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宇崢一直坐在吧臺這邊, 一側(cè)目就能看到仉南的位置上等待,餘光看見他走過來,立刻從高腳椅上下來,隨手掏出幾張鈔票放在吧臺上, 用英文對服務(wù)生說:“連同b2桌一起結(jié)賬。”
等仉南走到他身邊, 什麼都沒說,直接將人攬住, 大步走出酒吧。
他們誰都沒有駐足迴望。
室外居然還在飄雪。
一直到出了門, 走了幾步遠(yuǎn), 付宇崢才輕聲問:“要說的都說完了?”
“說完了。”仉南吐出一團(tuán)白霧,心中萬千感慨,都化為一聲輕笑, “剩下的事, 就愛誰誰了,跟咱們沒關(guān)係。”
付宇崢沉默兩秒, 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迴答道:“沒錯——那麼, 你想迴家嗎?”
仉南笑得輕鬆, 說:“迴家啊?可是今天是平安夜, 現(xiàn)在走了,有點可惜吧?我還沒感受過國外的平安夜氛圍呢。”
付宇崢見他這樣說,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好, 那我們就留下, 過完節(jié)再迴去。”
“別這麼慣著我啊, 容易膨脹。”仉南拉住他的說,語氣難得正經(jīng),“你呢, 好不容易迴來一趟,還有沒有什麼想做卻沒做的事?”
付宇崢沉靜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他的臉上,半晌,低聲問:“有的話,你陪我嗎?”
仉南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說:“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
無論去哪裏,隻要你說出發(fā),下一秒,我就敢抵達(dá)。
甘之如飴。
平安夜這天開始,倫敦大街小巷的商鋪、景點、一切營業(yè)性場所幾乎全部關(guān)閉,除了必要的特殊執(zhí)勤車輛,包括城市公交、地鐵也相繼停運,筆直寬闊的馬路上幾乎看不見車流人影,仉南和付宇崢在街邊站了許久,直到天色已經(jīng)將晚,才等來一輛已經(jīng)停運趕往迴家途中的計程車。
司機(jī)看見他們雙雙站在路邊,好心地放下車窗,詢問他們的目的地。
很巧,竟然和他迴家的方向一致,於是,便自願請他們上車,捎帶一程。
這簡直是現(xiàn)實版福音在人間。
上了車,仉南和付宇崢分別道謝,車子一路向市郊開去。
到了目的地,他們下車前付宇崢堅持付車費,但這位倫敦本土的計程車司機(jī)隻是爽朗大笑,推拒了他的車費和小費,說:“god love the people of the world。”
付宇崢便不再堅持,頷首致謝。
天色陰冷,雪還在下。
他們到達(dá)的位置,是市郊的一處公墓園。
最後一抹稀疏得到日光照射在墓園大門前,仉南和付宇崢並肩而立,隨後,他拉住了付宇崢冰冷失溫的手,向他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握緊,而後揣進(jìn)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付宇崢垂眸一掃,無聲地彎了彎嘴角。
他們牽著手,順著潮濕的墓園甬路一直向深處走去,甬路兩旁皆是錯落安置的墓碑,墓碑上一張張生疏的麵孔,或是年輕的蒼老的,或是嶄新的斑駁的,一張張照片皆是微笑的模樣,在這樣飄雪的傍晚,交織勾畫出一幕陌生而和諧的安寧。
長青的灌木叢成為最翠綠鮮亮的背景,他們在一處墓碑前停下來。
仉南瞥了一眼付宇崢此時的神色,而後偏頭看去。
暗色大理石碑身,周邊有瑩白色的淺淡暗紋,付宇崢說,那象征著純潔的雲(yún)。
付宇崢?gòu)寢尩哪贡疀]有篆刻任何墓誌銘,能代表這處石墓主人身份的落款,更是第一無二。
“my forever love”
而落款同樣沒有名字,隻有一個簡單的英文單詞。
“yours”
付宇崢將一捧白色雛菊放在墓碑邊上,輕聲說:“這是我爸留給她的承諾。”
然而,十幾年時光翩躚遠(yuǎn)走,當(dāng)初的誓言還剩幾分純真,恐怕連當(dāng)事人都已經(jīng)說不清楚。
愛情這件事,總是糊塗而盲目。
付宇崢在墓碑前坐下來,沉默地看著碑身上那張小相,久久無言。
仉南站在他身後,安靜地垂目等待。
十幾分鍾後,仉南問:“就……你之前和阿姨,也是這麼憑借意念交流的嗎?”
付宇崢輕輕笑了一下,沒說話。
“一看你就沒有什麼經(jīng)驗。”仉南在他身邊坐下,道,“那什麼,你要不知道說點什麼,我先來?”
雖然是來看望母親,但是付宇崢心中除了深沉的懷念,並沒有多麼悲苦,畢竟他媽媽雖然用一種極為慘烈的方式離開了他,但是從前那些陪伴他成長的時光,卻是那麼溫暖而柔和。
那是母親留給付宇崢?biāo)械臏厝帷?br />
付宇崢詫異看著他,問:“你有經(jīng)驗?”
“那必須有啊!”仉南掏出口袋裏的男士手帕,迴答說:“就我爺爺和奶奶,曾經(jīng)在世的時候?qū)櫸覍櫟臎]邊,後來他們相繼離開,墓地就落在本市,我呢,隻要心裏一不高興了,就跑到他們墓前嘚啵一通——什麼我爸逼我練畫啦、我媽逼我喝牛奶啦、考試沒考好啦、簽售會戴口罩不露臉被罵耍大牌啦……反正多了去了。”
付宇崢嘴邊含著一點笑意,接過他手中的手帕,繼續(xù)著他剛才的動作,仉南手中一空,就聽付宇崢說:“那你來說,給我打個樣。”
“行吧。”仉南拍拍手,想了想,對著小相中眉目溫柔嫻靜的女人,開口先做自我介紹:“阿姨您好,我是仉南,是你兒子的……男朋友。”
付宇崢擦拭著那張照片,凝定的眉目中也帶著淺笑。
仉南歪頭思考,隔幾秒,又笑著說:“阿姨,您好漂亮啊。”
付宇崢眼底的笑意加深。
隻要開了個頭,仉南的話匣子一打開,就開始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地往外蹦詞兒:“今天是平安夜,現(xiàn)在咱們仨在一起,也算過節(jié)了哈。”
“您兒子這人吧,雖然性格冷冰冰的,但是人緣還不錯,您不用擔(dān)心,況且——我性格還成,所以潛移默化吧,把他交給我,您基本上每一天都可以放心踏實地睡,妥妥的。”
付宇崢將落塵擦盡,把手帕疊好攥在手心,安靜地仉南嘚啵。
“我呢,雖然不敢在您麵前誇下海口說每天都讓他過得甜如蜜糖,但起碼我能跟您保證……嗯,我平時盡量少氣他,多讓著他一點。”
付宇崢心說,這還越說越?jīng)]譜了。
但很神奇,心底的觸感卻隨著他輕快的語調(diào),莫名地慢慢鬆弛下來。
仉南最後陳詞總結(jié):“總之呢,有我陪著,他過得還算不賴,所以,您在天堂也得好好的,沒事多和小天使們踩踩雲(yún)溜溜彎,就當(dāng)保健養(yǎng)生了。”
仉南沉吸一口氣,終了這句擲地有聲,像是說給照片中的媽媽,也像是說給付宇崢,但更像是對自己篤定道:“我會給他幸福,您放心。”
付宇崢嘴邊始終帶笑,眼眶卻一點、一點的紅了起來。
“哎,我說完了。”仉南用手肘碰碰付宇崢的胳膊,刻意忽略他通紅的眼眶,權(quán)當(dāng)看不見一樣,將輕鬆氛圍延續(xù)著:“你好歹跟阿姨誇我兩句啊。”
付宇崢失笑,點頭說好。
但是安靜了許久,付宇崢依舊未發(fā)一言,直到仉南歎氣,準(zhǔn)備幫他在親媽麵前打個圓場時,終於聽見他低聲開口,聲音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喑啞:“媽,迴來晚了,抱歉。”
或許確實是不習(xí)慣這樣直白地表達(dá)吐露內(nèi)心情感,即便是對著一張小相,付宇崢的語速始終緩慢:“我生活的很好,朋友不多,但足夠知心,愛人一個,但能相伴至白頭。”
仉南微微怔然,心中倏而綿軟。
靠,要麼就不說話,一說就是這種級別的,在嶽母麵前掉眼淚的話,是不是很丟臉啊?
——哎不對,我是應(yīng)該叫“嶽母”嗎?
“曾經(jīng)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其他人那麼幸運,能夠在成年之後侍奉嚴(yán)慈於左右,但是現(xiàn)在看來,是我狹隘了。”
“你始終在我身邊的,對不對?一直在給予我庇佑,就像小時候那樣,要不然……我不會那麼幸運,能夠在茫茫浮世中,剛好遇見南南。”
仉南:“……”
我去,大哥你還是使用常規(guī)操作吧。
我他媽眼淚要忍不住了!
付宇崢微微歎息,眼底有瑩亮的波光一閃而逝,他輕輕微笑,輕輕道別。
“從始至終,你最大的心願就是我能快樂一點,現(xiàn)在可以放心,我過得很好,真的很快樂。”
“媽,我會努力讓自己比昨天更幸福一點,你也是。”
“我們各自祝福,各自安好,好不好?”
四周無聲,落雪無痕,唯有風(fēng)聲過耳畔,吹動灌木叢沙沙作響。
似是熨帖的迴答,似是溫柔的撫慰。
相片中的人,始終對他微笑。
再無遺憾,付宇崢沉沉地舒了一口氣,而後從地上起身,向旁邊的仉南伸出一隻手,輕聲笑道:“行了,媽讓咱們?nèi)ミ^節(jié),走了。”
仉南遞出手,就著他的力量站起來,而後付宇崢先他一步,離開墓碑前。
仉南站在原地,看著他高大英挺的背影,一時沒有動步。
視線中的那個人,始終冷靜沉默,卻將所有的溫柔和嗬護(hù),全部留給了他,在旁人麵前,他清冷桀驁,在自己身邊,他溫暖柔和,他們親密無間,以至於仉南曾經(jīng)一度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見過這個人所有的麵貌。
而剛剛在母親墓碑前,仉南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察覺到了付宇崢身上,之前被忽略暗藏的獨特氣息。
他那麼強(qiáng)大,卻仍在追求渴望著幸福的垂青。
哪怕隻是生命中出現(xiàn)的一丁點甜,都能讓他銘記許久。
那麼,付宇崢現(xiàn)在幸福嗎?
或許是的,但仉南卻覺得,還不夠。
他想給他比這更多。
他值得最好的一切。
看著付宇崢漸行的背景,仉南心中微動,不知想到什麼,忽然揚聲喊他——
“付宇崢!”
“嗯?”付宇崢腳步微頓,聞聲轉(zhuǎn)身,看見仉南還站在原地,笑道,“怎麼不走,舍不得啊?”
他身後是倫敦十二月末的天空,傍晚降臨,周遭幽暗,但就在這樣昏沉的背景下,仉南心中卻倏然亮起幽光。
付宇崢的眉目依舊深邃,眼底噙著隻有在麵對自己時,才會顯露的淺淡笑痕——溫柔得讓人心悸。
仉南忽然就覺得,人生在世,際遇難言,然而,千般愛恨皆可成幻成空,萬般灼灼的人世風(fēng)光,也不及他迴首時,向自己望來的這一眼。
那麼,就讓我陪你,就讓我愛你。
仉南看著他那雙沉靜幽亮的眼睛,說——
“我們結(jié)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