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間,神外二科的醫(yī)生迴家的迴家,去餐廳的去餐廳,隻有兩個醫(yī)生留在值班室坐班,整個病區(qū)悄然而安靜。
“你可真狠得下心啊……”林傑口吻悠悠:“不是說了不能讓他產生大的情緒波動?你這工具人不盡責!”
付宇崢沉默片刻,隻覺得荒唐:“你是說,為了配合治療,所以要接受他的表白,明戀對象直接拿過‘男朋友’的劇本,接著演?”
林傑噎了一下,也意外地沉默下來。
他和付宇崢是舊時好友,當年他公派去莫斯科國立醫(yī)科大學進修,偶遇馬上就要博士畢業(yè)迴國的付宇崢,到現(xiàn)在兩人成為同事,對於付醫(yī)生這個人,他還算得上了解一二。
就這一句話,他便洞悉了付宇崢的潛臺詞。
仉南病著,但是他卻是清醒的。
若是現(xiàn)在真的點頭答應了,哪怕是為了患者康複,等到仉南真的痊愈那一天,恐怕會更加不知如何自處。
兩人無話,過幾秒,付宇崢忽然說:“而且,我昨天看了劇本了!
林傑:“啊?”
付宇崢歎了口氣,臉色難得顯露出幾分艱難來:“就他畫的那部漫畫,《初見時最愛你》,我昨晚看了!
林傑:“……”
太玄妙了,付醫(yī)生這種鋼鐵直男,居然也會有深夜看腐漫的經曆,林醫(yī)生頓時被他的醫(yī)者仁心所感動,直言道:“我要收迴剛才的吐槽,做醫(yī)生,論演戲,沒人比你更盡職盡責了!”
付宇崢將手中快要皺幹的酒精濕巾扔進廢料桶,沒接這句玩笑,隻是略顯疑惑:“這本漫畫沒什麼太大的情節(jié)起伏,美院在校大學生對初見的醫(yī)生一見鍾情,酸酸甜甜談戀愛,最後皆大歡喜,不過……”
林傑:“不過什麼?”
付宇崢歎氣,說:“前十幾話,主角……也就是司澤涵,表白也是被拒絕過的。”
林傑微微睜大了眼睛:“所以?”
付宇崢十指交握,找了個略微放鬆的姿勢靠山椅背:“所以,我是按照劇情節(jié)奏來搭戲的,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林傑自顧消化了一下他話中的信息,無奈道:“問題可能就在於,對方有隨時改劇本的特權啊……”
患妄想癥類精神疾病的患者,意識中所臆想出的片段情節(jié)、人物關係,可能會有原型,但是他們的思維邏輯卻不受控製,一切聯(lián)想和情緒變化隻以自己的感官為出發(fā)點,換言之,對於這類病人而言,其實際並不存在什麼製式的、一成不變的劇本。
“現(xiàn)在他對自己和你的人物身份、關係存在認知誤區(qū),但並代表,你可以按照原有的漫畫劇情,按部就班地實操發(fā)展……”
付宇崢:“……”
懂了,就是我命由他不由我唄。
那麼……今天中午仉南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辦公室,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晚的事?
——不能說毫無關聯(lián),基本就是前因後果吧。
付宇崢無聲歎了口氣。
“所以,有成熟的治療方案了嗎?”
林傑聳了聳肩,說:“方案有,不過要他配合才行,但是他願意與否的關鍵,我看還是在你這裏……而且,他這種情況,必須配合藥物治療了,那麼問題來了,你要如何——”
林傑話音未落,醫(yī)辦室的門突然被人從外推開,兩人轉身看去,隻見第一次陪仉南來醫(yī)院就診的那位朋友火燒眉毛一般衝進辦公室,滿臉焦急地將目光鎖定在付宇崢身上,“嗷”地一聲撲過來,抓住付宇崢的胳膊,如見救星般嚷道:“付醫(yī)生,麻煩您跟我去看看仉南!”
付宇崢被他抓著胳膊,皺眉從椅子上站起來,問:“他怎麼了?”
“他把自己關在畫室,好幾個小時了!任誰叫門也不開!”江河額上一片虛汗,急道,“實在沒辦法,又沒有您的聯(lián)係方式,我隻能找過來了——麻煩您過去看看吧,仉教授兩口子急壞了,人別出什麼事!”
付宇崢當機立斷,抽出被他攥得死緊的胳膊,拉開抽屜拿出車鑰匙,麵沉如水:“走!”
“哎——午飯、午飯不吃了?!”兩人疾步走出付宇崢的辦公室,人影在電梯口一晃而逝,身後林傑目瞪口呆地迴過神來,喃喃自語道:“唉我去……我才是病人的主治醫(yī)生吧……”
黑色奔馳g500勢如破竹,卷攜著五月正午的驕陽風一樣衝出醫(yī)院停車場,江河坐在副駕上,雙手緊緊攥著胸前的安全帶,鵪鶉似的抖道:“那個……付、付醫(yī)生……您穩(wěn)著點啊……我略有點方……”
付宇崢唇角緊抿,駕駛嫻熟,車子駛出輔路匯入主幹道,車速依舊沒有降下來,車窗外的驕陽透過車窗,將他整個人鍍上一層暖色的光暈,和那張時刻散發(fā)著生人勿進氣息的俊臉形成鮮明反比。
一個急轉彎,付宇崢壓著限速超車,江河都快哭了:“付醫(yī)生您冷靜點……您是不是緊張啊……這油門踩得有點狠啊!”
前方不遠處的十字路口遇到紅燈,付宇崢行雲流水般將車停在停止線外,這才瞥他一眼,問:“我不知道仉南住在哪裏,但在沒有提示的情況下就能準確無誤的找到他家門口,你信嗎?”
“啊?”江河懵了一瞬,小小的眼睛裏寫滿了大大的疑惑:“那我肯定不信!”
綠燈了,付宇崢單手換擋,大g在變燈的一瞬間再次衝過路口,付醫(yī)生清凜的聲音四平八穩(wěn)地從駕駛位傳來:“不信還不說地址?”
江河:“……”
艸,傷害不高,但侮辱性極強。
仉南獨居的公寓離清海醫(yī)院不算遠,再有付宇崢神級車技加持,不到十分鍾,兩個人就抵達公寓樓下。
一梯一戶的精裝小公寓,電梯門打開,仉南家的防撬門虛掩著,江河率先推門而入,客廳裏,仉父仉母徘徊在一間緊閉的房間門外,見他們進來,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一絲絕處逢生的期盼來。
“付醫(yī)生!”
來不及過多客套寒暄,付宇崢頷首算是打過招唿,而後對著那扇房門一抬下巴:“怎麼迴事?”
“這是小南的畫室……”仉墨文深深歎了口氣,焦急中難掩疲憊:“今天上午我和他媽媽過來看看他,結果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關在畫室裏了,好幾個小時了,我們怎麼叫門都不開,實在沒辦法了,這才……”
付宇崢點點頭,抬眼看了看那間畫室的門板,半晌,走上前去,屈指敲了敲,聲線平穩(wěn):“仉……司澤涵,開門。”
一秒、兩秒……一門之隔的房間內鴉雀無聲,對於剛才的這聲,絲毫沒有反應。
“這……”秦佑之踉蹌兩步向前,剛想再去拍門,付宇崢微微側頭,伸出一隻手來,掌心對之,示意她稍安勿躁。
仉父仉母果然停住了腳步。
江河一臉火燒眉毛的窘態(tài),小聲提議:“備用鑰匙呢?要不……咱們直接砸吧?”
“畫室沒有備用鑰匙,這個房間小南一般不允許別人進來。”仉墨文從口袋拿出手機,“砸門不行,我看看……找開鎖公司吧……”
“別。”付宇崢冷淡的眉眼轉迴那扇緊閉的房門上,眼角微微瞇起,犀利卻凝重地眼光似乎穿透了擋在眼前的門板,直直落到此時可能蜷踞在房間一角的那個人身上。
此時他的情況應該很糟糕,或是情緒崩潰,或是混亂不堪,但是非常不合時宜,卻又十分奇妙的是,此刻付宇崢腦海中竟然忽然閃現(xiàn)出前晚仉南同他告別時的那個笑容。
月色無邊,他側臉沐浴在伶仃而朦朧的月華中,笑著說:“我不會放棄的!
我們也不會放棄你。
付宇崢沉吸一口氣,又向前走了幾步,似乎在無形中拉近了和門內人的空間距離,半晌,輕聲說:“開門,是我,陸語行!
瞬間入戲,毫不猶豫。
“中午為什麼沒來找我吃午飯?我在辦公室等了你半天。”
“等不到人,隻好親自上門了,怎麼,昨晚剛說過的話,現(xiàn)在就——”
話音未落,眾人猛然抬頭。
“吧嗒”一聲輕響,房門從內被推開。
過堂風趁隙而入,吹動眼前人額前汗?jié)竦膭⒑,露出那雙始終清明帶笑、此時卻混雜著迷;煦缟踔翢o法完全聚焦的眼睛,付宇崢喉結微微滑動——仉南慢慢抬起了頭。
在他身後是滿地淩亂雪白的畫稿,像是分灑淩亂的潔白雪瓣,風一吹,四處浮動不定。
“陸……陸醫(yī)生……”可能是長時間缺水的緣故,仉南的嗓音嘶啞不堪,他定定地望著近在咫尺的付宇崢,失魂落魄道:“我……我畫不出來了……”
“小南!”
“哥們兒你怎麼樣?!”
一旁的仉父仉母和江河見房門終於打開,心中巨石還未落地,就被仉南此時遊魂一般的狀態(tài)再次提到頭頂,對著他疾奔而來,可就在仉墨文的手拉住他胳膊的前一秒,仉南輕輕側身,忽然避開。
“……”
幾個人腳步頓住,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而仉南此刻卻像是一個於深山中冒失莽撞,跌跌拌拌誤入光怪陸離的現(xiàn)實社會的小獸,對於周圍的一切陌生且抗拒,充滿了防備和警覺,唯獨看向付宇崢的那雙眼睛,帶著惶恐而濕漉的信賴。
他再開口,卻也隻是說:“我畫不出來了……為什麼會這樣……我……”
“沒關係……”付宇崢垂在身側的手暗握成拳,在無知無覺時放開,一點點,搭上他的肩頭,“別怕!
付宇崢掌心幹燥而溫暖,那溫度透過肩頭t恤的布料,仿佛帶著無法言說的魔力,在仉南心頭搭建起一層透明卻牢固的安全堡壘,慢慢將心底的恐慌、褶皺、巨大的無措和不安輕輕撫平。
仉南眼神晃了晃,而後終於卸下裹挾在周身的防禦,就著那隻手的力量,慢慢靠進了付宇崢懷裏。
“為什麼會這樣……我為什麼不能畫了?”仉南將整張臉都埋在付宇崢肩窩處,黑色的襯衫領口下,很快泅濕一小片水漬,“我不知道……不記得那些畫是我什麼時候畫出來的,畫畫時的感覺、記憶……我全都想不起來了……還有那半幅素描,拿著炭筆,我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為什麼會這樣……”
在仉南靠過來的那一瞬間,付宇崢的肩背有片刻的僵直,但可能是領口處的淚痕太過冰涼,又或許是什麼別的無法在此時言說原因,他竟意外地沒有躲開,聽懷裏的人斷斷續(xù)續(xù)的,極力克製著的哭腔尾音,過了好幾秒,付宇崢搭在他肩上的手指微微一動,而後慢慢地,環(huán)住了他清瘦的肩膀。
“沒關係,你……你隻是病了,不用怕……”
懷裏的人陡然一震,仉南緩緩抬起頭,迷茫且震驚地看向他:“病了……我?”
“是!备队顛槹底允媪艘豢跉,雙手攏上他的雙肩,聲音很輕,卻帶著無法忽視的堅定,“生了一點小病,沒關係,會好的……”
“我……”
“司澤涵?”付宇崢試探著喊了一聲漫畫主角的名字,隻見仉南有片刻的怔忪,而後輕輕點了下頭。
付宇崢懸著的一顆心逐漸歸位:“隻是一點小病,不嚴重,但是會讓你忘記一些事情,記混一些事情,但這都是暫時的,會好起來。”
仉南眼尾有一丁點的緋紅,印在白淨的皮膚上,像是一抹朦朧的胭脂紅:“那我……”
“要吃藥,要去看醫(yī)生,要接受治療!备队顛樋粗劢堑哪堑兰t痕,在這一刻動作先於意識,竟然一抬手,用指腹揩去了他睫畔掛著的最後一顆淚珠,“別擔心,你會好起來的,你有父母,有朋友,還有很多惦念著你的人,所以你要有信心,好好治病,一定會好的!
仉南目光遊弋渺遠,從一開始的難以置信,逐漸轉化為某種更深刻、更攝人的情緒,他好看的唇形抿得極緊,在眼底未幹而斑駁的水汽中,一瞬不瞬地看著麵前的人。
像是求證,更像是等待。
四目相對,付宇崢輕輕歎了口氣。
“還有我,也會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