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的感應(yīng)燈滅了又亮, 兩個人之間相距不過兩米距離，彼此凝視，相顧無言。
仉南想：他不認識我了嗎？
付宇崢：這個世界還會好嗎？
不久之前, 驚覺自己的魚尾憑空消失，遇水也沒有化形的仉南磕磕絆絆地從浴缸裏爬出來, 胡亂套上一身放在浴缸旁邊的棉質(zhì)衣褲，沒有出門要穿鞋的概念, 直接赤腳從公寓裏跑出來，憑借著腦海中朦朧的意識指向, 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季律師”家中。
畢竟他隻是一隻人魚, 而季律師, 是他於這個陌生的人類世界中, 目前唯一可以依賴信任的人。
仉南抿著薄唇，臉上的神色是付宇崢從未見過的拘謹與不安, 惶然之中還夾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委屈，他小心翼翼地向付宇崢那邊挪動半步, 可稍有動作，便沒忍住“嘶”地一聲停了下來。
付宇崢迴了神，目光順著他的褲管落在那雙瘦白的赤足上，而後眉心擰起一道深深的皺痕。
清亮燈光下, 更顯得那方寸皮膚白得晃眼, 甚至能看清腳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脈絡(luò)，以及細小的、深淺不一的傷口。
“我……”仉南咬住一丁點嘴唇, 眼睫垂落，聲如蚊吶：“有點疼……”
付宇崢重重歎了口氣，拖著行李箱靠近，輕聲問：“還能走嗎？”
其實是有點困難的, 不過仉南依舊點點頭，說：“可以。”
付宇崢打開家門，將人帶進了房間。
很奇怪，進門的那一瞬間，莫名的熟悉感竟突如其來。
付宇崢沒心思收拾隨身物品，直接將行李箱推到玄關(guān)一角，從鞋櫃中找出一雙拖鞋放在仉南麵前：“先穿上。”
淺灰色的布藝拖鞋，好像還是新的，他搖頭，惴惴而赧然地向後退了一步：“……髒。”
付宇崢反應(yīng)了一秒，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自己的腳。
不過，這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模樣——
這次混亂的“角色扮演”，未免也太入戲了吧？
拖鞋擺在麵前，“人魚”拒絕配合，付宇崢直接解開袖扣，伸出一條手臂環(huán)住仉南的腰肌，在對方的一聲驚唿中，將人掄起半圈，放在了沙發(fā)上。
仉南驚魂不定地瞪著他，付宇崢卻淡然放手，說：“等著。”
他去櫃子裏找來了家用醫(yī)藥箱，又去浴室打了一盆幹淨的清水，把酒精、碘伏和醫(yī)用紗布從醫(yī)藥箱中翻出來，而後在仉南麵前蹲了下來。
一隻腳踝被握住，掌心溫度偏高，覆在被夜風(fēng)吹得冰涼的皮膚上，仉南忍不住瑟縮一下。
“季律師。”他小聲開口：“你……你幹什麼？”
這話付宇崢也很想問一問他——
什麼情況啊藝術(shù)家，這剛清醒幾天，又迷糊了？
付宇崢沒迴答，捉起他的一隻腳稍稍抬高，用醫(yī)用紗布蘸著溫水擦淨了上麵的泥土灰塵，又換了一塊新的紗布，浸了醫(yī)用酒精，下手前才說：“會有點疼，忍一下。”
仉南還未迴應(yīng)，腳心被劃破的位置便有涼意襲來，下一秒，那股清涼霎時轉(zhuǎn)為一種難以形容的痛感！
對不起這不是有點疼這是太疼了啊啊啊！以及……我們?nèi)唆~族的鱗片幻化成人類皮膚之後都是相當嬌嫩的，所以能不能輕一點啊啊啊！
然而縱使內(nèi)心嘶吼哀嚎，表麵上他也隻能咬牙忍住。
雙腳的傷口都消毒清理幹淨，付宇崢用棉簽蘸著碘伏上藥，最後又將割得比較深的那幾處包上了醫(yī)用紗布塊。
“行了。”付宇崢起身，默默歎然：“穿上鞋，我先送你迴家。”
仉南“蹭”地一下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一雙精致的丹鳳眼被他瞪成杏核形狀：“迴家？去找我阿爸阿媽嗎？”
阿……爸阿媽……
付宇崢咂摸了一番這個稱唿，看著他真誠的一張臉，一時間神情複雜，突然有點不知道怎麼迴答。
仉南顧不上那麼多，激動之下直接向前蹦了一步，抓住付宇崢一隻手腕，聲音發(fā)抖：“我們能迴家了是嗎？可以迴到原來的那片海域深處了，對嗎？！”
付宇崢：“……”
深海之濱有點困難，不如……雅頌居公寓了解一下？
仉南眉宇之間的欣喜在對方的沉默中一點點消散，直至蕩然無存，他垂落攥緊付宇崢胳膊的手，難掩失落：“就知道你是騙我的……迴家，哪有那麼容易……”
索居避世了上百年的蔚藍家園，承載了一代代族人繁衍生息的那片海底，早已經(jīng)被防不勝防的工業(yè)汙染所侵襲，海水渾濁變質(zhì)，清新的氣息被濃重的酸腐掩蓋，族人闔族遷徙逃亡……迴家？他哪裏還有家可迴？
他之所以選擇留下，是肩負著全族的希望和憧憬，他要在暗中配合幫助季律師收集證據(jù)，打贏這場人類所謂的“訴訟案”，隻有海水重新變得清澈，海風(fēng)吹來的氣息再次變得濕潤新鮮，他和他的族人，才有真正迴家的盼頭。
仉南眼尾有一點紅痕，像是淺淡的緋色胭脂暈染融開，他吸吸鼻子，說：“季律師，你不用安慰我，案子打贏之前，我哪裏都不去，你放心，我……我挺得住。”
可能是兩天的義診太過勞累，延遲的高原反應(yīng)居然像是在此時才發(fā)作一般，付宇崢隻覺得兩邊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仉南挺得住，他可能快不行了。
終歸對方現(xiàn)在隻是一條弱小無助的“人魚”，付宇崢盡量耐著性子，問：“你不迴家，是要去哪？”
人魚仉南抬起眼睛，斬釘截鐵：“哪都不去，就留在這！”
付宇崢：“……”
你說的，不是我家吧？
仉南伸出一隻手指，在四周劃拉一圈，補充道：“我隻有在你這裏，才是安全的……”
付宇崢：“……”
那我可就危險了。
時間已經(jīng)快到淩晨一點，這個時候，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沒有把人送出家門的道理，尤其對方現(xiàn)在還是這種狀態(tài)。
付宇崢捏了捏眉心，最終妥協(xié)道：“好，那你先……在我這湊合一晚，跟我來客房。”
主臥對麵是一間客臥，自從付宇崢半年前搬進這件公寓，客臥的使用率完全為零，今晚算是首次營業(yè)了。
床品都是幹淨的，深灰色的格子床單一塵不染，四角抻平連道褶皺都沒有，付宇崢從櫃子中找出一條夏涼被，一迴身，就看見仉南盯著那張雙人床上的枕頭，欲語還休，猶豫不決。
最後還是沒忍住，仉南指了指床麵，問：“我……睡這兒？”
付宇崢下意識地瞟了一眼自己的主臥，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他曾經(jīng)主動邀請過對方午間小憩的事情，下一秒反應(yīng)過來又覺得自己也有點魔怔了，收斂好情緒，淡聲問：“不然呢？”
仉南的表情突然變得幾多哀傷，眼角耷拉成一道可憐至極的弧度，哀痛道：“季律師你是不是忘了，我、我是一條魚啊！”
“……”付宇崢告訴自己要冷靜，繼而問：“所以呢？”
“我應(yīng)該在水裏，不應(yīng)該在這裏！”
還他媽唱上了！
付宇崢簡直頭痛欲裂，將夏涼被放在床上，深深舒了口氣，拿出平生最大的耐心，哄道：“是，我知道你是……魚，但是現(xiàn)在你不在水裏，藏身於人類世界，就要遵循我們?nèi)祟惖纳盍?xí)慣，好不好？”
“不行不行！”誰料方才一直溫順的人魚突然暴躁：“離開水，我會死的！”
“……”付宇崢絕望了，“那你要怎麼——哎，去哪兒？！”
話未說完，腳上還包著紗布的人突然從身邊竄出門去，在廊道徘徊掃視一番後，目光灼灼地鎖住那扇半掩的浴室門，而後“蹭”地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門而入！
付宇崢追在他身後兩步，就見仉南雙眼散發(fā)著非比尋常的光亮，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嗖”地一下跳進他的浴缸之中——緊接著，水聲響起。
付宇崢眼睜睜地盯著那個身穿居家棉睡衣，舒展四肢躺在缸底、漸漸被熱水包圍的人，再一次，沉默了。
仉南臉上重新帶上心滿意足的笑容，長長地續(xù)了□□命氣，眼尾一挑，神色愜意又滿足：“季律師，你來嗎？”
“……”
“不一起來享受一下我們那個世界的樂趣嗎？”
“……”
“我們?nèi)唆~的快樂，你想象不到哦！”
“……”
付宇崢一言不發(fā)地靠上門框，向來理智在線，任何時候都從容不迫的男人，在這一刻竟然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穿書了。
可就在他深陷於巨大的玄幻感之中無法自拔的時候，浴缸裏前一刻還肆意“享受魚生”的人，轉(zhuǎn)而又發(fā)出了一聲壓抑又痛楚的哀嚎。
付宇崢心裏一驚，以為他是腳上的傷口沾水又疼了起來，皺眉走到浴缸邊，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仉南從水底冒出頭來，發(fā)絲的水珠成串滴落，滑過側(cè)臉，映著浴室的燈光，倒真的像是傳說中人魚的眼淚。
付宇崢問：“怎麼了？”
仉南這下是真的要哭出來了，聲音都變得嘶啞：“怎麼辦啊季律師——我的尾巴真的不見了！”
付宇崢：“……”
好巧，我人也要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