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羽河已經不知道宋五七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了,好像不知不覺中,他憑空出現,接管自己的身體不顧疼痛地將那些妄圖欺負自己的人打得抱頭鼠竄。
當時年幼的他身上總是有傷,蜷縮在地上,哼哼唧唧地掉眼淚,朝著宋五七撒嬌喊疼。
宋五七總是會溫柔地安撫他,說:“你睡一覺就不疼了。”
宋羽河就聽話地睡覺,意識陷入黑暗中。
等到再次醒來時,身上的傷口果然已經愈合了。
那時的他還小,根本沒往細了想,隻覺得好神奇啊,睡一覺真的就不疼了。
現在想來,哪裏是不疼了,隻是宋五七接管了他的身體,替他默默忍受那些疼痛。
直到現在,宋羽河依然無法將57當成是自己的第二人格,他甚至想要迴去看一看仿生人,看他是不是真的程序在六年前徹底報廢了。
宋羽河緊緊抱著他他,將額頭埋在他他懷裏,感覺到熱意盈在眼眶,抽噎著喃喃道:“我好疼啊。”
他不斷地重複“好疼”,希望那個一直在自己身邊陪伴他這麼多年的宋五七還能再出現,對他說一句“睡一覺就沒事了”。
他不想宋五七代替自己承受痛苦,他隻想他在自己身邊待著。
隻是待著就好。
“為什麼要走呢?”宋羽河身上的熱意一點點燒起來,渾渾噩噩地心想,“我可以當兩個人格的小怪物,明明能和平相處的,為什麼要走?”
明明之前的六年裏,兩個人就是這麼過來的。
沒人告訴宋羽河的是,兩人之所以能夠共存,是因為他並沒有意識到宋五七是他的第二人格,或者是本能地逃避這個認知,讓兩個人格在虛實之間達到一種詭異的平衡。
但是自從仿生人57的程序被發現後,那種平衡便被徹底打破了。
宋五七是因為什麼而出現的,就導致他的人格一直執拗於此。
他不可自製地想要成為宋羽河這個人格的唯一,他執著於保護,覺得一旦宋羽河不需要保護,那他也就沒必要存在了。
正因為如此,宋五七才那樣迫切地想要迴到莫芬芬。
迴到宋羽河能需要到他的地方。
就算宋羽河和他說,他一直需要他,宋五七也不會被這種拙劣的謊言欺騙到。
宋五七那種過度保護的性格已經嚴重影響到宋羽河好不容易迴歸正常的生活,可他改不了,他無法放任自己不去排斥任何接近宋羽河的人。
他就是為了保護而生的。
所以宋五七主動消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宋羽河渾身發燙,差點把自己燒成一堆炭,嘴裏還在喃喃著叫五七。
沒一會,一群醫生忙不迭地圍了過來。
宋羽河雖說哭一場就會發燒,但這是剛剛藥物儀治療完後,很容易引起其他的並發癥,醫生將整個病房圍個水泄不通。
剛從公司迴來、順道還買了小甜點的宋關行一進來見到這副陣仗,險些嚇得暈過去,連忙擠過去,抖著嗓子問:“怎、怎怎怎麼樣了?出什麼事了?”
一旁的護士和他說是發燒,宋關行才鬆下一口氣,額角冷汗都冒出來了。
確定並不是治療後的並發癥,一群醫生也鬆了一口氣,用醫療器把宋羽河的燒消下去後,才一一散了。
宋關行嚇得夠嗆,從門縫裏瞧見宋羽河安安靜靜躺在榻上一動不動,小心翼翼地說:“小止?”
他本來以為宋羽河已經睡著了,但沒想到背對著他的宋羽河卻輕輕“嗯”了一聲:“有事嗎?”
這是半個月以來宋羽河第一次搭理他,宋關行欣喜若狂,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冷淡,悄咪咪地說:“哥哥能進來嗎?”
宋羽河輕聲說:“嗯,好。”
宋關行喜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顛顛打開門,將剛剛熱好的湯端了過來:“小止,喝點湯,還熱著呢。”
宋羽河沒有動,隻是說:“放在那兒吧。”
宋關行就算再蠢也看出來了宋羽河的問題,他將湯放下,訥訥道:“小止怎麼了?還難受嗎?”
“沒有。”宋羽河輕輕閉著眼睛。
宋關行輕手輕腳走到床的另外一邊,瞧見宋羽河臉上依然全是病色,懨懨闔著眼睛,像是在睡覺,又像是在逃避什麼。
宋關行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半跪在床邊,小聲說:“小止?”
宋羽河感覺到身邊的唿吸,輕輕睜開眼睛,視線落在桌子上的小銼刀上,又很快收了迴來。
“哥哥。”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好像宋五七的離開將他所有的感情都帶走了,顯得麻木又脆弱,“五七走了。”
宋關行一愣。
宋羽河又說:“我長不大了。”
宋關行不知道宋五七是怎麼迴事,但是聽到後麵那一句話,立刻否認:“誰說你長不大的,胡說八道!”
宋羽河已經知道自己得赫拉癥的事,但他顯得異樣的冷靜,隻是有些難過。
仿生人57想讓他好好長大,但他好像真的長不大了。
在星際中,往往在法定結婚年齡21歲才算真正的長大,就算過了十八歲成年禮,宋關行也總是叫宋羽河“孩子”。
而他在成年禮的第二天診斷出來赫拉癥,也許真的活不過21歲。
“要是我沒出來莫芬芬就好了。”宋羽河盯著窗外的天幕,小聲地說,“我要是死在莫芬芬就好了。”
這樣就不必在找到家人和依靠後,又被殘忍地剝奪掉生命。
與其這樣,他倒不如一直在莫芬芬直到死。
宋關行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蒼白的唇都在發抖:“你……你不想要我們了嗎?”
他無法理解,為什麼這種讓人難受的話,宋羽河能這麼輕飄飄地說出口,但看到宋羽河滿臉頹然和破碎,宋關行又說不出任何刁難和責罵。
“要?不要?”宋羽河好像陷入了一個難題中,迷茫地說,“為什麼你們都在問我這個問題?有什麼,是我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嗎?”
宋羽河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所有人都在問他這種無聊又無意義的問題。
他想要宋五七,但宋五七根本沒有給他選擇,說消失就消失了。
他想要宋關行他們,但赫拉癥也沒有給他選擇。
宋關行怔怔看著宋羽河,突然像是忍受不了,起身狼狽地離開。
他自以為自己上的學多讀的書也多,但麵對提出這種問題的宋羽河,宋關行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甚至連安慰都不知道怎麼安慰。
宋羽河看都沒看他,依然呆呆盯著外麵的天幕發呆。
他看著雲卷雲舒,夕陽西下,直到天空中布滿星辰。
病房裏似乎又有人來了,但是宋羽河卻沒有在意,他現在太過麻木,以至於連身體的疼痛都感受不到。
直到一個熟悉的人安靜坐在他麵前,垂著眸淡淡看著他。
宋羽河終於舍得看他一眼,聲音沙啞地說:“先生。”
薄嶠見他眼眶發紅,知道他是長久盯著一處熬紅的,伸出溫暖的手將他的眼睛捂住,輕聲說:“眼睛疼不疼?”
宋羽河感覺到黑暗陡然降臨,但薄嶠手中的薄荷香和玫瑰香太過讓他有安全感,他從善如流地閉上眼睛,酸澀的眼眶終於得以緩解,生理淚水緩緩從羽睫上溢出來。
他輕輕一點頭:“疼。”
“乖孩子。”薄嶠柔聲誇讚他,“那就好好休息一會,如果晚上再不起燒,明天就能出院了。”
赫拉癥的治療時間很長,但宋羽河總不能總是待在醫院,而且他的狀態,長久待在這裏,心理肯定會出更大的問題。
薄嶠和宋關行商量了一下午,才終於決定明天讓他出院走一走。
宋羽河閉著眼睛,嗅著讓他安定的味道,逐漸找迴一點真實感來。
“出院?”宋羽河問,“我們不治病了嗎?”
薄嶠笑了起來:“前期每一個月來醫院治療一次就夠了。”
宋羽河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其他問題:“好。”
薄嶠的袖口蹭了點鮮紅,那是他來之前特意塗在袖口的玫瑰汁液,加上薄荷香,能讓神經緊繃的宋羽河放下心神來。
見宋羽河渾身放鬆,本來劇烈顫動的羽睫逐漸安靜下來,唿吸也開始均勻,薄嶠才盡量放緩聲音,溫聲道:“羽河……”
宋羽河打斷他的話:“叫我小止。”
薄嶠本來在試探,見他還在意這個,瞬間改口:“嗯,好,小止,宋關行和我說,五七走了,是嗎?”
這句話話音剛落,薄嶠就感覺掌下的羽睫再次劇烈顫動起來,他也不著急安撫,耐心地等到宋羽河這一波情緒過去。
好一會,宋羽河才喃喃道:“嗯,他消失了,我怎麼喊疼他都不出來。”
薄嶠一笑。
宋羽河終於忍不住,伸手將薄嶠的手扒拉下來,眼睛通紅地看著他,眼神裏全是連他自己都沒發覺出來的委屈。
“你笑什麼啊?”
薄嶠循序漸進,見宋羽河終於對外界的事物有了好奇,他才慢條斯理地將宋羽河亂糟糟的頭發理了理,淡淡道:“我笑你啊。”
宋羽河眼眶發澀,感覺有些生氣了:“為什麼要笑我?”
薄嶠像是在上課提問學生一樣,淡淡地問:“你知道精神心理疾病中,最難治的病之一是什麼嗎?”
宋羽河搖頭,他不知道。
薄嶠說:“是多重人格。”
宋羽河一愣。
薄嶠引導他自己去追尋問題的答案:“那為什麼宋五七就這麼輕易地消失了呢?”
宋羽河茫然看他:“因為他覺得我不需要他了,他沒有存在的必要。”
“對。”薄嶠說,“但他是人嗎?有獨立的個體嗎?”
宋羽河更迷茫了,不懂薄嶠到底想說什麼。
薄嶠抬手指著他的眉心:“人是獨立的個體,除非死亡,才能算徹底消失。但是宋五七卻是你的人格,他沒有獨立的身體,獨立的大腦,獨立的心髒……”
宋羽河呆住了。
薄嶠牽引著宋羽河的手,緩緩按在他的心髒上:“他一直在你的心中、腦中、意識中,他是你的,你既然還在,他為什麼會消失?”
宋羽河似哭似笑地重複:“我還在,他為什麼會消失。”
對宋羽河來說,宋五七完全就是個獨立的個體,畢竟他把他當成仿生人57這麼久。
找不到宋五七,得不到絲毫迴應,對宋羽河而言,就像是仿生人57徹底報廢、程序停止那樣。
但薄嶠的這番話,卻讓他隱約明白了什麼。
宋五七是他自己的人格,這些年他“代替”宋羽河遭受了這麼多的痛苦,可記憶卻是他們兩個共同擁有的。
宋羽河重複了好幾遍,語調一直是疑惑的,直到最後,他終於喃喃地說:“我還在,他就不會消失。”
“對。”薄嶠悄無聲息鬆了一口氣,聲音更溫和了,“真聰明。”
宋羽河抓著薄嶠的手,嘴唇發抖地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麼。
薄嶠知道他想問什麼,笑著說:“我之前不是答應過你,一定能做出來赫拉癥的靶向藥嗎。你相信我嗎?”
宋羽河說不出話,隻是將薄嶠的手捧著緩緩抵在額頭上,輕輕一點頭,發出一聲嗚咽似的。
“嗯。”
他麻木得如同堅冰一樣的感情好像終於被陽光化開,無數情感一擁而上,直接湧上心頭。
宋羽河感知到委屈、難過、愉悅、憤怒,一切都變得鮮活起來。
疲倦也隨之而來,宋羽河徹底緩下緊繃的一口氣,終於任由自己在一片玫瑰香和薄荷香中,陷入安穩的睡眠。