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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一覺。”令蘅道。


    塗老幺什麼也瞧不見了,隻眼裏瞇縫著一道霧蒙蒙的光,光裏有個白透透的影子,同頸邊一顆泣血似的紅痣。


    睡一覺……這令蘅的聲音,真他娘的好聽。


    塗老幺嘔出一口血來,想問問她,李十一呢?


    方才被打得隻有進氣沒有出氣的李十一,是死了不是?


    聽說四九城啊,有個煙攤兒,煙攤兒的老板瘦瘦弱弱的,沒精打采的模樣,頭發修得短,遮不住脖子,劉海狗啃似的,長一簇短一簇,蓋著耷拉的眼睛,頭頂上一頂舊年瓜皮帽,又有幾分滑稽。


    她姓李,向來是這麼個不男不女的模樣,沒名字,排行十一。


    李十一麵目可憎,舊襖子洗得發白,電燈隻舍得裝在倉庫裏,不愛說話,心腸卻很軟。


    李十一能耐很大,有問棺的好手藝,妖魔鬼怪都不怕,笑起來像春日裏清朗的風。


    李十一不愛吃臘肉,愛吃鹹鴨蛋,尤其是城南包子鋪旁邊的那家,若求她時揣上兩個,她便能將涼津津的眼神收迴一寸。


    塗老幺笑了一聲,又歎了一口氣。


    他想說罷了罷了,方才想喚出菩薩來要這鬼婆娘的命,此刻卻覺得,若李十一還在,別打了,趕緊逃命,安生過日子吧。


    若李十一不在了,他同這令蘅菩薩,也未見得很熟,更不好意思請她作法了。


    他一生冒失,死前的想法更是毫無章法,連催人淚下的排比都整不出幾句,他隻最終囁嚅了一句:“小十九。”


    沒敢提四順,沒敢提婆娘。


    至死亦膽小。


    最後一口氣落下時很安靜,連天上的雲層都未動彈幾分,沒有比這更微不足道的死法了,仿佛連哭喪亦沒有必要,宋十九氣血盡失地躺在蛟龍爪下,胸腔如破敗的風箱般一抽一抽,熬得通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塗老幺的方向,淚珠子自眼角滾下來,淌得似一股小小的溪流。


    她沒了哀嚎的力氣,隻能一哽一哽地抽著鼻子,眼睜睜望著塗老幺的身子逐漸僵硬,最終定格在倉促又狼狽的坐姿上。


    她毫無生氣的眼珠子上沾了灰,漬得血絲遍布,終於不堪重負地眨了眨,而後木偶似的挪了挪瞳孔。


    令蘅朝她走過來,她在兵荒馬亂的場景裏幹淨得要命,令她想起自己幼時頭一迴撞見洗了頭的李十一。


    阿瑤的車輪一動,是顯而易見的忌憚,蛟龍心有所感,將爪子放開,令蘅未瞧她們二人一眼,隻徑直走到宋十九身邊,蹲下/身,將她抱在了懷裏。


    她身上有比曇花略淡的香氣,衣裳是涼涼的,指頭也是涼涼的,一手摟住她的腰身,另一手的袖子掩過她衣衫襤褸的腰腹,掌心停在她被眼淚打濕的耳邊。


    宋十九一動不動地望著她,她的五官明明同李十一相似極了,輪廓卻更為精巧圓融,沒了下頜處棱角分明的骨頭。


    自然也不再容易瞧出她究竟生氣還是不生氣。


    宋十九的身子一瞬間緊繃起來,卻又在令蘅抬眼看她的一剎極快放鬆,她的眼神溫和而熟悉,不是當日倚欄而過的涼薄,而是將下眼瞼略略堆起來,眉頭稍稍一提,裏頭是未受控的心疼。


    她的弧度美好的嘴唇抿起來,嘴角略微向下,這個動作清冷又克製,同李十一一模一樣。


    宋十九忽然便委屈了起來,她哽咽著喊她:“十一。”


    她是十一,還是十一。


    令蘅聽得她這一聲,眉尖輕輕地顫了顫,而後拍了拍她的背,對她輕聲道:“不哭。”


    再沒有比這更簡短的安慰,宋十九將頭靠在她的胸口,覺得自己成了歸主的小獸,僅僅能有力氣將發絲在她的衣裳上一蹭,留下些不言自明的纏綿。


    她感到令蘅又不慌不忙地拍了她三兩下,隨後將她放下,直起身子看向不遠處的阿瑤,又掃了一眼頗有些躁動的蛟龍,隨即她闔了闔眸子,手間捋著神荼令上的瓔珞,理幹淨了繩結,才對阿瑤點了點頭:“阿瑤。”


    阿瑤氣定神閑的手在膝蓋處一縮,又對蛟龍偏了偏頭,令它退至身後,涼著瞳孔悠悠覷了令蘅一眼,這才驅動輪椅上前來,停至令蘅前兩三米處,笑盈盈道:“阿蘅。”


    若不是一旁的宋十九血流如注,若不是一旁的塗老幺雙目未合,竟是似極了一場久別重逢的寒暄。


    阿瑤又張了張口,將一聲“別來無恙”含在了病氣間。


    令蘅未再開口說話,隻粗粗掃了四周一眼,神荼令的瓔珞掃在袖口,一搭一搭的。


    她愈是不緊不慢,愈是風平浪靜,阿瑤便愈是慌張,眼一橫便開了口:“這病村得疫,自有因由,我身為刑罰之神,與你山頭各立,自司其職,你不該插手。”


    “不插手。”令蘅搖了搖頭,低聲道。


    阿瑤的慌亂又添了幾分,手上的白絹繞了又繞,一會子才又道:“今日我探得有人逆天改命,將闔村疫蟲屠戮殆盡,如此任性妄為,我自當守序。”


    令蘅抬頭瞧她一眼,未接話。


    阿瑤唿吸起落,仍是笑,後牙卻漸漸發緊:“待我趕來,卻發覺是你這燭龍小寵作亂,少不得出手訓誡一二。”


    “訓誡?”令蘅平淡地反問她。


    又轉頭看了一眼宋十九身上遍布的傷痕。


    阿瑤的目光隨她追過去,在令蘅的眼神停留第三秒時明白了過來,她將笑意極快地斂了,又提起一個嘲諷的嘴角,她嗓音在喉間咽下去,幽幽問令蘅:“要報複麼?”


    她“噠噠”敲兩下輪椅扶手,身後蛟龍如參天巨樹,觸須懸浮在空中,作好了拚死一搏的準備。而她亦動了動筋骨,隻伸展兩臂打了個優雅的哈欠,卻是一聲地動山搖的虎嘯。


    那嘯聲如嗡嗡的雷鳴,將人的耳膜劈得七零八落,早已死去的塗老幺耳朵眼裏流出殷紅的血注,連宋十九亦忍不住嘔了半口血,令蘅卻立在嘯聲中,長袍長發如迎淺風。


    阿瑤笑道:“若我拚死一搏,也未見得毫無勝算。”


    令蘅搖頭:“你沒有勝算。”


    未等阿瑤反駁,她又添了一句:“此其一。”


    “其二?”阿瑤將脊背弓起來。


    令蘅道:“你不敢。”


    阿瑤的手搭在扶手上,手腕朝上,緊繃的肌膚蒼白到近乎透明,能瞧見裏頭靜靜流淌的筋脈。


    令蘅掃一眼她的腿,將嘴角提了提,也不曉得是否能稱得上是一個笑,她頓了頓,才道:“方才為何要趁我未歸,招招下死手?”


    什麼訓誡燭龍,不過是引子,引的是麵前泰山府君的命。


    阿瑤的臉色比從前更慘淡了些,連唿吸都細得似一根將斷未斷的線,她將脊背放鬆,靠在輪椅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令蘅。


    令蘅往前邁了一小步,又停下,輕聲道:“我替你說。”


    阿瑤瞧見她冷淡的嘴唇一張一合,說了三個字。


    周穆王。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裏,穆王何事不重來。”


    周穆王西征昆侖,與昆侖神女瑤池相會,得長生不老術,由此引為佳話,民間亦口口相傳。


    “當年你與穆王兩情相悅,為求長相廝守,私受不死藥令其長生,混沌震怒,命泰山府拘了穆王魂魄,而當年獨上昆侖,擒走穆王的,是我。”


    麵前的神女無精打采的雙眸裏終於有了些神采,似精於畫龍的巧匠點了睛。


    “你不服,為穆王反叛混沌,由此折了雙腿,隻能以輪椅度日。”


    當年滿臉意氣的少女,一條昆侖練直上九重霄,天地失色山河震顫,被斬斷的豹尾扔入南海,砸起巨浪驚濤。


    “混沌判你掌刑罰,布瘟疫,看遍人世生老病死,又因怕你再生禍心,令泰山府將穆王魂魄拘於煉獄,不入輪迴,以此牽製。”


    阿瑤望著麵無表情的令蘅,也不知是想起了當年瑤池貪歡的故人,還是在她的袖口裏聽見了泰山府最底層難以企及的風。


    她是由何時發覺自己變得偏執,嗜殺,視人為螻蟻命為草芥的呢?不記得了。


    “因此。”


    因此,她想借燭龍作亂,趁機失手殺令蘅,再探泰山府,將穆王魂魄放出。


    令蘅未將後半句說完,仍舊以清風朗月的眼神瞧著她。


    “阿蘅,”阿瑤望著她,低眉淺笑,“我殺不了你了。”


    “你要殺我麼?”她咳嗽幾聲,莞爾問令蘅。


    令蘅搖頭:“不殺。”


    除疫一事,由她而起,擾了旁人的清淨,她自該承擔。何況人間同泰山府相互製衡,暗流湧動,此刻若除了西王母,恐將大亂。


    阿瑤仿佛是鬆了一口氣,偏頭仔仔細細地望了一眼被風暴肆虐後的地麵,這場鬧劇正要以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收尾。山村裏的病人疫蟲初清,紛紛陷入昏迷,明日醒來便是一場傷筋動骨的好睡,任誰也無法得知今夜出了怎樣九死一生的變故。


    凡人到底渺小,凡人到底無知,凡人到底幸福。


    她抬手將蛟龍召迴來,對令蘅頷首算作告辭。


    尚未轉身,卻聽得身後清冷的女聲道:“還有一事。”


    阿瑤迴頭,見令蘅掃了一眼塗老幺的屍身,對蛟龍道:“你的雙爪,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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