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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音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窗簾被拉得很嚴實,屋子裏黑得同螣蛇洞沒什麼兩樣,可簾子縫隙裏透出的陽光清晰又明亮。她像墜在了空曠的深海裏,帶著安神香味道的空氣是湧動的水流,而光線是引誘她出海的漁線。


    她不曉得垂釣的漁夫是什麼模樣,盤算著怎樣吃掉她,正如她也不曉得簾子外頭風光究竟還合眼不合眼。


    她想要小聲地咳嗽一下,胸骨卻麻麻地提不起勁兒來,四肢百骸的痛感剛從沉睡中蘇醒,這才令她鈍鈍地想起來昨兒的事情。她轉了轉腳腕子,從前受傷時總有這麼個習慣性的小動作,這迴她以為當是筋骨盡斷,要當好些時日破抹布了,不成想肌肉拉扯間隻餘了風濕一樣的酸痛,骨頭好端端的,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


    螣蛇帶走精魂時,仿佛也一並帶走了些死氣沉沉的舊痛,令她的經脈重生一樣通暢。


    她抬起右手,猶猶豫豫地摸了一把自個兒的胸,又大又軟綿,一個手掌握不住。她笑歎一聲嘲諷自己,怎的竟以為能迴到未遇螣蛇前的那副身子。


    她又怔怔地掐了一把那柔軟上的嫩尖兒,痛,除了痛沒什麼旁的反應,再沒有從前敏感又多情的酥麻。


    阿音揉著被掐痛的胸脯,麵上毫無表情,也不曉得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正要爬起來,手背卻挨著了一縷順滑的發絲。


    她在暗光下瞇眼瞧,阿羅趴在床前,一手撚著她枕巾邊角的毛邊,另一手握著一卷涼透了的帕子,原來她睡著時溫暖得令人貪戀的溫度是這個,她伸手要將冰涼的巾子抽出來,動作失了輕重,驚擾了阿羅。


    她這一生見過許多人醒來,李十一醒來時要蹙著眉頭瞇上一會兒,宋十九醒來時習慣性地抬手揉眼睫毛,恩客們醒來時帶著殘留的酒氣,皺著一張臉要反應許久才認得自個兒枕在誰的玉臂上。


    唯獨阿羅,唯有阿羅,她一睜眼便是一潭清亮的湖水,映著婉月一樣倒影著阿音的身影,一點子遲疑也沒有。


    她望著她,一張臉仍舊慘白得驚心動魄,可笑起來卻勝過一萬朵錦重重的花,她啞著嗓子問她:“醒了?”


    “怎的竟趴在床邊兒?”阿音枕在枕頭上,自下而上地打量她,以她同阿羅的交情,她原本以為自己應當醒在阿羅的懷裏。


    阿羅將帕子擱迴銅盆邊,輕柔地搭好,未迴答她的問題。


    阿音慢悠悠地打量她故意放緩的動作,將她的心思拿捏了個透徹。


    於是她挽唇笑了笑,自覺地往後一縮,騰出一人寬的地兒,拍拍枕頭,道:“縮著蜷著的仔細骨頭疼,上來睡。”


    阿羅一怔,垂眼望著她。


    阿音噗嗤一聲笑了,將被子一掀:“當你姑奶奶我什麼人吶?翻臉不認人?”


    她笑盈盈的,仍舊是從前那個輕浪張揚的模樣,好似她向來是依著這麼個軌跡活,螣蛇並未帶來什麼,自然也未帶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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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羅眉頭一動,略帶遲疑地解衣裳上了床。


    雲堆似的被褥塌陷,身邊的姑娘帶著冷香歇在了另一個枕頭上,昨兒熬了大夜,她卻毫無困意,隻睜著工筆畫兒似的眉眼想著心事。她方才刻意同阿音保持距離,生怕她不自在,可阿音如此坦蕩,倒襯得她束手束腳,十分不大氣。


    她幾時成了這樣的人呢?


    還是阿音先開了口。她同阿羅一樣仰躺著,將兩手交疊在腹部,問她:“十一,便是泰山府君?”


    阿羅靜了片刻,搖頭:“十一不是,令蘅是。”


    她難以敘述二者的差異,但總之覺得應當有區別。


    “令蘅長得同十一像麼?”阿音反手撫摸著枕頭,想多聽阿羅說一些。言語總能稀釋許多東西,所謂聊天聊天,大抵便是聊一聊,天大的事兒也就過去了。


    “七分像,嘴唇下巴似我一些。”


    “你?”阿音拎起一邊眉頭。


    阿羅笑了笑:“我未同你說過,我是令蘅捏出來的?”


    阿音搖頭,堆笑的眼珠子裏一半好奇,一半荒誕。


    “我自修神識,有了五感,卻未得形體,是令蘅將我塑成如今模樣。”阿羅不曉得想起了什麼,嘴角輕輕一提。


    阿音聽得有趣極了,伸出食指點了點她細膩的下巴,又勾上去,沿著鼻端劃出優美的弧線。指頭徘徊到唇峰時,她輕笑一聲:“如此說來,令蘅的手藝堪比能工巧匠。”


    豈止,是匠心獨運,巧奪天工。她一時想不起來許多成語,但她篤定最精妙的成語擱在阿羅的眉眼間也不為過。


    她的指腹在阿羅的下唇上一壓,隨即收迴來,忽然虛虛地攏了攏眼睫,望著阿羅安靜的側臉,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從前……是不是見過你?”


    這話不需要答案。無論今生,還是前世的一麵之緣,自然是見過。但阿音說的似乎不是這個。


    阿羅的嘴唇微微張開,心髒像被玻璃罩子罩住,而後有人在外頭拎著鋼管子輕輕一敲。


    玻璃罩子的震動令她心神蕩漾,可又有隱隱的緊張,生怕那人再用力一些,便失手將玻璃敲碎。


    她別過臉,同阿音溫柔地對視,說:“是。你還說,要娶我。”


    阿音的鼻翼翕動了三兩下,望著她,又咬著嘴唇笑了,好似聽了一個不大成功的笑話。


    “多大的本事呀,娶閻王。”她笑著搖頭,將腦袋正迴去。


    阿羅也笑了,望著房頂陽光跳動的陰影不做聲。


    又懶了一會子,便聽得五錢來敲門,說是午飯好了,請她們下去吃飯。阿羅應了,同阿音一齊梳洗後,鬆鬆護著她的腰下了樓。


    幾人見阿音無礙自是高興,一頓飯吃得比年夜飯還熱鬧些。碗碟見了底,李十一才拭了拭嘴角,同桌上的人說要去尋狌狌的打算。


    “狌狌,在哪裏?”塗老幺問。


    宋十九道:“十一早晨遣紙人去了山神廟,青蛇說,在重慶。”


    “好家夥,這遠呢。”塗老幺同塗嫂子站起身拾掇碗筷,“幾時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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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同嫂子四順留在公館。”李十一道。


    “咋……咋的?”塗老幺將碗摞在桌邊,緊張起來,怕不是覺出他實在不中用,往後再不帶他了。


    李十一笑了笑:“此行關乎十九的過往,也不知好壞,許多人跟著去,她不大好意思。”


    她頓了頓,又添一句:“我們幾日便迴。”


    “嗨!”塗老幺賴笑,寒磣一眼宋十九,“既如此,你塗哥便不去了,有菩薩護著,想來也出不了岔子。”


    他大手一揮將碗端走,油膩膩的手一衝便麻利地洗起碗來。


    塗嫂子將筷子合成一束,底部在桌子上跺了跺,不大好意思地抿笑對李十一點了點頭。李十一鼻息微動,心領神會地淡淡一笑。


    洗過碗,幾人又在院子裏納涼打牌,塗老幺輸得抓心撓肝,索性蹲在凳子上漲手氣,塗嫂子剛打掃過屋子,正要清掃秋千下的樹葉子,舉著掃帚經過,順手照著他的屁墩兒給了一下。塗老幺“哎”她一聲,轉過來將牌扔出去,視線追著塗嫂子躬身打掃的背影,又“嘶”一聲轉過頭麵向牌桌子。


    他驀地想起了要緊的。


    “你們走了,留我在這裏,有一樣我卻實在要問明白。”塗老幺伸手碼牌,“這院子恁氣派,究竟租金幾個錢,幾時交租,你們同我交個底兒,我好歹備著些,迴頭再教人趕了。”


    一時風吹雲靜,二位姑奶奶同五錢竟毫無反應。塗老幺抬眼,見阿羅摸一張牌,輕聲道:“我幾時說過,這公館是租的?”


    “哎?”塗老幺怔住。


    不遠處的石階上正中撂著一盤新鮮的瓜果同紅棗,二位佳人一左一右坐著,精美的旗袍臥在階梯上,開叉處雪白的大腿一晃,阿音拈一枚肥肥的棗子,擱到嘴裏嚼,眼神兒一瞇一瞇的,愜意得似出了洞的狐貍。


    “你說說,姐姐我是什麼運氣,一桌攏共四個牌搭子,一個閻羅,一個府君,連你也是個有來頭的。”阿音含著紅棗同身旁的宋十九扯閑篇兒,“我尋思,世事不能這樣巧,保不齊,我也是個神仙。”


    宋十九一手抱著膝蓋,一手撐著下巴,眼神隨著李十一打牌的動作起起落落。


    阿音將胳膊往後一撤,反手撐在身後,乖張地半躺下去,跟著宋十九的視線瞧了一會,棗核兒頂著口腔,感歎:“真是萬萬想不到,李十一這悶葫蘆,竟也是泰山府的。”


    宋十九嬌嬌一笑。


    阿音眼一瞇,視線不曉得飄到哪裏去,放小了聲音嗤笑:“這泰山府也不曉得是個什麼地界,養出來的竟都這麼招人。”


    宋十九挑眉,輕輕咬著無名指的指甲,捕捉了一個不尋常的字眼:“都?”


    風華初生的杏眼在李十一身上繞一圈,又在阿羅身上繞一圈。


    阿音瞥她一眼,宋十九的挑眉十成十地師承李十一,竟被她瞧出了一點子通透的了然。


    她甩著絹子,不願再搭理她,自然也未瞧見背對而坐的阿羅耳廓輕微一動,摸牌的手迴收,在空中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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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臨,公館迎來最後一晚齊聚的安寧。阿音早早地洗了澡,收拾完行囊將頭發一挽,坐在窗邊兒撩著領口扇風。門被輕柔地敲響,卻是弱柳扶風的阿羅。


    她散著頭發,亦是梳洗過的形容,環顧阿音屋裏一圈,低音沉在月色裏:“窗戶關嚴實,被子也蓋牢些,你受了傷,別再著涼。”


    阿音應了,見她的眼神落在自己微微敞著的胸前,停了停,而後收迴去,輕挽唇角便要告辭。


    阿音自窗臺上下來,趿拉著拖鞋走過去:“若不放心,一起睡。”


    她伸手,將門一掩,拉著阿羅上了床。


    是躺過許多迴的臂彎,是入眠過許多迴的香味,阿羅的懷抱令阿音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拋卻了從前顛鸞倒鳳的激蕩,餘下的原來踏實得似包裹嬰兒的繈褓。


    她溺在這樣的踏實裏,哪裏也不想去。


    喉嚨有些癢,她絮絮地咳嗽一聲,阿羅支起身子,越過她將被角掖好,再迴身時臉頰卻被阿音的右手捧住,她的桃花眼微微斂著,將煙霧一樣的視線落在自己手指同阿羅肌膚的交接處,而後才猶猶豫豫地放進阿羅的眼底。


    阿羅被她這一個眼神引誘得不像話。


    或者並不確切,她帶著脂粉香氣的兩腮在引誘她,嬉笑又怒罵的嘴唇在引誘她,高傲卻嬌俏的下巴在引誘她,她的眉頭蹙或者不蹙,腰肢彎或者不彎,無一例外,統統在引誘她。


    阿羅低頭,鼻尖輕蹭,偏臉將下巴一勾,眼神比雙唇先一步含住阿音的嘴角。


    唇齒相接的一瞬,她卻驀地感覺懷裏的人一僵,阿音耳後的汗毛豎出了防禦的姿態,她一把將阿羅推開,翻身扶住床沿,聲嘶力竭地幹嘔起來。


    她的嘔吐聲在夜晚突兀得刺耳,淚花兒打濕眼角,膽汁兒直衝腦門兒,又從喉嚨裏爭先恐後地鑽出來,苦得她涕泗橫流,恨不得將心髒肚腸掏幹淨。


    阿羅幾根發絲雜亂地曲在臉邊,雙眼黯然地垂了垂,而後伸手上前,一下一下地順著她的背。


    阿音迴頭,麵上一派淒豔,她紅著眼看著她,嘴唇囁嚅著說了幾個字。


    她什麼也沒吐出來,好似需要的也隻是這個嘔吐的動作。


    阿羅抿住嘴,待她平靜下來後,握著她的手複又躺下,自食指到尾指,又自尾指到食指,來來迴迴揉捏她的指腹和骨節。


    時鍾的滴答聲中,阿音聽見她以在溫水裏浸過一般的聲音說:“阿音,我對你有欲望。”


    她將阿音的手帶到自己胸上,覆蓋住顫動的渾圓,手略微用力,指引著她緩慢地挑逗。


    阿音一怔,感受到了她並不熟練的引誘。


    阿羅望著她,壓抑著眼神裏的矜持和羞赧,對她說:“這欲望很美,很好,我喜歡極了。它同別的沒什麼幹係,更不因螣蛇而起,你明白嗎?”


    “若你不願意付出,你可以索取。”


    手心裏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令阿音千瘡百孔的心髒跳得遲緩又衝動。她聽見阿羅告訴她,欲望人皆有之,一點兒也不麵部可憎。她又一次感到麵前的人在治愈自己,從前以身體,這一迴以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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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認真而溫情地注視著阿羅,將她蒼白的臉上淡淡的粉色瞧了一遍又一遍,最終她咽著喉頭,低聲問她:“你怎麼……待我這樣好?”


    阿羅在她身下迴望她,清淡的雙唇隻釋放出三個字:“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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