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過於遠,僅能望見老嫗零散的發(fā)絲在空中一顫。她太老了,老得連頭發(fā)也不願依附她,背離了未簪緊的發(fā)髻,爭先恐後地品嚐年輕的晚風(fēng)。
李十一的步伐緩慢而鄭重,令蘅的魂靈同她疊在一處,骨血裏散出神懼鬼怕的威權(quán),黑夜是她最好的臣民,替她挽起諸人迴避的旒簾。
“你……”秦將軍出了聲,嗓子啞得似刮花了的玻璃,偏偏氣聲勉力揚起來,維持傳世將領(lǐng)的聲威。
“你認得老身?”她的驚訝力道不大,說話時習(xí)慣性地杵了一迴白桿槍。
李十一停下步子:“學(xué)就四川作陣圖,鴛鴦袖裏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蜀錦征袍自剪成,桃花馬上請長纓;世間多少奇男子,誰肯沙上萬裏行。”
——桃花馬,白蠟槍,大明女將,秦良玉。
明思宗為秦良玉親筆禦賜的詩自李十一口中念出來,清朗得似拂去了厚重的烏雲(yún),可她冷淡的唿吸同綿長的目光又攥住了時間的光柱,一晃一悠,將對麵的老嫗迎迴風(fēng)華正茂的戰(zhàn)場。
老婦不記得自己與這句詩闊別了多少年,前塵往事乍然入耳,一腔未涼的熱血衝上喉頭,令她身形一晃,聲音沉下來:“皇上……”
李十一的猜測被印證,將眼神落在她握槍的手上。
那手似粗糙的樹皮,被削薄了粘貼在骨頭上,筋脈像山架一樣撐起,兩旁是幹涸的溝壑,她握槍的姿勢正統(tǒng)而有力,虎口的繭子被壓得發(fā)白。
她便是從這柄槍上確認了秦良玉的身份。白木為幹,上配彎鉤,下連鐵環(huán),揮舞刺敵,落地砍馬,反轉(zhuǎn)可以環(huán)錘擊,若長矛鉤環(huán)相接,則可攀山登崖,極利山地作戰(zhàn)。
這白桿兵便為秦良玉所創(chuàng),神勇無匹,屢戰(zhàn)屢勝。
“將軍自幼習(xí)陣練兵,能騎善射,率白桿兵更是出奇製勝,屢立奇功。剿滅悍匪深入敵陣,平播一戰(zhàn)遠近聞名。後金入侵,東北告急,將軍忠肝義膽,散盡家財籌措軍餉,北上援遼,令大明反敗為勝,八旗聞風(fēng)喪膽。”
九死一生的浴血廝殺化作寥寥數(shù)語,金戈鐵馬被屍布一裹風(fēng)幹成黃沙,老婦抬了抬頭,她的視線實在力不從心,僅能模模糊糊地裝進李十一的身形,可即便隻是一個剪影,也是年青而風(fēng)流的,襯得她依托長槍的身姿似一個狐假虎威的笑話。
年輕時它是她手中的遊龍,威風(fēng)凜凜所向披靡;此刻它是她的拐杖,將她從黃土中支起來,承載她未盡的抱負與忠貞。
李十一沒有忽略她渾濁的眼裏閃動的晶瑩,給了足夠的留白後,又續(xù)言道:“將軍中年喪夫,子兄殉國,滿門忠烈。天命之年提槍上馬,連收四城,解京城之圍。清軍入關(guān),崇禎自縊,將軍年逾花甲仍掛帥殺敵,拚死守石柱。”
李十一未說下去,隻長歎一聲,嗓音輕得如滴石的夜露:“將軍戎馬一生,何故在此呢?”
傷感突如其來,或許隻因李十一注意到了老婦將耳朵稍稍後撤的小動作。她的耳聰目明被歲月侵蝕得隻剩個殼子,令她要吃力地將右耳遞上前,才能將李十一的話聽個完整。
李十一於是上前了幾步,將自己同老婦的距離縮短了些。
她瞧見老婦的眼神漸漸明晰,也不知是吹幹了眼眶裏的濕潤,還是找迴了偷跑的理智,她驚詫而嚴厲地皺起了眉頭,顧不上迴答李十一的問題,隻驚道:“你這是什麼模樣?!”
她後退一小步,顫巍巍地立住,而後防備性地將長槍對準(zhǔn)了李十一。
李十一蹙眉。身邊響起輕巧的腳步聲,宋十九亦上前來,拉住李十一的手,同她對視一眼。
老婦手裏的槍顛了顛,將落未落地在空中畫了個圈兒,若是旁人,恐怕早便掉了下去,可她僅允許自己鬆了鬆力道,抽著劇烈起伏的胸腔,顫著聲兒喚了一聲:“九……九大人?”
聲音激動萬分,仿佛攀住了救命的稻草,又似虔誠的參拜,希冀給她暮氣沉沉的麵色打了蠟,令她一瞬鮮活起來。
她抖著手撩起袍角,竟屈膝俯身要跪下去,宋十九被唬了一跳,忙上前攀住她的胳膊將其攔下,她的手耷在宋十九腕間,攥得緊緊的,陰氣將宋十九的骨骼凍得冰涼。
老婦努力抻著眉頭,將眼裏聳動的光亮展現(xiàn)得十分明顯,宋十九卻好似被一彎巨蟒扼住了咽喉,令她唿吸堵塞,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求助地望向李十一,李十一對她安撫性地點了點頭,上前站到她身邊,開口將老婦喚迴了神。
老婦抑製住情緒,扶著長槍站定,從上自下打量李十一一遍,疑道:“你既是九大人的好友,又為何問我何故在此?”
她看向宋十九,宋十九的不安又升騰起來,可她不願意總是依賴李十一,便小聲道:“我失憶了。”
“失憶?”老婦喃喃,未幾又動了動嘴皮,好似想要說什麼。
李十一扶住她:“坐下說罷。”
二人將老婦攙扶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斑駁的樹影拓到她臉上,似剝落的牆皮。她喘了喘氣,喉嚨的皮膚貼得緊緊的,片刻才動動眼珠子,迴憶道:“老身七十五時於馬上墜下,滾落山崖,奄奄一息時遇見了九大人。”
“想來是我死守社稷,壯誌未酬,心有不甘,這才感懷上天,令九大人下凡助我。”
“九大人袍角生風(fēng),行走時一旁的花草皆止了搖擺,她自山穀盡頭走來,我便知她與旁人不同。於是拚著一口氣,對九大人叩頭,求她救我性命,若不驅(qū)逐韃虜,我死不瞑目。”
“九大人深受震動,思索幾番後便道可助我長生,隻是因有違天命,需將我遷入縉雲(yún)山,不得與外人交談,以免泄露天機。我便潛心隱居,日夜鑽研傀儡術(shù),以葉為兵,隻待一日清兵再來犯,以葉兵抗之,不傷我一臣一卒,也教那蠻子招架不能。”
她緩慢地嘶聲說著,到最後歎息咽在喉頭,她細細撫摸著宋十九的手背,道:“也不知過了幾年了,這清兵竟沒了動靜。九大人此番來,是我可以出山了麼?”
她說一句,宋十九的臉便白一寸,到最後幾無血色,她的牙關(guān)劇烈地抖起來,隻能死死咬住下唇,才能克製住一些如墜冰窟的冷意。
“幾年?”她感到自己的雞皮疙瘩自小腿處蔓藤一樣攀爬,衝上她秀麗的脖頸,她成了浪潮中窒息的溺水者,溺住她的是自己鋪天蓋地的罪惡。
她緊緊反握住老婦冰涼的手,轉(zhuǎn)頭望向李十一。
李十一不用片刻便明白了她想要問什麼,她無奈而殘忍地告訴她:“若人活著,問棺便問不出一個字。”
宋十九的鼻翼猛烈地一抽,酸楚難以自持地在眼底匯聚成形。她什麼都明白了,山腳的老墓,無字無碑的孤墳,“魂無歸處”的答案,還有被時光丟了的老將軍。
“您已經(jīng)去世了。”耳旁響起的是李十一鎮(zhèn)定而輕柔的嗓音。
老婦一怔,疑惑的神色填滿皺紋,而後她囁嚅了幾迴,最終選擇不置一言等待真相。宋十九這才神思恍惚地抬起頭來,說:“九……我,我並非讓您長生至今,而是抹去了您關(guān)於死亡的記憶,而後停住了您死後的時間。”
旁人未必知道她說出那個“我”字時需要多大的勇氣,她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前所未有的酸軟,也前所未有地在承擔(dān)。
她亦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入洞時會有別樣的感官,她應(yīng)當(dāng)是以秦良玉的墳?zāi)篂榉嚕瑢⑺劳龅挠洃浄獯嬖诹硕磧?nèi),邁入洞口時,熟悉的術(shù)法波動是提醒,也是迴歸。
她心酸極了,也害怕極了,她很想撲進李十一的懷裏不管不顧地大哭一場,問她信不信自個兒當(dāng)初一定是因著老將軍的哀求心生不忍,才出此下策替她掩耳盜鈴。可她終究未再任性,隻是將自己細小的頸椎彎下去,以沉默的剪影與李十一相對。
可怕的死寂後,老婦將握著宋十九的手放開,抬了抬,而後又略顯慌張地握住了白桿槍。長槍在手,令她尋迴了些踏實,她麵上一派平靜,未責(zé)難什麼,也未歸罪什麼,隻又看了一眼李十一,問她:“方才我問你是什麼模樣,你…能同我說麼?”
她在這山中困得太久,尋常人誤闖禁地,會因著鬼打牆繞出去,抑或被葉兵嚇破膽飛也似的逃下山,從未有與她打照麵的機會,以至於如今,她才見著這兩個如此著裝的人。
李十一聰慧地明白了老婦的言下之意,她將薄唇一抿,道:“如今是民國十四年。”
“十餘年前,清朝便亡了。”她歎道。
老婦蒼老的麵容沉下去,眼神怔怔然望著地麵,那裏雜葉淩亂,覆蓋了一層又一層,若沒有人的腳步撥弄,便瞧不見一丁點泥土的顏色。
半晌,她才抬頭,看的仿佛是李十一和宋十九,又好似透過她們望著別處的虛空。
她問:“那麼,我的大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