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時間,他們幾乎逛遍了植物園的每一個展館,最後從水生植物館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一點,正要原路返迴門口停車場,付宇崢的手機適時響起。
科室來電,應該是昨晚……確切一點說是今天淩晨那三臺手術的術後反饋,付宇崢衝仉南晃了一下手機,說了聲“不好意思”,而後轉到一邊接電話。
做醫生的就是這樣,說是下班,但實際上所謂真正的私人時間就是一張畫不完的大餅,仉南點點頭,非常理解地站在展館門口的陰涼處等待。
付宇崢這個電話貌似有些內容,仉南在不遠處依稀能聽見他偶爾兩句類似於“注意水腫情況”、“icu實時監測顱內壓”等迴應,仉南自覺這個電話一時半會兒還有得講,於是也拿出手機,刷刷新聞,權當打發等待時間。
點開新聞主頁,仉南百無聊賴地滑動屏幕,眼睛看著一條條新聞標題,心裏已經開始琢磨中午和陸醫生的午飯地點。
忽而,瘦白的手指微頓,仉南眉心輕皺,被一則關於本地突發事件的新聞標題拉迴思緒。
大概十幾分鍾之後,付宇崢掛斷電話折返,走到仉南麵前,卻看見一雙疑惑中夾雜著些許愕然的眼睛。
醫生的本能反應上線,付宇崢問:“怎麼了,不舒服?”
仉南張了張嘴,而後卻什麼都沒說,隻是輕輕搖了下頭。
“那你……”
“陸醫生。”仉南深吸一口氣,握著手機的那隻手掌心沁出薄汗,“昨晚你是不是在醫院加了一宿夜班?”
付宇崢靜默一瞬,沉聲問:“你怎麼知道的?”
仉南深深歎了一口氣,說不清此時心裏是什麼滋味,說甜卻帶酸,酸裏又透甘,他將手機舉起來,屏幕正對付宇崢,讓對方清楚看見網頁新聞,輕聲說:“特大交通事故,記者一邊報道慘況,一邊謳歌醫德。”
付宇崢的目光在那條新聞報道上一掠而過,少頃搖頭失笑:“四人重傷,無死亡人數——這個程度還不能算得上是‘特大’,這位記者專業用詞不太嚴謹。”
仉南放下手機,看向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深幽沉靜。
記者專業素養這種事和他無關,他隻知道,陸醫生在手術室鏖戰整夜卻隻字不提,依舊來赴今日這一麵之約。
整整半天,他陪他舊地重遊,就連一丁點的疲憊和頹然都沒有表現出來。
而實際上,如果近距離細心觀察就會發現,陸醫生眼底那道淡青的痕跡,卻是實打實地騙不了人。
仉南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下一秒,算是逾越也好,他直接抓住付宇崢的手,拉著他大步向植物園大門走去。
他步伐飛快,付宇崢猝不及防,踉蹌一步後跟上他的節奏,卻隻覺得好笑:“這麼著急幹什麼?”
“迴家!”仉南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聲音,略有不穩:“……你迴家,去休息,去睡覺!”
“……沒關係。”付宇崢目光落在兩人握緊的那隻手上,一轉而過,卻未強硬抽離,“大夜班手術而已,我習慣了——哎你慢點!”
仉南腳下生風,拉著付宇崢穿過來時的米蘭牆、馥鬱的芬芳植物館,穿過熙攘的人群和正午的驕陽,直接跑到停車位,這才氣喘籲籲地放開他的手腕,咬牙道:“開車,迴家!”
付宇崢對這種強硬中又透露出一絲霸道的關懷覺得有些新奇,拉開車門上車,不緊不慢地係好安全帶,才問:“這個時間迴家休息,不吃午飯了?”
仉南:“幹飯人之魂下線,不吃了。”
付宇崢沉吟一瞬,轉頭道:“忘了林醫生怎麼囑咐的了?按時休息,更要三餐準時。”
仉南拉過安全帶,眉間皺痕很重,口吻卻盡量放輕:“我迴家自己吃。”
“那我先送你?”
正午陽光透過車窗,旁邊的人神情中一閃而過的猶豫毫發畢現,如果先送他迴去,陸醫生再折返,那麼路程耽誤的時間更多。
剛剛扣好的安全帶“嗒”的一聲輕響,仉南說:“我自己打車走——哎!”
手指還觸及車門拉手,大g突然掛擋給油,離弦之箭一樣駛出了停車場,仉南心有餘悸,瞪著眼睛看著窗外轉瞬而逝的綠化樹,慢兩拍地重新係好安全帶:“你……幹什麼啊?”
付宇崢開車時的樣子很有迷惑性,專注中夾雜著漫不經心地灑脫:“陪你逛了一上午,沒道理讓我餓著肚子補覺。”
“哦……”仉南問:“那,是我請你吃個飯的意思嗎?”
“你請的還少嗎?”迴想起之前從不間斷地愛心午餐,又想到仉南那一次意外失約,付宇崢說:“今天我還個人情。”
“……怎麼還?”
付宇崢:“我下廚,吃不吃?”
像是被驚天彩蛋當頭砸中,仉南懵了一瞬,喃喃反問道:“我能吃到你懷疑人生,信不信?”
付宇崢聞言勾了勾嘴角,沒說話,迴程路遙,其實是不放心仉南獨自行動,沒想到隨便說了個借口都能讓對方這麼高興,倒是意外驚喜。
仉南不是第一次來付宇崢公寓這邊,但卻是實打實地第一次登門入室,一路上的緊張欣喜,全部被故作的矜持掩蓋。
到了公寓樓下,兩個人停好車,他錯開兩步跟在付宇崢身後進入電梯,樓層數字不斷攀升,他心髒激烈跳動,自覺沒出息卻控製不住地砰砰作響。
出了電梯,仉南望著麵前的深色防盜門徹底進入冥想,付宇崢輸入密碼,忽然說:“吃個飯而已,緊張成這樣?”
暗藏的情緒被一眼看穿,仉南沒來由地舌頭打結:“沒、沒有啊……串個門而已,哪至於的我。”
“邁左腳,擺右臂。”付宇崢並不拆穿,玩笑一句打開門,先他一步進屋。
仉南站在門口深唿吸,直到付宇崢在玄關處換好了鞋,又將客用的拖鞋從鞋櫃中拿出來擺在腳墊上,才如墜雲端般軟著步子進了門。
自我心理建設兩秒,仉南深唿吸,而後臉上再次漫起笑意,來不及留心這房子的裝潢風格,追著付宇崢進了洗手間,在他旁邊的洗臉池洗了手,說:“你要做什麼,我幫你,嗯……簡單一點吧,節省時間你好休息。”
“泡麵簡單,你吃嗎?”付宇崢擦幹了手,迴頭一瞥,將那個“吃”字堵迴對方嘴裏,“來都來了,不在乎耽誤這一會兒。”
仉南看著他走進廚房的背影,心中倏然變得綿軟。
可不是既來之則安之,陸醫生向來如此,有安定人心的神奇魔力。
付宇崢平時是醫院職工食堂的常客,近段日子托了仉南的福,每天中午不必再忍受餐廳掌勺阿姨地重油重鹽,家裏的食材儲備不算多,而他廚藝也是一般水平,站在冰箱前思考兩秒,決定遵循合理膳食,粗細搭配的定律。
雖然下廚的機會有限,但好在該有的東西還是有的,大米小米飯先蒸在電飯煲裏,保鮮櫃裏取出黃瓜雞蛋,冷凍層裏拿出一盒紅蝦快速解凍,香菇和油菜昨天在樓下小超市買的配菜半成品……
那雙翻閱病例穩握手術刀的手,剃起蝦線也賞心悅目,毫不違和。
仉南靜靜走到廚房門口,抱臂倚上門框,安靜注視著前方沉默忙碌的高大背影,一時間心裏的感受難以描述。
似乎,想貪心地得到更多。
但好像,這樣也就足夠了。
付宇崢秉承職業培養出來的迅速,做菜的速度也很快,兩米飯蒸好,裹了番茄醬的油燜大蝦和油菜香菇素炒也盛了盤,黃瓜切成薄片,配合雞蛋放了個清湯,付宇崢關火,將小砂鍋端下燃氣灶,轉身看見仉南沉靜的一雙眼睛,頓一秒,說:“別愣著了,不是要幫忙?去碗櫃拿碗筷,吃飯。”
“得嘞。”仉南眼瞳輕晃,如夢初醒,從善如流地聽指揮。
兩個人,兩盤菜一盅湯,沒有玉盤珍饈,盡是家常風味,但是仉南卻吃得盆幹碗淨。
放下湯匙,仉南心滿意足,慵懶而饜足道:“夫複何求啊。”
付宇崢抻出兩張紙巾遞到他手邊,隻是說:“下次飯前喝湯,真當填縫呢?”
仉南笑著接過紙巾,擦了擦嘴角,問:“那下次你記得提醒我?”
這還能是什麼意思?玲瓏心思並不說破而已。
要麼就是說愛心午餐的慣例要繼續延續,或者幹脆是暗示希望還有下一次登門打擾的機會。
付宇崢放下筷子,片刻低聲道:“好。”
好時光易逝難留,植物園也逛了,家門也進了,陸醫生親手做的午飯也吃上了,仉南不敢奢望更多,搶著刷了幾個碗碟後,磨磨蹭蹭地挪出了廚房。
幾步走到洗手間門口,看見付宇崢躬身站在洗手臺前,告別的話一張嘴就變成了:“你……幹嘛呢?”
剛吃的蝦是海蝦,付醫生潔癖適時上線,吐掉嘴裏的青竹味漱口水,從一旁的小抽屜裏又拿出一條便攜式包裝款,問:“你要嗎?”
粉色的豎條包裝袋,蜜桃口味的,仉南目光一掃,不禁失笑,接過後撕開塑封,說:“這味道也太嬌了。”
蜜桃的清香搭配清颯的薄荷味道,一小口水仉南含了幾秒鍾,而後吐掉,擰開水龍頭衝了衝洗手盆,心說得了,都和陸醫生用上同款漱口水了,這下是真的完滿了。
其實他挺想試試那款青竹味的——下次吧,如果真的有機會的話。
付宇崢家的客廳朝陽,此時午後陽光暖足耀眼,大片大片地鋪灑投映在地板上,仉南半身沐浴暖陽,終於舍得告辭:“行了,睡前準備工作都做好了,你休息吧,我迴去了。”
付宇崢按在腕表暗扣上的手指微微一頓,停半秒,垂下眼睫,把手表摘下來放在客廳置物櫃上,忽然問:“你不午睡嗎?”
仉南:“……”
仉南:“???”
仉南:“!!!”
那你敢再問一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