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 小區晨練的大爺大媽們還沒有在小廣場集合,房間裏更是安靜的仿若無人之境。
沙發兩端,兩個人各坐一邊, 沉默宛若石像雕塑。
仉南懷著劫後重生般的複雜心情,暗中用餘光打量了一眼沙發另一側和他坐得楚漢分界的人, 心說自己鬧了這麼一出,居然沒有被直接打死在床上, 看來付醫生不僅涵養超群, 還……很能忍。
但是兩個人已經保持這樣的狀態枯坐了十五分鍾了, 付宇崢今天早班,總不能和他一直這樣坐到日升月落, 於是仉南還是鼓起勇氣, 在長久的緘默後說了一句:“那個……對不起!
說完就想大嘴巴抽死自己——真是, 幹巴得毫無新意啊。
付宇崢始終斂眸看著茶幾一角,聞言沒有迴應。
仉南心裏發苦,對方的沉默又將他帶迴到剛才發生在臥室的畫麵之中, 雖然是突然發病, 但是不由分說就動手扒人家衣服這種事……怎麼說都不像一個正經人能幹出來的。
“我……”仉南醞釀了一下措辭,清了清發幹的嗓子,仿佛為自己開解:“我當時, 不知道……”
說完這句,他再度抬眼揣摩對方的表情, 卻發現, 付宇崢始終淡漠得看不出變化的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情緒。
仉南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別扭壞了吧,是不是還……有點惡心?”
自己喜歡男人不是秘密, 但是對方……是個性向筆直的同性,大概都會被剛才發生的那一幕麻心到地老天荒。
付宇崢搭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終於開口給了點迴應:“沒有!
仉南先是愣了愣,而後自嘲曬道:“那你……同理心還挺強。”
付宇崢長長地歎了口氣,剛剛經曆了一場混亂的意外,就算冷靜如他,心緒也始終無法平靜,而且,有些事,他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正式求證一番。
上班時間快到了,付宇崢準備洗漱出門,起身之後問了一句:“你還走嗎?”
眼下都這樣了,他能不走嗎?仉南點點頭,仰視他筆直的側影,說:“一會兒我收拾一下,走前會把房間整理好!
付宇崢眼皮不自覺一抬,目光在仉南住過的那間次臥一瞥,卻沒出聲。
他大步走向洗手間,仉南忽然在身後叫他:“付醫生,我能最後麻煩你一件事嗎?”
付宇崢停住步子,迴身:“什麼?”
仉南胡亂捋了一把頭發,語氣中是少有的謹慎和小心,但更多的卻是孤注一擲的勇氣:“如果我再度陷入混亂妄想,如果還……忍不住跑迴來找你,能不能請你,陪我演完這本書的結局!
上一次的臆想錯亂,他以為自己是美院大學生“司澤涵”,但故事進行到接近尾聲的時候,仉南猝然轉醒,所以對於他而言,即便是病著,留下的也是一個倉促不完整的結尾。
漫畫故事中,“司澤涵”和“陸語行”最後走到了一起,那些真正溫暖相伴的時光,他卻沒能夠體會感受。
而這一次的妄想沉淪,即將再次走到終點,然而不僅是“淩星”和“季辰”,包括他和付宇崢,恐怕又是一次無疾而終的告別。
仉南嘴角勾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怎麼看都酸澀苦楚:“都演了這麼久了,這一次,我不想留什麼遺憾,就是……難為你了!
付宇崢用審視的目光看他兩秒,迴答道:“鑰匙你留著。”
“嗯?”仉南一時沒明白,“那怎麼行,我——”
“如果再迴來,我不在,自己進家!
仉南:“……”
心髒猛地收縮,在這一瞬間,他看著付宇崢依舊淡漠的側臉,忽然語塞。
半晌,仉南啞聲說:“謝了!
付宇崢出門上班,關門聲響起的時候,仉南將自己完全陷入沙發軟墊之中,眼睛望著雪白的天花板,全然放空。
說是發呆也不盡然,這段時間以來他“借住”的每一個點滴片段,就如同老電影的慢放鏡頭,一幀幀在眼前滑過,最後的畫麵,定格在那雙平靜的眼眸上。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個小時,或者更久,他慢慢活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狠狠搓了把臉,從沙發上起來,去次臥收拾自己的東西。
平時無知無覺,可真到離開的這一天才發現,原來他的個人物品在無聲無息中已經布滿了這個家的每一個角落,小到拖鞋洗麵奶,大到滿櫃的衣服和畫架畫板……仉南望著收拾好的兩個巨型行李箱,垂眸不語,半晌,忽然將箱子用力往牆角一推,滑輪慣性衝擊下,箱麵狠狠撞上門框,“砰”的一聲巨響!
“操……”仉南費力將堵在心口的那口氣唿出來,帶著幾分自暴自棄的沮喪,咬牙自語:“就放著了!鑰匙都留給我了,我就放著了還能怎麼著!”
最後,他將畫架折疊,將畫板和那些手稿珍重地裝進袋裏,在一片午後暖陽中,打開家門,轉身離開。
付宇崢在晚上七點前迴到家中,推開門,房間安靜。
他站在玄關暖色的壁燈光影中,看著空無一人的家,久久靜立,而後換上拖鞋,走進了那間次臥。
衣櫃的門半開半關,但裏麵已經空空如也,床單被罩都是新換過的,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之前仉南用的那一套,已經洗好晾在了陽臺晾衣架上。
畫板和畫架都不在了,隻有牆角兩個行李箱和他沉默對視,仿佛是無言的嘲弄——
這下人走了,你就清淨了,開心了?
付宇崢走過去,手指劃過行李箱拉手,半晌過後,說不上是出於什麼矛盾的心理,他輕輕將箱子放倒,打開,而後將一滿箱的衣物,和幾雙刷幹淨放進便攜袋裏的鞋子拿出來,一一擺放迴它們原有的位置上。
收拾好了一個,又打開另一個。
仉南的洗漱用品和一些零七雜八的小玩意兒,他平時每期都訂購的漫畫特刊,時尚雜誌,還有幾個擺原本擺在寫字臺上的限量版手辦……付宇崢將這些東西全部放迴原位,最後將兩個行李箱推進床底。
做完了這一切,t恤已經被汗濕了大半,他如釋重負地站起來,這才去浴室衝澡。
也隻有這樣,才能填滿心底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鑿開,現在正唿唿往心口灌著冷風的洞。
*
那天仉南從付宇崢家出來,隻背著畫板畫架迴了趟家,把東西放迴自己的畫室裏擺好後,換了身衣服就迴來仉墨文這邊。
到家已是晚上,父母對於他的突然歸來都驚異不已,仉南大咧咧往沙發上一歪,懶散又疲憊道:“瞧瞧,這都什麼父母啊,兒子病愈歸家,沒有熱切歡迎的淚水,隻有沒有溫度的驚嚇!
“別貧。”仉墨文摘掉眼鏡,將秦佑之倒好水的杯子放到他麵前,“怎麼迴事,好好坦白交代。”
“交代沒問題!必肽虾攘丝跍厮Φ溃骸安贿^在那之前能給口吃的嗎,市看守所也沒有讓嫌犯餓著肚子做筆錄的規定啊。”
“說得像你真去過一樣!鼻赜又疅o奈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起身進了廚房,“晚上包的鮮蝦小餛飩,我和你爸沒都煮,給你來點,再下綹雞蛋麵?”
“餛飩麵啊……”仉南將頭靠上沙發背,拖長了聲音迴答:“那必然是極好的!
吃過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又吃了七八個小餛飩,仉南才算找迴了一點迴歸他原本真實生活的感覺,迴自己臥室的浴室洗了澡,出門就看見仉墨文兩口子還等在一樓的客廳裏。
知道他們放心不下,仉南擦著頭發下了樓,在茶幾對麵坐下,這才一五一十地將這段時間自己的狀況全盤托出。
當然了,個別細節是必須要省略的。
聽完,秦佑之長長舒了口氣,拍了拍心口說了句“老天保佑!
仉南笑道:“您這也太不唯物主義了!
“隻要你能好,我和你爸從此吃齋念佛都行,還管什麼唯物唯心。”秦佑之說,“你也是,既然迴來了,這次就好好在家裏住段日子,天天能看見你,也讓我們放心!
沒想到仉南答應得幹脆:“行。”
仉墨文夫妻驚異地互視一眼。
“嘖……您二位那什麼眼神?仉南笑著說,“我這不是怕萬一哪天我再突然發病,自己又光著腳溜達到人付醫生家門口麼——腳疼倒是沒什麼,關鍵這炎炎七月的,路麵它燙。
秦佑之沒忍住,被他逗得“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仉墨文也失笑搖了搖頭。
“所以,付醫生真的答應你了,如果情況再度失控,可以迴去找他?”
“是啊。”仉南點點頭,過兩秒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自嘲笑道:“不找他還能找誰,關鍵我這一迷糊也不認別人,就賴上他了,他……也是夠倒黴的!
“別那麼說人家。”仉墨文歎了口氣,“付醫生是個好人。”
仉南臉上掛笑,沒出聲。
所以,我就要把這麼好的一個人,拖累到地老天荒也不撒手嗎?
而後的日子沒有再起什麼波瀾,雖然迴歸正常生活,但是仉南依舊按時服藥,定期去找林傑做心理治療,而繼上一次在付宇崢家的那個清晨之後,他真的仿佛完全康複一般,再也沒有陷入過精神妄想。
世界說小真的很小,小到能讓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兜兜轉轉相遇相識於方寸之間,然而,世界說大也是真他媽大的離譜,大到哪怕同處於一個病房樓,始終惦念著的人,卻再也沒有遇見過。
傍晚時分,仉南從林傑的診療室裏出來,站在門口和他道別:“林醫生留步吧,哪有大夫迴迴都送我這個患者的道理!
林傑站在門邊笑得風度翩翩:“別客氣,咱們不僅是醫患關係,也是朋友。”
仉南一樂:“你們精神心理科的醫生,不是不可以和病人建立診療室外的任何私人關係嗎?”
“哪有你說的這麼死板嚴格!绷謧軘[擺手笑容依舊如沐春風:“如果和患者比較聊得來,能成為對方信賴的朋友,對於康複治療也有很大幫助,你說的那種情況,更多的是對於異性醫患之間的職業規範。”
仉南聽完不知想到了什麼,輕笑道:“嘖,偏頗了不是!
林傑反應過來,先是一愣,而後馬上拍著胸口保證:你放心,我鋼鐵直!
“你也放心……”仉南笑容慵懶,“您這款吧……還真不是我的菜。”
熊熊八卦之火霎時被點燃,林傑差點脫口問道:那您那盤菜,是不是主廚姓付!
好在強大的職業道德阻止了他。
然而,仉南安靜幾秒,嘴邊的笑容卻慢慢變得淺淡,他抬眼,正色問:“有個事一直沒問,就……我現在這種情況,適合、咳……適合談戀愛或是發展一段親密關係嗎?”
林傑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迴答道:“憑什麼不能?那是你的權利,更是自由!
“得嘞。”仉南愣了一瞬,釋然的笑意再次浮現,“下次治療見,多謝了!
說完揮揮手,瀟灑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