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南拿到自己的康複證明時, 已經是十一月的初冬。
曾經預想過自己拿到這張“赦令”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激動、欣然,甚至痛哭一場?然而等林傑將那份康複證明和自己最後一次係統評估的分析報告交到他手中時,仉南心中卻是一片塵埃落定的平靜。
他的主治醫師、父母、好友, 甚至包括付宇崢在內, 都難掩動容,但仉南的表現卻出奇的平靜, 他甚至在拿到康複證明的當天下午, 就拉著付宇崢來到市內另外一家專科心理醫院, 將那份康複證明和評估報告留在車上,自己隻身進門問診。
漫長的大半個午後過去,等仉南的身影重新出現在醫院門口時, 腳步才終於輕快起來。
仉南將兩份得分相差無幾的mmpi擺在一起, 展開在付宇崢麵前,直到此時, 他聲線才流露出一絲無法克製地顫抖:“我真的康複了, 你看, 我……”
他突然有些說不下去, 緩緩將頭轉向車窗一側, 而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付宇崢將他手中的兩份報告收好,和那張康複證明放在一起,而後掌心搭上仉南的肩膀, 用力按了下, :“南南, 你很了不起。”
是我不可多得的引以為傲。
仉南眼角微紅,順著車窗凝視這北方的冬天,寒風乍起時, 揚起的微塵在路邊刮起一小陣小風旋。
仉南心中卻萬物迴春。
掛在眼角的那滴淚,終於肯安心落下。
北方的冬季幹冷多風,片葉殘青不留。就算是晴天,天空也少見碧色,整個城市都像是被打上了一層淺灰色的背景陰影,混沌而蕭瑟。
仉南本以為付宇崢長年生活在國外,第一次感受大北方的冬天會適應不良,熟料,付醫生依舊會在休息日穿著單薄的運動衣,於天光未亮寒風凜冽的清晨,將他從熱烘烘得能暖酥人筋骨的被窩中撈出來,運動款羽絨服一穿,羊絨圍巾一裹,拉著他去樓下的小公園慢跑半個小時。
仉南在清寒卻不帶一點潮濕的小北風中,邁著步子依舊睜不開眼,萬分痛哭道懷疑人生:“科學麼,你今年春天的時候才剛剛迴國,大半年時間而已,就已經能和老北風握手言歡了,這真的科學嗎——你都不怕冷的嗎?!”
付宇崢邁步向前的空隙拍了一下他的後背:“忘了我之前在哪留學的了?步子邁大一點,你這小碎步跳芭蕾呢?”
仉南:“……”
靠,在戰鬥民族國度中生活過的人,就是了不起哈!
北地幹冷的空氣和時不時就席卷的狂風對於付醫生沒什麼影響,而真正讓他感到有些疲憊的,是最近超強的工作強度。
為了能在聖誕節時帶仉南迴英國,付宇崢從九月份開始,雙休天沒有休息過,調班、攢假,這段時間,在沒有手術安排的前提下,他甚至有好幾次將早班晚班,白班夜班調到一起,最長時間連續在醫院超過四十八小時,隻有在夜闌人靜,流連在幾幢病區樓之間,唿嘯整天的寒風都漸歇漸止之時,才在辦公室的休息間睡上兩三個小時。
哪怕是十一黃金周的七天小長假,也隻不過象征性地休息了小半天,和仉南一起迴父母家吃了餐便飯。
第二天睜開眼睛,又是周而複始的忙碌節奏。
總歸仉南已經痊愈,即便留他一個人獨處,也終於能放下心來。
況且康複證明拿到手後,小畫家搖身一變,徹底成了那個“閑不住的仉小根”。
每周國際幼兒園三節專業課,空閑時,便站在畫板前一畫大半天,偶爾和朋友小聚閑談,定期跑到仉教授那裏蹭吃蹭喝。
有一天,他甚至神秘兮兮地對付宇崢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哦。”
“我新書要成稿了。”
付宇崢大感意外。
驚訝的不僅僅是仉南之前枯竭而亡的靈感真的隨著那一張康複證明而起死迴生,更訝異於小藝術家創作欲複蘇後,澎湃洶湧的生長速度。
總之,在付宇崢每天忙到腳不沾地的情形下,仉南也不曾停下腳步。
他們各有所長,彼此欣賞,又比肩向前。
終於,在十二月的下旬,付宇崢訂好了機票,和仉南一起飛往大西洋彼岸。
他們出發那天,是這個冬天的初雪。
銀色機翼劃過長空雲流,仉南靠著舷窗,雲層中有稀疏而淡薄的光線滲透,他對付宇崢笑道:“這樣的天氣,航班居然沒有延遲,這是什麼神仙運氣?”
付宇崢拿兩個蒸汽眼罩,遞過來一個給他,長時間的高負荷工作周期後,神色是難得放鬆,迴答說:“不是運氣好,大概是老天成全——要飛十個多小時,睡一覺。”
“好。”仉南接過眼罩,撕開外包裝,卻傾身給他帶好,笑著說了句:“你補覺,我陪著。”
付宇崢昨晚夜班,整夜未眠,此時所有的負累卸下,不消片刻就握著仉南的手,偏頭睡沉。
這一覺簡直睡得不知今夕何時,在睜開眼睛時,周遭安靜,舷窗外的天色已是深夜,隻有客艙中極少數的座位上方,亮著幽淡的閱讀燈。
付宇崢稍稍坐直了身體,腦子還有點懵,仉南察覺到身邊人的動靜,放下手中的雜誌,輕聲問:“醒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付宇崢看他兩秒,緩緩搖了下頭。
他極少流露出這樣懵懂且稚氣的一麵來。
仉南無聲彎了彎嘴角,就聽付宇崢用還帶著一點鼻音的低聲問:“什麼時間了?”
“還有一個小時左右落地了。”周圍也有不少旅客仍在休息,仉南也壓低了音量,說,“沒想到你居然這麼能睡,一會兒下了飛機,倒起時差來豈不是更困難?”
行程較長,他們訂的是商務艙,雖然舒適安靜,但付宇崢這個素來淺眠的人,竟然能在飛機上持續睡將近十個小時,中途遇到氣流顛簸都沒有醒過來,也是仉南萬萬沒想到的事情。
他知道這段時間他累慘了,不眠不休的工作,隻是為了能攢出時間赴這次雙人行程。
有些感動,更多心疼。
仉南按下服務燈,向空姐要了一杯溫水,付宇崢慢慢喝完,整個人也清醒過來。
機艙外依舊是濃黑的夜色,俯瞰而去,隻能依稀辨別萬丈高空下點點閃映的城市燈火,直到這個時候,一種類似於“真的又迴來了”的矛盾心理,才漸漸清晰起來。
仉南留心著他的神色,輕聲問:“還好嗎?”
“還不錯。”付宇崢說,“起碼沒有我想象中那麼糟糕。”
可能是心境不同吧。
無論是歸是往,這次他有人陪了。
機艙中響起中英文播報,不多時,飛機開始俯降高度,漫長的飛行過後嗎,他們終於在希思羅機場落地。
倫敦的冬季和國內氣溫稍有不同,同樣寒冷,但空氣卻更加潮濕溫潤一些。取了行李箱,他們乘機場計程車趕往市中心,付宇崢提前訂好的酒店,就在泰晤士河左岸。
對於住酒店而不住在家裏這件事……仉南雖然理解付宇崢的情緒,但畢竟是“見家長”這種大事,他仍然擔憂著不妥之處,在去酒店的路上,他忍不住再一次向他確認:“我們這樣真的好嗎,會不會顯得我有些……失禮?而且我們迴來過聖誕節,平安夜……真的不需要在家陪——”
“不需要。”付宇崢捏了捏他的指尖,淡聲道,“之前也都是這樣,我爸爸……也不是對陪伴有多麼高需求的人。”
正如他自己一樣。
而且,他選擇住在離家不遠的酒店中,一來確實是習慣使然,而更為重要的一點,是照顧仉南的情緒。
畢竟這次迴來,不穩定因素依舊存在,即便他懂得克製收斂,但萬一還是與付雪巖之間出現什麼不愉快,他不願意仉南身在其中,尷尬兩難。
距離聖誕節還有兩天時間,但是沿途的歡快氣氛已經濃厚非常,城市道路兩旁隨處可見掛滿彩燈的聖誕樹,沿街店鋪商所的玻璃窗上,亦霓虹閃爍,長著柔然雪白翅膀的小天使噴繪,麵容可愛而安靜。
市中心地區前不久剛剛下過一場大雪,整個城市素白又熱烈,濃烈的紅與純靜的白這兩種色調交織輝映,營造出一種溫馨又喧鬧的節前氛圍。
到達酒店,他們辦理入住後迴到房間。
七個小時的時差,但是仉南可能因為太過激動興奮,以至於這一路不睡不說,到了現在仍沒有一絲困意和疲態。
洗過一個熱水澡,他穿著睡衣坐在床邊,將帶給付雪巖和付宇崢那位……準繼母的禮物,從行李箱中拿出來,反複摩挲,暗中思忖。
他們落地後和付雪巖通過電話,約好明天上午迴家,而此時此刻,仉南又開始莫名緊張起來。
付宇崢坐在他身後的床邊,無奈給他吹頭發,吹風機停止嗡鳴後,終於忍不住吐槽:“好好的一幅熟宣名畫,都快你揉成衛生紙了,差不多得了。”
仉南撇撇嘴,轉頭問他:“你說仉教授靠譜嗎?叔叔一個專業心理醫生,典型的理性思維邏輯,真的會喜歡他這幅正常人都看不出想表達什麼意境的國畫?真能體會到他這點水墨之中的情懷?”
“會的。”付宇崢第無數次勸慰他,“誰說醫生就隻能理性冷硬,欣賞不來你們藝術家的百轉千迴,也太片麵了。”
仉南沉默兩秒,有理有據地反駁他:“你就是啊。”
“……”付宇崢登時噎了一下,覺得這個理由過於充分,事實如此他確實有點無從辯解,想了想,放下吹風機,將人從地攤上拉到床邊,平靜道——
“我審美比較獨特,欣賞不了畫家的柔腸百轉,不過……”
仉南:“不過什麼?”
付宇崢低笑道:“我能體會到柔腸百轉的畫家。”
仉南:“……”
一秒呆愣,容我想想區別。
片刻後,反應過來的小畫家瞬間炸毛,臉色燦若豔霞好不精彩,咬牙怒斥道:“付小崢,你完了!”
影射哪位呢,內涵什麼呢,占誰便宜呢!
壞得這麼不動聲色,這位醫生,你過分了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