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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四九城的城南有戶人家,男人從前是替官老爺裝煙絲的,後頭官老爺絞了辮子,也沒心思再抽大煙,男人便支了個煙攤兒,就在南三十條的胡同口,旁人叫他煙攤吳。


    煙攤吳的媳婦是傻的,有一迴替男人守攤兒,竟坐到了豬肉貴的鋪子上,人問豬肉二兩幾個錢,她說您好什麼煙。


    這笑話在街坊鄰裏口口相傳,一半是因著日子沒什麼奔頭,一般是因著煙攤吳的傻媳婦長得俊。


    有多俊?沒文化的市井潑皮們形容不出來,卻總要在她路過時吹響幾個哨音。


    我見到她時,她已經算不得漂亮了,三十幾的年紀,頭發白了一小半,鬢間以黑卡子別著,腦後總是亂糟糟的,參差不齊地杵在頸間,說是做飯時不當心燒了頭發,索性給了兩剪子。


    她愛穿一身淡藍色的棉襖,露出裏頭土黃色的內襯,有時連猩紅色的汗巾子也在外頭半截,同她說著話,鼻涕便要下來,她將手掌的根部頂起來,在人中處摩擦兩下,又在衣角上揩兩下。


    不曉得是不是這麼個緣故,她衣裳的顏色總是深一團淺一團,比牽著的娃娃還邋遢些。


    她牽著的女娃不過三四歲,不似她的傻阿娘,生得機靈又伶俐,一雙眼骨碌碌轉,笑起來似捏圓的糖雪球。


    街坊鄰裏都喜歡。


    我想,師父也是瞧這孩子喜歡,才總來瞧阿清。


    阿清便是煙攤吳的傻媳婦,大名易水清。易水清,清水易,我翻來覆去地嚼,覺得這名字很是動聽。


    師父時常來看她,有時在太陽底下虛著眼,有時在陰雨霏霏裏撐著傘,但總在那個牆根兒處。


    然後將手裏拎著的豬肉遞給我,差我送上去。


    有時也是半隻燒雞。


    唯有一壺酒,在手裏晃了又晃,作了許多伸出又收迴的動作,始終未交給我。


    我想也是,傻子喝不得酒,喝了怕撒酒瘋。


    有一迴,煙攤吳家的小姑娘被幾個渾小子扔了泥球,說她有個傻子娘,阿清摟著她直哭,師父這才上前,卻在近前處猶猶豫豫地住了腳,好一會子才將餘下的兩三步邁過去,她蹲下來,裙子蓋在泥團子裏,喊她:“阿清。”


    我頭一迴曉得,師父的嗓子可以如此溫柔,像她最鍾情的西山鋪子裏的酒。


    阿清抽抽搭搭地抬頭看她,鼻涕又流了下來。


    我們幹倒鬥這一行的,最不怕髒亂,可我卻沒想過,師父會伸手攔住阿清揩鼻涕的動作,然後用手指替她仔仔細細地將麵上的涕淚抹幹淨。


    剛拜師時,師父讓我踩著凳子做飯,我被煙嗆得直流眼淚,師父也隻是扔一塊灰布給我,說:“當心些,莫落到菜裏。”


    我以為,她該是十分嫌棄人哭。


    我沒見師父哭過,阿清死時也沒有。


    阿清是在她女兒六歲時被新上任的軍老爺抓走的,並煙攤吳一起,說是同從前的清官有牽扯。豬肉貴跺一把菜刀,說能有啥牽扯,煙攤吳大字不識,往日也不過裝個煙絲。這叫啥來著,新官上任三把火,火星子燎了煙攤吳。


    權貴的火星子,砸到窮人家,輕易就燒倒了一片。


    阿清是怎樣死的,我不曉得,我同師父自河北摸了個金迴來,便得知了這一消息,師父在阿清的宅子前站了整三日,第三日上嘔出一口血來,莫了卻又笑,說:“死了也好。”


    我怕師父要瘋,偷瞧了她七日,她卻平淡如初,隻是終於開了那壺未送出去的酒。


    再半月後,師父不知哪裏探得消息,說阿清家的小姑娘未被帶去軍府,仿佛是托付給了來走親戚的三舅,說是迴了廣東。


    你瞧,傻阿清作了娘,也總有些聰明的本能。


    師父便領著我離了四九城,一路往南去,遍尋未果,待我以為那姑娘沒了活路,卻在濟南的一方老墓裏見著了她。


    她仍舊玉雪可愛,靈氣逼人,一雙眼滴溜溜的,頭繩上紮著蝴蝶結。


    師父定定瞧著她,好一會子才問我:“十一,是阿音麼?”


    這不是我頭一迴見著阿音,卻是阿音以為頭一迴見著我,後來才曉得她險些被賣去窯子裏,自小顛沛,苦難堆得多,自然不記得四九城送過幾迴豬肉的我。


    阿音與我,是不同的姑娘,卻吃住在了一處。她教我偷采鳳仙花,給我染紅豔豔的蔻丹,攛掇我留長發梳小辮兒,央著我替她砍柴挑水,還騙我將攢的碎錢給她,說是替我去鎮上買上幾件好看的新衣裳。


    那衣裳裙擺短至小腿,袖口蓋不住手腕,肩線縮得緊緊的,還是阿音最喜愛的桃紅色。


    師父總瞧著我和阿音發怔,飲一口酒看看她,再飲一口酒看看我。


    阿音倒也是有良心發現的時候,有一迴我生辰,她送了我一枚羊脂白的玉佩,我擱手裏瞧,又抬眼看她。


    她噗嗤一聲笑了,說放一百個心,不是地裏掏的,胡玉閣裏買的,行貨。


    我道了多謝,將它戴在身上,卻也因著它挨了師父一頓狠罰。


    那日下墓,師父見著我腰上的玉佩震怒,令我立時摘下,而後連棺也未開,徑直迴了城,罰我跪在院子裏。


    我在院子裏跪了一整晚,阿音陪著我,哆哆嗦嗦地塞幾個饅頭。


    第二日清晨,師父才來瞧我,見著我同可憐兮兮的阿音,歎一口氣,說:“往後下墓,身上幹淨些。”


    我“嗯”一聲應了,餘光裏是阿音囂張的紅頭繩。


    師父是在冬日裏走的,酒入肺腑傷了身,已是幹瘦得不成人形了,連說話也似名角兒倒了嗓,喑喑啞啞的極難成句。


    她問我,你還記得四九城裏的阿清麼?就是阿音的娘。


    記得,煙攤吳的傻媳婦。


    傻?師父笑了,幹涸的眼珠子鈍鈍的,說,再沒有比阿清更聰明的姑娘了。


    師父給我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她說,阿清是她的師姐,亦是我師公最得意的門生,分金定穴,捏訣念咒,無一不通,更因著身姿不凡,眉目如畫,是一等一的驚才絕豔。


    倒鬥摸棺的行當,甚少收姑娘,因著陰氣重,恐鬼魅纏身,故而師門裏就隻她們兩個。她同阿清與我和阿音一樣,同吃同住,情同姊妹。阿清人如其名,清冷如玉,不愛言語亦不愛笑,事事妥帖,處處周全。隻是每迴下墓歸來,總要繞道去西山鋪子裏打一壺酒,偷偷遞給阿隱喝。


    阿隱便是我師父,鍾隱。


    我師公是爺們,到底不大方便管教她們,隻偶然在被褥裏翻到未散的酒氣,而後令阿隱去挑三十擔水。


    三十擔裏,僅有十擔參差不齊,井水撒了一小半,餘下的二十擔整整齊齊,一瞧便知挑水的人功夫好下盤穩,身姿端正似青竹。


    師公自然瞧出來了,整個師門的人都瞧出來了,可誰也沒有說。


    變故來得十分細小,比師父敘述時的表情還要難以捕捉些。起初隻是阿隱三天兩頭地起燒,後來漸漸說了胡話,再過了三兩日,夜裏起來坐在鏡前,披著紅豔豔的蓋頭,咿咿呀呀地吊起了嗓子。


    阿清慌了神,去請師公,師公瞧了半晌,又摸一把阿隱的動脈,說不中用了。


    我問師父,這是何意。


    師父幹笑一聲,說,鬼纏婚。


    後來她才曉得,原是一月前下墓時,摸了幾個棺材,那墓竟是千年老墓。一家人葬一處,老爺夫人並著一個英年早逝的兒子,都交待在了火裏。老爺夫人瞧上了我師父,要拉她給少爺結冥婚,便留下了她隨身戴的玉佩,結了個生死印,七七四十九日,便要纏她做鬼,入墓完婚。


    冥婚?我看一眼師父。


    師父默了一會子才道,自然是未成。


    她的師姐,她驚才絕豔的師姐阿清,抽了自身的一魂三魄,以畢生所學捏作鬼傀儡,送入墳塚裏,將阿隱的生死印換了迴來。


    阿清天人之姿,拿阿清換阿隱,人家自然喜不自勝。


    隻是傀儡之術,蒙蔽一時,未過多久便漏了陷,老爺夫人大怒,打散了阿清的一魂三魄,三魄分屬愛、惡、欲。


    而那一魂,叫做爽靈,掌人之聰明機敏。


    餘下的故事,師父沒有說,但我全然明白。


    沒了聰慧,她成了傻婆娘。沒了愛欲,她不記得我師父。


    師父的眼裏頭終於有了些閃爍的東西,渺渺微光,寂寂寥寥。


    我想,也許阿清還有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否則為什麼她的女兒偏偏叫阿音。


    阿音,阿隱。鍾情易,隱情難,清水易,清心難。


    我將師父葬在九如山下,而後攜著阿音迴了四九城。


    四九城裏我同阿音一起支了個煙攤兒,阿音裝煙絲很利索,時常笑說,這怕不是祖傳的手藝。


    煙攤兒在南三十條的胡同口,旁邊的豬肉貴篤篤跺著菜刀,別人問我一桿煙幾個錢,我問他——


    您好什麼煙。


    (番外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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