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冬。
天陰得要擠出水來,灰蒙蒙的,分不清是霧氣還是籠屜裏冒出的煙氣。空氣中煤炭味兒太濃,包子也聞著不香了。塗老幺掀開籠屜抻頭看了一眼,搖頭:“你這個麵也忒粗了。”
街頭站了二十年的包子老頭啐了他一口,將蓋子一砸:“憑你塗老幺也嫌粗——去去去!”
塗老幺嬉笑著把臉挪迴來,手揣進袖子裏:“成成成,您老頭子的包子是最香的,要不賣了二十年呢!福氣忒大!
他縮著脖子往前走,走到一個拐角的地方,在水煙攤前蹲下,歪著身子問:“老板,今兒有什麼煙吶?”
煙攤的老板瘦瘦弱弱的,沒精打采的模樣,頭發修得短,遮不住脖子,劉海狗啃似的,長一簇短一簇,蓋著耷拉的眼睛,頭頂上一頂舊年瓜皮帽,又有幾分滑稽。
她姓李,向來是這麼個不男不女的模樣,沒名字,排行十一。
“您好什麼煙吶?”李十一不情不願地把手從棉手悶子中拿出來,撥弄了兩下,“辣的?不辣的?”
塗老幺湊近了些:“多冷的天兒啊,水煙吃著涼,有旱煙沒有?十一姐?”
李十一撩起眼皮兒瞧了他一眼,眼睛倒是頂清亮的,饒是見過許多迴了,右臉的疤卻仍舊唬了塗老幺一跳,像燒傷的,又像是潰瘍了,紅紅紫紫一大塊發皺的腐皮,狗頭膏藥一樣粘在臉頰上,難看得緊。
“旱煙那是祖傳吃飯的家夥什兒,你吃得起就成!
她站起來,正了正瓜皮帽子,棉衣皺成一團,寬寬大大的將她整個身子骨縮在裏頭。
塗老幺嘿嘿兩聲,跟在她身後。
轉了幾條巷子,麵前一個破敗的院落,雜草叢生,久未修繕的樣子。李十一用袖子撲了撲灰,挪開前院支楞的木板,又往裏頭走,灌木叢裏是一個鐵鏽斑駁的倉庫,不太大,四四方方的,一眼看得到頭。
李十一從棉手悶子的內扣裏摳出一把鑰匙來,把倉庫打開,彎**從矮小的鐵門裏鑽進去。
塗老幺熟門熟路地跟進去,李十一摸索著一拉牆壁旁的粗麻繩,倉庫一下亮堂起來。
“嗬,裝電燈啦!”塗老幺摸了一把牆壁上的電路。
李十一瞇眼適應乍亮的光線,仍舊是揣著手靠到牆上,問他:“入還是出啊?”
塗老幺目光被倉庫裏塞滿的物什鉤住了,“嘖嘖”兩聲就要上手。
李十一從兜裏摸出盒洋火柴,刺拉一聲劃燃一根:“都是地底下來的!
塗老幺嚇得縮迴手,眼饞地瞄了一眼泥土還未烘幹淨的唐三彩燈籠瓶。李十一又劃了一根火柴,硫磺味兒直往塗老幺鼻子裏鑽,塗老幺打了個噴嚏,湊到李十一跟前,舔著臉喊了一聲:“十一姐。”
李十一揉揉鼻子抬眼看他,他從棉褲子裏掏出一個窄口寬肚小銅罐兒,遞給李十一,臉皺著一團兒,哭喪道:“您可得幫幫小弟我。”
李十一嫌惡地看著他從褲/襠裏頭掏出來的銅罐:“哪來的?”
塗老幺見李十一沒有伸手的意思,又往前送了送:“您細瞧瞧?”
李十一隔著棉袖子敲了兩下銅罐兒壁,瞄他一眼:“年代近,又是銅的,不值錢!
塗老幺收迴來:“可不是我也是這麼琢磨的,就拿迴家擱著——”
李十一皺眉打斷他:”我一早同你講過,地底下掏的不興往家拿。”進來半晌,也不那麼冷了,她伸了伸肩膀,冷笑:“怎麼,死後想遇同行?”
塗老幺脖子一縮,賴笑道:“錯了錯了,是我錯了。可這事兒啊,也忒他娘的晦氣了。”
他壓低了嗓子:“自我把這玩意兒拿迴家,每日夜裏便有嗚嗚的聲響兒,唬得我婆娘睡覺也不安生。”
“我琢磨著,是惹了哪路老爺,還是把它送迴去得好!眽T老幺偷眼看李十一。
李十一將火柴揣迴兜裏,吸了吸鼻子:“開棺不走迴頭路,倒過的鬥不掏第二迴,這是行裏的規矩!
“我曉得我曉得,可我這才下鬥第二迴就遭了這檔子事,我也是沒法子了。”塗老幺扯住李十一的袖子,臉皺得像縮水的麵皮。
“你想讓我帶你去?”李十一盯著他。
塗老幺忙不迭點頭,見李十一毫無反應,便眼骨碌一轉,立時蹲下去,抱著她的腳脖子,哀求道:“十一姐,李老板,觀音菩薩我的青天大老爺!”他一麵嚎一麵錘李十一的腳肚子:“我婆娘的肚子八/九個月了,眼看要生了,這時候惹了禍事,那是要讓我老塗家絕後哇!”
李十一掙了兩迴,掙脫不開,垂頭低斥一聲:“塗三平!
塗老幺抬頭,眼淚汪汪地瞧著她:“十一姐,我可是您帶入行的,雖說隻敢掏掏小墓,那也是承了您的衣缽,吃的是您祖傳的飯!
李十一嘴角一抽:“你原本守墓為生,夜裏撒尿撞見我,跟在我後頭偷看了一迴,迴頭拿把鏟子開挖,也叫承我的衣缽?”
塗老幺不管,抱著她腿不放。
李十一歎了口氣:“哪個墓裏頭的?”
塗老幺一愣,顧不上擦眼淚珠子,喜上眉梢地把李十一的褲腿捋平了:“就在那東邊兒,就在那東邊兒!
照理是要淩晨兩點開工,五點收工。下午李十一便早早地收了攤兒,迴家裏收拾工具。塗老幺跟著她一路迴來,見她一副清湯寡水家徒四壁的模樣,幹淨窄小的小木屋,隻有一張青布蓋的床,和一張油浸浸的飯桌,好幾天沒開火了,灶臺也撲了灰。
塗老幺看著她的棉衣瓜皮帽:“您倉庫裏頭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如今連電燈都裝上了,怎麼還這麼個寒酸模樣!
李十一白他一眼:“財不露富,尤其發的死人財!
塗老幺一想也是,如今動蕩的年代,腦袋瓜子都是拴褲腰帶上的,怕隻怕有命賺沒命花。
李十一從床板底下拖出一個鋥亮的皮箱子,從裏頭撿了幾把結實的鐵鍬、鎬、洛陽鏟、斧頭,掂得趁手的塞進床頭的布兜裏,又尋了幾把一掌長的小白油蠟燭,又到門檻邊拾掇了幾個木棒,纏上棉布澆上煤油,三兩下綁成火把,最後在鼓鼓囊囊的布兜上捆了一捆粗麻繩,綁結實了背到背上。
她又從桌上倒了一碗吃剩的熟糯米,用油紙包好,再從炕洞裏幾個黑驢蹄兒,吹吹柴灰塞進兜裏,又在灶臺上摸出幾個小酒壺,一個壺口沾著黑狗血,腥得很,她晃了晃,別到腰上,又從洗鍋水涮了涮另一個空葫蘆,捏在手裏往外走。
塗老幺見她前一口袋後一包裹的出門,翻過後院的籬笆牆,隨手摘了幾枚辛辣的蒜頭,喂到肥壯的老牛嘴裏,自個兒蹲在前麵,葫蘆嘴對著牛的下巴。
接了小半葫蘆牛眼淚,李十一將葫蘆收好,這才齊全了。
塗老幺看看她,再看看吭哧吭哧流著眼淚的老牛,把自己手上孤零零的木鏟子捏緊了些。
天剛黑,塗老幺便帶著李十一來了白天說的那塊墳地,李十一看了看,十餘個墩兒一字排開,由西北到東南,她問塗老幺:“哪個?”
塗老幺指了指東南角:“最大的那個!
李十一瞄他一眼,膽子不大,胃口倒不小。
塗老幺跟在李十一身後到了墓前,見她也不急著下去,折了兩根粗壯的樹枝,自己坐了一根,另一根
放在旁邊,塗老幺扯過來,挨著她坐下,見李十一對著墓穴發呆,忍不住問她:“十一姐,瞧什麼哪?”
李十一從灰撲撲的棉襖裏掏出一塊懷表,打開看看,說:“十一點再動土。”
塗老幺抻著脖子眼巴巴地看著她的表,搓搓手笑:“純金的嘿?”
李十一不理他,從布兜裏掏出一根蠟燭,在墓碑的東南角點上,又拿出煙管兒,把煙絲塞進去,洋火柴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含在嘴裏,又吐了,然後遞給塗老幺:“含兩口!
塗老幺老實巴交地接過去猛吸了一口,心滿意足道:“怪不得您說這是吃飯的家夥吶!
“嘴裏頭有煙味兒就行了!崩钍话櫭级⒅髅鳒鐪绲臓T火,說話時嘴裏的餘煙透出來,繚繚繞繞的。
塗老幺看著她,她醜陋的麵龐在煙絲裏多了一絲詭譎。
李十一眨了眨眼,見蠟燭在風中搖搖欲墜,最後啪一聲被吹滅,她站起身來抽出塗老幺嘴裏的旱煙。
“這墓不能動,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