴明的胸口之中。


    “你為什麼能夠分辨出來——？！”這一刀明明是刺在了安倍晴明的虛影之上，黑團子的身上卻像是被灼燒一般冒出了白煙，不過是短瞬間就被淨化了許多，肉眼可見地變得小了一圈。


    “啊啊啊啊啊可惡！！！”黑團子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它的聲音嘶啞尖銳，充滿了不甘的怨憤，“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它兇惡地看著眼前的星野修吾，威脅道：“快住手！你再不住手的話，我現在就毀掉那個幻境，讓你的小情人直接死在裏麵！”


    而他話音未落，隻見一道泛著緋紅之色的刀光自它的體內撕裂而出——一直被困在幻境之中的繼國緣一，終於靠著自己，從虛假的幻境中清醒了過來。


    “星野！”神色略有些慌亂的繼國緣一，在看到星野修吾的身影之時，終於放下了心來，“你沒事吧！”


    “你怎麼可能從幻境中醒來！”黑團子不敢置信地大喊道，同時也打斷了星野修吾想要說的話。


    突然從幻境中醒來的繼國緣一大大地出乎了它的意料，作為這世間所有惡意與欲念的集合體，它自然知道什麼能夠徹底摧毀一個人，所以才能夠創造出那樣的幻境。


    星野修吾也就罷了，這個家夥為什麼也能從幻境中清醒？明明隻差一點，隻差一點就能夠徹底摧毀他的精神……


    繼國緣一看了它一眼，便大概地知道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臉上浮現出幾分赧色，又極為小聲地喊了一聲星野。


    星野修吾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先解決掉這個東西再說。”


    黑團子這次終於知道自己大勢已去，在星野修吾和繼國緣一的合力追擊之下，它很快就不敵落敗，被星野修吾困在了陣法之中，被淨化地徹徹底底、幹幹淨淨。


    就算到最後，它也沒有弄明白，到底為什麼繼國緣一也從幻境中蘇醒了過來。


    伴隨著黑團子的消失，籠罩在這裏的瘴氣終於也開始消散，所有的陰沉與黑暗都被明媚的日光所驅散，周圍也都開始逐漸地恢複了生機。


    “……星野。”繼國緣一走到星野修吾的身邊，小心翼翼地伸手，試探著拉了拉他的手。


    可憐兮兮的模樣，就好像是在撒嬌的狗狗，有一下沒一下地用尾巴在主人的身上掃來掃去。


    星野修吾輕輕地哼了一聲，算是默許了他的動作，嘴上卻刨根問底地問道：“怎麼就從幻境中醒來了？我還以為你要一輩子都醒不過來呢。”


    這話說得實在是陰陽怪氣，完全不像他的風格，而不知道怎麼就脫口而出，根本不經大腦思考。


    “……因為我想到了真正的星野。”繼國緣一誠實地說道。


    他暗紅的眼瞳在陽光下閃過流光，完全沒有在幻境之中的痛苦之色。


    “哪怕是相隔千裏之外、哪怕是承受時空排斥之苦，也要趕去和我再見一麵的星野，根本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所以他醒了過來。


    所幸，此時眼前所見，即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